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我好?

作品:《共渡劫

    血月沉落的最后一刻,断台边缘的冰棱折射出刺目的光。沈知何扶着断裂的石柱起身,月白长衫上的魔血已半凝,像幅被揉皱的残画。他低头瞥了眼肩口外翻的皮肉,冰蓝色的血珠坠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细小的坑,倒比三百年前谢为情捅进他心口的那剑,更让他觉得疼。


    “谢宗主这就打算走了?”他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淬着冰碴,“还是说,怕再待下去,你那‘正道’的牌坊就要塌了?”


    谢为情的手按在“此时”剑的剑柄上,指节泛白。晨光漫过他的侧脸,将下颌线刻得冷硬如石,可耳尖那点不易察觉的红,却泄了他藏不住的波澜。三百年前天渊血夜,沈知何也是这样笑着看他,血从唇角淌下来,染红了半片衣襟,问他“为情,你敢不敢信我最后一次”——那时他没敢,现在也一样。


    “魔族余孽,不配与我多言。”他冷声道,转身的动作快得像在逃,“再不走,休怪我剑下无情。”


    “剑下无情?”沈知何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撞在断台的石壁上,碎成一片尖锐的回响,“你三百年前捅我那剑,难道就有情了?”他猛地提气,身形如鬼魅般掠到谢为情面前,指尖几乎要戳到对方的眉心,“还是说,谢宗主的‘情’,只配给那些冠冕堂皇的苍生,连分给我半分都觉得浪费?”


    谢为情的剑瞬间出鞘,寒光直指沈知何的咽喉。正道灵力在剑身流转,发出嗡鸣般的震颤,可那剑尖离对方的皮肤只有寸许时,却迟迟落不下去——就像三百年前,他的剑悬在沈知何心口,明明只要再送半寸就能了断一切,偏生手腕像被无形的线缚住,抖得厉害。


    “让开。”他的声音硬得像冻住的冰,“否则,休怪我……”


    “休怪你什么?”沈知何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喷在谢为情的颈侧,带着魔血的腥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桃花香——那是三百年前桃花渡的味道,被他藏在魔核里,浸了三百年的魔气,却还是没散,“再捅我一剑?再把我推下天渊?谢为情,你除了这些,还会什么?”


    谢为情猛地后退,胸口剧烈起伏。他看见沈知何眼底的红,不是魔气所致,是三百年的怨怼熬出来的血。当年魔族奸细用禁术嫁祸,百名弟子惨死在他面前,长老们以“苍生安危”相逼,他握着剑的手,比现在抖得更厉害。他知道沈知何是为了镇住禁术反噬才引魔气入体,可他不能说——那时的太微剑宗,容不下一个“入魔”的首席弟子,更容不下他这点见不得光的私心。


    “我是为了天下。”他咬着牙,字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入魔便是错,祸乱苍生更是错上加错——我斩你,是正道大义。”


    “正道大义?”沈知何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他抬手按住谢为情的剑刃,任由锋利的剑割破掌心,冰蓝色的魔血顺着剑身往下淌,与谢为情虎口的血混在一起,顺着骨血契的纹路游走,“那你告诉我,当年我以身镇住禁术,护下的那些弟子,算不算苍生?我在魔渊里挨了三百年蚀骨寒,没让魔气外泄半分,算不算护了天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谢为情,你敢说你不知道?!你敢说你当年举剑时,心里没半点犹豫?!”


    谢为情的喉间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会不知道?当年他在藏经阁偷翻禁术残卷,看到“镇反噬者需以心头血融魔气,九死一生”时,手抖得连书都掉在了地上。他想过要救,想过要带沈知何逃,可长老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大义灭亲”——他是宗主,身后是万千弟子,是所谓的“苍生”,他没得选。


    “我……”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你什么都不敢说。”沈知何猛地抽回手,掌心的伤口外翻,魔血溅在谢为情的白衣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你只会躲在你的‘正道大义’后面,看着我被千夫所指,看着我被推下深渊,看着我在魔渊里被啃噬三百年——谢为情,你比那些诬陷我的魔族奸细,更狠。”


    谢为情的剑“哐当”落地,他猛地攥住沈知何的手腕,指腹死死抵着对方掌心的伤口,像是要把自己的血渡过去,又像是在惩罚自己。“我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在发颤,眼底的坚冰终于裂开一道缝,“当年我若不那么做,长老们会立刻对你施以魂飞魄散之刑,我……”


    “你是为了我好?”沈知何甩开他的手,眼神冷得像魔渊的冰,“用一把剑,一个深渊,三百年的折磨,来‘为我好’?谢为情,你的好意,未免太廉价了些。”他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骨血契,赤红色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妖异的光,“这契,倒是提醒了我。你我之间,从来都不是正邪殊途,是你欠我的——三百年的痛,三百年的等,你打算用什么还?”


    谢为情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肩口的伤还在淌血,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却极决绝地往魔渊的方向挪。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桃花渡,沈知何替他揉脚踝时,阳光落在那人发间,金闪闪的,像揉碎了的星子。那时沈知何说“为情,等我们修为够了,就去闯遍天下,管他什么宗门苍生”,那时他红了耳尖,悄悄攥住了对方的衣角,心里偷偷应了声“好”。


    可如今,当年的首席弟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尊,当年的正道骄子成了用“大义”作筏的伪者,桃花渡的誓言早被天渊的罡风撕成了碎片,连带着那点藏在心底的柔软,都被三百年的怨怼磨成了刺。


    谢为情捡起地上的“此时”剑,指尖抚过剑身的血迹。骨血契还在隐隐发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知何心底翻涌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忽然明白,有些债,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还清的;有些伤,不是三百年的时光就能抚平的。就像那片被沈知何藏在魔核里的桃花瓣,纵然浸了三百年的魔气,也终究褪不去当年的颜色——就像他藏在“正道大义”后面的私心,纵然被三百年的坚冰裹着,也终究在看到沈知何淌血的伤口时,疼得快要裂开。


    远处传来正道修士的呼喊声,越来越近。谢为情深吸一口气,将那瓶被遗忘的伤药藏进袖中,脸上重新覆上冷硬的面具。他知道,只要沈知何还是魔尊,他还是正道宗主,他们之间就只能是血海深仇,连一句坦诚的话都像是奢望。


    只是没人看见,他望着沈知何消失的方向时,一滴泪落在剑身上,瞬间被灵力蒸成白雾,像从未存在过。而那骨血契的纹路里,正悄悄流淌着两抹交融的血,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诉说着三百年未绝的牵挂——原来最狠的不是刀剑,是明明在意到骨子里,却偏要用恨来掩饰;最痛的也不是伤疤,是你我都藏着千言万语,却只能隔着正邪两道,用伤人的话,将彼此刺得更深。


    只是没人看见,他转身时,一滴泪落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成冰,像颗碎掉的心。


    三百年的债,用性命还得了,用真心却还不清。你我之间,从来都不是正邪殊途,是我不敢承认,我护的天下,从来都没有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