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不能相爱的关系

    下了高速,是北城入口十几年不变的一行字:北城欢迎您。


    金属质地的立体字,还是那个银白的颜色。


    但再看去,标牌背后的天却一点点灰了——


    十年前,北城。


    陈时没想过第一次遇见黎嘉恩是这个情形。


    他逃了课间操,准备一个人翻回教室睡觉。


    为了躲开熟悉的老师,还特意从小学部绕了一圈,刚爬到二楼,就听见楼下小花园一阵窸窸窣窣。


    校园广播的喇叭还没开,这动静有点大。


    他又听了会,担心是教导主任查人,从二楼探出头。


    然后——


    看见了她。


    准确来说,是黎嘉恩和另外三个小男生。


    “就是你!”


    “你爸是杀人犯!新闻都报道了!”


    “你爸被枪毙!你怎么不跟着他去死!”


    ……


    哦。


    她就是黎嘉恩,刚转学来的那位,黎志刚的女儿。


    陈时撑在走廊栏杆上,冷眼旁观。


    小姑娘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粉面红唇,肉嘟嘟的两颊,紫黑葡萄般滚圆透亮的眼珠,像画报画出来的人。


    陈时打量完,又冷冷笑起来。


    北城的人命钱都敛进了黎志刚的口袋,而黎志刚的钱大概都花在了他这个宝贝闺女身上——一个小学生,穿那么大牌的衣服,发圈是串看着就贵死的水晶花。


    只不过现在这头花已经被扯下来了;她那件嫩黄又昂贵的小外套上,还有被人泼过果汁的印子——也可能是尿?陈时不能确定。


    人披头散发抵在墙角,脸上好几道抓痕。


    陈时不走了,抵在二楼窗边。


    那三个小男生先是辱骂、推搡,又见怎么弄她她都倔强不说一个字,一个上手捏住她的脸,一个去按她的头。


    陈时看着,忍不住觉得滑稽——这三人是跟她有什么血海深仇?


    要动手,也应该是他这种受害者儿子的身份更合理,才对吧?


    他想走,却步子一顿,又折回来。


    她怎么不哭也不讲话?


    明明喊一嗓子就可能有老师过来了,或者服个软就能先逃掉这一顿打,为什么不呢?


    但那个小孩就是一声不吭低着头,攥着拳头却始终没有挥出去,任由别人把自己推来搡去。


    她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身子抖个不停,可泪没掉下来过一颗。


    陈时无声盯着人看。


    而后缓慢塌下眼皮,关上二楼走廊的窗户。


    回到教室,一进门,发现出操的同学都回来了。有同学搭他肩:“陈时,上哪儿去了?”


    他没理。


    对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定要跟他共享:“哎!你知道黎志刚的小孩转来咱们学校了吗?从国际学校转来的!就在小学部!”


    北城这么小,没人不知道黎志刚这件重案要案。


    陈时用力甩掉肩上的手。


    “我操!真想看看变态的小孩长什么样!”对方不以为意,随手拉住另外一位路过的同学,寻求共鸣,“你不好奇?”


    “是,小变态。”


    话是从陈时嘴里说出来的,很突兀的一句,咬着牙切着齿。


    旁边的同学一愣,点头认可:“对吧!我想想这种基因也觉得怪瘆人的。”


    陈时没再应声,飞快翻过桌椅,从桌洞抽出书包,胡乱挎在肩上,踩着上课铃走出教室。


    他不该逃课间操。人都有向下沉沦的惯性,而现在这种惯性,在引诱他犯下比逃课间操再大一点的错——逃课。


    以往他那种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的生活秩序,在今日撕开了个小口,于是再也合不上了。老师家长成绩,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全都见鬼去吧。


    陈时不知道要去哪。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大模大样从正门走出学校。“身体不舒服”这个谎撒得面不红心不跳——或许不是惯性,是他原本就应该是个烂人。


    他在街头晃荡了一中午,然后是一下午。


    北城的秋天原本应该是色彩饱和度最高的季节,但今年一反常态的,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灰。


    整座小城像结了层蛛网,每一条巷子暗处都有可能随时钻出来一只吃人的蜘蛛。


    陈时歪斜坐在马路边,莫名有股恨意——恨什么呢?可能是恨那个蜘蛛怎么还不来吃自己,哪怕跟他打一架也好啊。


    然而这么久了,都到饭点了,他还没少胳膊没少腿地坐着。


    真令人失望。


    他一直坐到太阳落山,站起来拍拍屁股,朝家走。


    他不能不回家,陈洪武就是很久没回家,然后再传来消息人已经没了。他要是也不回家,李晓丽真能疯了。


    陈时觉得自己可能有病,症状是麻木。听见陈洪武死了他麻木,看见李晓丽哭他也麻木——死了就死了吧,还能怎么的。


    只是他忘了,小城的消息自己长腿,还会飞。


    第二天一早,他被叫到办公室。


    不就是逃学,陈时没站直,敷衍态度等训话。


    “那个,陈时。”年轻的班主任犹豫了一下,探看着他的脸色,过分小心翼翼,“我才知道你家是这个情况……”


    陈时猛然抬起头,脊背僵直。


    盯着班主任一开一合的嘴,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再从办公室出来,他第二次见到了黎嘉恩。


    和上次大差不差的情景,小姑娘披头散发地被围进楼梯拐角,任由拳头雨点似的砸在身上。


    不过这次她学会了用胳膊护住头,但还是自始至终没还手。


    陈时半倚着楼梯扶手,眼神定定。


    “陈时!”


    有人叫他。


    楼梯间那伙人听到这个名字,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转向上看。


    身后也有灼灼目光袭来。


    陈时想明白了,陈洪武的事被学校里这群人知道,只是早晚的事。


    头上的刀终究会落。


    因而他只希望弄懂,打量他的这些复杂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怜?


    还是可笑?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眼神里,他终于和墙角那个小姑娘四目相对上了。


    那是一双惊惧不安的眼睛。


    瞳孔抖个不停,湿漉漉的,像一头受了伤的小鹿,哆哆嗦嗦望着自己。


    在这一瞬间,陈时心底所有卑劣和阴暗都浮上来,想大吼大叫、想咬人。


    原来那头蜘蛛不在巷子里,在他胸口,快要爬出来了。


    还好,上课铃响了。


    人群鸟兽散。


    陈时又看了眼墙角的黎嘉恩,只一眼,面无表情走下楼梯。这次,他连书包都没背,直接翻墙离开了学校。


    自家巷子口围了一圈记者,他奋力挤过去,在巷尾和邻居胖叔擦肩。


    那又是另外一种眼神掠过陈时耳畔,仿佛这块地皮的价格因为他家的事低贱了。


    陈时忽生出种野蛮的勇气,抬头,恶狠狠回敬了胖叔叔一眼。


    很奏效。


    那人缩了缩脖子,走了。


    进了院子,堂屋传来微弱的对话声。


    “走吧,走远远的。”


    是阿婆。


    “陈时怎么办?他还要念书,他成绩不错的……”


    “早就告诉过你,陈洪武不是好东西,烂在外面不着家,他的种又能好到哪里去!”


    “妈——!”


    “听妈的,就走吧。你不知道这邻居都怎么议论的……”


    ……


    怎么北城的天一瞬间就变了。


    活的、死的,所有人都恶贯满盈了。


    陈时那种麻木情绪又来了,密密匝匝淹没了最初的无助和恐慌,他“砰”一声踹开堂屋的门,冷厉看着屋里两个双眼通红的女人。


    “陈时……”


    李晓丽心虚似的叫他名字,弱弱提议,“咱们去阿婆家好不好?”


    陈时没讲话。


    李晓丽只能小声哀求:“咱不读高中了,咱们去乡下,咱们不在这了……”


    门外是记者,记者外是北城人。


    无数的眼睛、无尽的声音,都在试图拼凑、还原这件案子的完整经过。


    可那重要么?


    陈洪武为什么死在北山,是不是罪有应得,陈洪武的儿子姓甚名谁,一遍遍讨论、脑补、揣测,故事编了一个又一个,对他和李晓丽这样活生生的人,有什么意义?


    陈时忍不住打碎桌上的杯子,推翻了椅子,又把屋里能砸的都砸烂,眼睛泛红。


    李晓丽惊呼一声,害怕似的突然向后退了半步。


    陈时看到她的举动才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得很高了,早就有了威慑人的力量,不再是个小孩了。


    至少,他不是李晓丽眼中的孩子了。


    不知道为何,陈时突然裂开嘴想笑:“我就在这,哪儿都不去。”


    然后,他看见阿婆和李晓丽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李晓丽心口不一地跟自己说:“陈时,你不走妈妈也不走。”


    陈时转过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知道她在说谎。


    原本正常的生活秩序在一夜之间坍塌个稀碎,陈时觉得自己是和世界同一时间崩坏的——恨意在夜里升腾,想了半天,他该恨谁呢?


    想来想去,想起白天那双眼睛,可怜的、天真的,比水晶还干净。


    但她不无辜,她是黎志刚的孩子,是让他人生天翻地覆的这一切的源头。


    他跟自己说,坏种恨变态,一切都合乎逻辑。


    其实他不知道,北城才是一头巨大的蜘蛛。


    有冰冷的獠牙和豆绿的眼,它没有选择把人一口吞下,而是先用恐惧的网将人束缚在无助里,再用毒液麻痹掉人的神经,耐心等人挣扎到耗尽全部力气,然后它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敲骨吸髓,享受围猎来的美味——陈时就是这样被吃掉的,可他毫无知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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