苏元的草稿纸，就那么安静的，被他用指尖推了过来。


    羽毛一样，没声没息落在三八线边上。


    上面没答案没公式，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直角坐标系。


    X轴Y轴，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原点。


    陈灵珊的呼吸停了一秒。


    她脑子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家伙......他搞什么鬼？


    她的第一反应是羞辱。


    一种比上次化学题时更赤裸更尖锐的羞辱感，立刻攥紧了她的心脏。


    他是在嘲笑自己吗？


    嘲笑她连最基本的受力分析都搞不定？


    还是在炫耀，炫耀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窘境，跟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突破口？


    一股火从脚底板“噌”的就冲上了天灵盖。


    陈灵珊的指甲又一次深深的陷进掌心软肉里。


    她恨不得马上把那张碍眼的草稿纸撕粉碎，再连同他那张总带点戏谑的脸一起丢出窗外。


    可是她的手却被钉在了桌上，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被那小小的坐标系黏住，怎么也挪不开。


    因为她悲哀的发现，这个简单的被她忽略掉的工具，恰恰就是解开这道题的钥匙。


    她刚才的思路全陷在力的合成跟分解里，绕成一团乱麻。


    只要建个坐标系把所有力都正交分解，一切问题立刻迎刃而解。


    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


    挫败感。


    强烈的挫败感是冰冷的海水，立刻浇灭了刚才那股愤怒的火焰。


    她，陈灵珊，年级第一，竟然会被一道题卡死在最基础的解题思路上。


    而旁边这个她一直当成轻浮无聊靠运气的家伙，却一眼看穿了症结。


    这比直接告诉她答案还让她难堪。


    苏元没再看她。


    他推过草稿纸就转头托着下巴，无聊的看着窗外，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那副样子，好像刚才那动作真的只是个无意识的随手之举。


    他越是这样，陈灵-珊心里就越翻江倒海。


    她死死的咬着唇，嘴里尝到一丝铁锈腥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那道题是座大山，压在她心头。


    而那张小小的草稿纸，就是翻过这座山的唯一路径。


    看还是不看？


    一个关乎尊严的问题。


    看了就等于承认自己输了，承认接受了他的“施舍”。


    不看……不看她就得一直被这道题折磨。


    这种感觉对于一个学霸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


    陈灵珊的内心天人交战。


    最后对知识的渴望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飞快的瞥了眼草稿纸，只用零点一秒就把那坐标系刻进脑子里。


    然后她惊兔子一样猛的收回目光，拿起笔在自己草稿纸上飞快的画出个一模一样的坐标系。


    仿佛这想法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分解列方程计算。


    五分钟后，一个清晰完美的答案出现在她笔下。


    写下最后一个数字时，陈灵珊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带走了胸口的郁结，却也带来一种更复杂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情绪。


    她不自觉的又一次看向了身旁的苏元。


    他还是那个姿势看着窗外，好像已经神游天外。


    阳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色轮廓，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


    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在陈灵珊脑海里盘旋了一整天。


    放学路上她破天荒的没直接回家，而是在小区楼下长椅上坐了很久。


    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部剪辑混乱的电影，主角全都是苏元。


    电影开头是巷子里他那句带着无奈跟佩服的“高，实在是高”。


    画面一转是教室里他为不打扰自己一巴掌拍在郭洪涛胳膊上的场景。


    紧接着是午休时。


    她睡很沉，醒来时世界一片昏暗。


    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才发现一件蓝白相间校服外套正挂在她椅背上，像道屏风给她挡掉了所有刺眼的光。


    那外套她认得。


    是苏元的。


    上面还带一股淡淡阳光跟洗衣皂混合的干净味道。


    她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多慌乱的取下那件外套叠好，又悄悄放在他桌角。


    整个过程做贼一样，生怕被人看见。


    再然后是那句低沉的在她耳边响起的道歉。


    “那天……是我嘴贱。”


    他的声音跟后排那些男生的猥琐笑声形成鲜明对比。


    还有那张写着化学反应式的卷子。


    那张画着坐标系的草稿纸。


    一幕幕，一片片，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陈灵珊发现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关于苏元的有罪推定，正在一点点的分崩离析。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跟郭洪涛一样的龌龊轻浮的家伙。


    可他会为一句无心之言郑重的道歉。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学渣。


    可他却能用最巧妙最不伤人自尊的方式，点拨自己都想不通的难题。


    她一直以为他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图谋不轨。


    可他却只是默默的用自己外套为她挡住一片阳光。


    那个英雄救美的剧本真的是他设计的吗？


    一个会这么道歉，这么“讲题”，这么关心同学的人，真的会用那么拙劣愚蠢的手段去博取女生好感吗？


    陈灵珊的心乱了。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苏元了。


    他是个魔方，你以为看懂了这一面，他随手一转又是一个全新陌生的组合。


    他身上充满矛盾。


    时而是个玩世不恭的痞子，时而又是个心思缜密的大人。


    时而让你气得牙痒痒，时而又让你……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涟漪。


    “并非完全无可救药。”


    陈灵珊脑海里最终只剩下这七个字。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的老长。


    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窗户，眼神里不再是冰封千里的敌意，而是化开一角的带着几分迷茫跟复杂的湖水。


    ……第二天。


    苏元走进教室时敏锐的察觉到，今天的气压好像……正常了？


    身旁的“移动制冷机”似乎没再全力开动。


    他小心翼翼的在座位上坐下，不自觉的把椅子往三八线这边又挪回了两寸。


    一整天风平浪静。


    没有死亡凝视没有冰冷杀气。


    虽然陈灵珊依旧一句话没跟他说，但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确实消失了。


    苏元甚至有种错觉。


    他的同桌从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核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只是不太爱说话的女同学。


    放学时苏元正在收拾书包。


    一支黑色中性笔突然从他面前滚过去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了起来。


    正想问是谁的，就看到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到他面前。


    是陈灵珊。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桌旁。


    苏元愣了一下把笔递给了她。


    “谢了。”


    她接过笔吐出两个字。


    声音不大，有点僵硬，但很清晰。


    说完她便转身背起书包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教室。


    只留下苏元一个人，拿着塞了一半的书包，愣在原地。


    他看着陈灵珊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刚才，她说了……“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