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辱骂

作品:《野人山之不降

    我从未见过祖父在家中是这个样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孤魂般游荡,祖母刀子似的眼神时不时就剜过去。


    每次我唤祖父吃饭时,祖母便冷冷一笑:“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老不死。都说虎毒不食子,有的人心比虎还毒。”


    母亲总会在一旁劝道:“娘,三郎都不怨爹,您也该看开点,这事它怨不着爹啊!”


    祖母把筷子一摔,热滚滚的菜汤一下全都泼到祖父脸上,怒道:


    “肃儿都死了,想怨都怨不了,这笔帐,我当娘的得替他记着,若非李诺阻拦,肃儿早就跑下山了,怎会被那帮老胳膊老腿的朽臣拿住断送了性命,”


    父亲死后我只觉自己快要不认识祖母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泼辣,怒目,无理取闹,总是大喊大叫,像是时刻与人争吵般,世家风范荡然无存。


    我偷偷问过母亲,是不是父亲的死刺激到了祖母,她如今的样子好吓人,像要杀人。


    母亲则习以为常,在她看来,丧子之痛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位母亲成疯成魔。


    “你不许忤逆祖母,她心里比谁都苦,丧子之痛她经历了整整三次,而这一次,她眼睁睁看着你父亲人头落地,而且还是咕咚咕咚滚到了她脚下,她能撑住,已实属不易。”


    这次回家,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鸡犬不宁。


    祖母总是一个人大吵大闹,破口大骂,哪怕祖父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极尽污言秽语。


    “他娘的你是人操出的玩意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柴都是湿的,怎么烧,烧你娘!”


    “打的是什么死猫烂狗肉,你还不如把你腿上那二两肉割出来煮煮吃了。平日里那么爱打猎,我看你就是爱杀生,杀人虐人无所不极,真不愧是刑部出来的。”


    她一个人吵,全家一起跟着难受,吵到最后,她必然又牵扯到父亲的死,她始终觉得,要是祖父当时肯放父亲下山,父亲便不会死。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心里也很难受。


    祖父跪在祖母面前,双手抱着祖母的腿,哭得不像样子。


    祖母则狠狠对祖父拳打脚踢,而祖父从不还手,任祖母辱骂殴打,母亲只能站在祖母身侧拼命拦着。


    而我又得拼命将祖父拉远一些,不然祖父这把身子骨真有可能被祖母打死。


    最后,全家人都精疲力竭,我和母亲抱头痛哭,祖母满脸通红,身子不停地抖,又哭又叫,到处砸东西,祖父没办法,只得一个人离开了家。


    我望着他的背影,很不舍,他年纪那么大了,能去哪呢?可祖父不走,他在家里也无法自处。


    他走得很慢,驼着背,时不时就回头看看,拼命地看,似乎在与我们诀别,想最后再看看我们几眼。


    我不禁潸然泪下。


    祖母依旧不依不饶:“伪君子走了,咱仨终于能清净了。”


    过了几日,母亲以为祖母气消了,便提议将祖父接回来吧,他腿脚不好,常年膝痛,在外面风吹日晒哪成呢?还是在家里养着好。


    祖母性子很强硬,总是说此事再议吧!


    我清楚地记得,从前祖父祖母感情是那般要好,恩爱不疑,彼此心疼着彼此,这份情谊多少年都未曾变过,如今祖母说起与祖父的事,眼中却只剩恨意了。


    夜里母亲突然噩梦惊醒,她隐隐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什么,辗转反侧,后半夜直接醒来,收拾祖父的日常衣物和草鞋,又将我的那几件衣裳也一并收拾出来。


    天还未亮,母亲便将我叫起,让我出去将祖父寻回来。


    可我根本不知祖父在哪。


    母亲告诉我,今时今日这野人山若还有什么人家肯收留祖父,唯有南山疯爷那。


    为啥?


    因为疯爷早就疯了,神神叨叨的,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他肯定不知道我父亲窃书一事,更不会因此敌视祖父。


    可祖母才平静几天,这时候把祖父接来,怕是……


    母亲也没办法,她也怕祖母生气,可她更怕疯爷犯起疯病来,一刀将祖父砍死了,想必这就是她夜里的那个梦。


    我曾听祖母说起过疯爷,他原先是祖父的同年,一起入仕,可是会读书却不会做官,得罪了不少权贵,惹了大祸险些被灭门。


    后来便佯狂避祸,整日装疯卖傻,大家都信以为真,只有祖母坚信他没疯,她说,疯子的心里最为洁净了,他虽举止粗狂,可他的心并不逍遥快活。


    到了野人山后,他依旧半疯半傻,按理说国破家亡,那些权贵再也害不了疯爷了,他为何还要装疯呢?


    祖母说他是在逃避。江山易主,他不愿面对罢了!


    可是偌大的野人山,十里都不一定能见着一个人,他装给谁看呢?


    祖母闻言不答,反而问我,人为何非要清醒呢?糊涂糊涂,难得糊涂,他是有大智的人。


    十年寒窗,十年为官,十年佯狂,十年清醒,十年痴傻,是为楚狂。


    小时候祖父曾抱着我看望过疯爷,我记得那时他满地打滚,逗得我直乐。


    循着旧路走去,走走停停,进进退退,居然真的摸到了疯爷的住处。


    疯爷依旧躺在地上,地上尽是屎溺,他自顾自拨弄着他那打满结的胡子。


    见到我来了,又赶忙在胡须上再打一个结。


    “霍爷安好!晚辈冒昧叨扰,不知霍爷可曾见到我家祖父,他姓李,和您是同年中榜。”


    这问题似乎难住了他,他仔仔细细摸了摸胡须,手指停在倒数第二个结上来回摩挲。


    “李老弟昨夜里跳崖了。”


    我的脑子轰得一声,心立刻跳得极快:“不会的,不会的,你这疯老头又在说疯话了。”


    他依旧躺在地上,指着自己胡子上的结说道:“老夫这胡子上都记着数呢,他就是昨夜里在这跳的,我亲眼所见,你爱信不信。”


    随后他又指了指前方,那确实是个崖,原来疯爷一直住在悬崖边。


    我气急了,骂他:“你个疯老头,居然眼睁睁看着我祖父跳崖,枉我祖父祖母一直视你为良友,你好毒的心。”


    “你怎么不拦着他,为啥不拦着他?您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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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拦着吗?那可是一条人命,寻常人见到尚不能见死不救。”


    疯爷摸了摸身子,似是在找什么,边找边说:“为啥要拦着,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不懂他。”


    你还有理了?


    “你也生不如死,你咋不死,你咋不跳?”我骂道。


    “你真扫兴!”疯爷没来由地插了一嘴后继续到处乱爬找东西。


    我心乱如麻,没管疯爷那句风马牛不相关的话,我知道他说祖父跳崖,祖父便是真的跳了。


    昨夜里那么凉,他该有多冷啊!这山那么高,他摔下去该有多痛啊!


    原来那日他走时回头看,竟是我们祖孙俩今生最后一面,我那时真应该拼命拦住他的,很多事,果真只有时过境迁后才知道有多悔多痛!


    回去怎么向母亲交代,怎么和祖母交代?


    她们还能再经得起一场丧乱吗?


    我忽觉人生实累,这短短几日,已将一生的辛酸哀惧都过完了。完全没留意到疯爷递过来的一封信。


    “这是你祖父留给你们的八行,可算是找到了。”


    我接过那封信,虽不认字,却泣不成声,便赶紧收好信,生怕泪水沾湿了黄纸。


    这是祖父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了,我必得好好珍视,日后要做一辈子的念想,以后我还要学字,想起祖父来就看看信。


    “别哭了,你应当高兴!活着才没劲呢!你祖父是条汉子。”疯爷边说边对着山崖作揖。


    我更生气了:“活着没劲?那你咋死乞白赖地活到今天?你咋不跳?”


    “谁说我不跳的,我待会就跳。”他开始往崖边走。


    我真的很累,心神俱疲,没工夫管他的疯言疯语,等我意识到什么时,他已站在悬崖边了。


    “小姑娘,老夫走了。”


    说罢,他纵身一跃,转瞬消失在山崖间,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过去看看。


    此时,悬崖下一片翠绿,逼人眼目,除了草木,什么都瞧不清。


    是我逼死疯爷的吗?


    不会的,不会的,不是我,一定不是我,疯爷他就是个疯子,一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对,对,对,他疯了,他跳了,他死了,这与我何干,又不是我逼疯他的。


    要怪就怪这世道,谁摊上不疯呢?


    也不尽然,他刚刚不还是说活着没劲吗?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死了才算解脱。


    是,是,是,日子苦成这样,活着远比死了要难,我没有杀人,也没有逼死他,我只是,只是,说出了他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我是在帮他,对,我是在帮他,等等,不对,我是被这疯老头利用了。


    他根本就不怕死,野人山上就没怕死的人(除了我),他怕的是无声无息地死。


    山里这帮老头坏得很,他们殉国殉道绝不会私下偷偷找根歪脖子树吊死,他们需要我这样的见证者,亲历者,他们需要死得其所。


    若没人看见,谁又能真正留取丹心照汗青?


    一想到这,我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