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烬莲谲

    殿内的龙涎香似乎淡了些,窗外透进的阳光温暖明媚,恰如她初嫁那日的秋光。


    她慢慢合上眼,任由意识又飘远,回忆着自己同裴云筠的过往。


    元佑四年之后的数十年,是她一生中最漫长、最血腥的岁月。她从依偎问傻话的少女,成了独对豺狼的孤家寡人。


    她学着笑里藏刀,学着借力打力,学着与叔父虚与委蛇。看着枕边人端来的补药,她微笑着饮下,转身催吐。


    隐忍、窥探、周旋,扳倒驸马,斗倒叔父。旧友成敌,亲信反目。


    她谁也不敢信,谁也不能信。


    她看着枕边人从温柔体贴到图穷匕见,看着皇叔从嘘寒问暖到剑拔弩张。直至最终与萧衍决战,朝堂暗室,无所不用其极。


    她赢了,成了权倾天下的铁腕长公主。


    可站在权力之巅之后,她最终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快意。


    许是演得太久,骗了他,也麻木了自己,连爱与恨都变得模糊不清。


    许是学得太像,学他冷血权谋,学他六亲不认,终至心如铁石,情如灰烬。


    当再无人可恨,也无人可爱时,这滔天权柄,也不过是秋风中的枯叶,看着盛大,触手只余一片虚无。


    她一直记得那天,是十多年前的冬夜,大雪纷飞。她正在房中翻阅《诗经》,屋内的地龙烧得正旺,她的侍女匆匆进来,面色苍白,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将从裴云筠书房偷听到的事情告诉萧明微。


    告诉萧明微,她的好驸马早已同她的叔父萧衍勾结,告诉她裴云筠为了保全裴氏一族,让裴家成为新朝第一勋贵,为了当那世袭罔替的镇国公,是如何备好无色无味的药,混入饮食,服用后如风寒加重,几年内便会虚弱而亡,不露痕迹。


    她强作镇定,安抚了惊恐的侍女,命她绝不可再对第二人言。然而,谁知第二日,侍女司画便失足落井而亡。


    萧明微站在井边,看着司画被打捞上来的尸身,心如刀割。那丫头才十六岁,昨日还鲜活的生命,今日就成了冰冷的尸体。


    她命人厚葬司画,赏赐其家人,表面平静如常,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能在这长公主府内如此干净利落灭口的,除了他裴云筠,还有谁?


    那一夜,她睁着眼到天明。床帐上绣着的鸳鸯戏水图案,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半月后,裴云筠依旧扮演着温柔体贴的丈夫,陪她在院中荡秋千,春光正好,她身着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长裙,坐在秋千上,裙摆随风轻扬,仿佛还是那个依赖着他的小妻子,她轻声问道:“云筠,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他站在她身后,轻轻推着秋千,声音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样子,朗声答:“会。”


    干脆利落,毫无迟疑,一如从前。


    可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她派遣的心腹已查清了桩桩件件。她的驸马,裴云筠,不仅是他叔父萧衍篡位的同谋,更是害死她一母同胞亲阿弟的直接凶手!那个她从小护着、爱着的阿弟,竟是她倾心爱恋的枕边人,为了权力和野心,冷酷地夺去了生命!


    她的阿弟,她一母同胞的阿弟,竟是她的枕边人害死的!


    他怎么能如此毫无破绽、毫无负担地骗她?


    裴云筠,她的驸马,她倾尽真心去爱的人,究竟藏了多少张面孔?


    这个问题,在往后那些漫长的夜里,她对着摇曳的烛火反复思量,终于明白他的心从来不曾为任何人柔软。纵有零星温情,也从未属于过她。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光鲜的棋子,用得趁手时多把玩片刻,碍事时便可随手弃之。


    他的心里装得下滔天权柄,装得下家族百年,却唯独装不下一个活生生的她。


    裴云筠确实手段了得。年纪轻轻便能在朝堂翻云覆雨,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这份心机城府,她不得不认。


    可他终究还是败了。


    看着他从云端跌落,看着那个曾让她倾心的男人沦为阶下囚,他可曾料到,自己会落得这般下场?


    在世人眼里,她这一生堪称完美。生于帝王家,嫁得如意郎,即便后来王朝更迭,她依然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命真好。


    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到最后,守着这九重宫阙的,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连恨意都渐渐麻木。


    她的阿弟,不止是血脉相连的胞弟,更是她在这冰冷宫墙内,唯一的暖色与依靠。


    母后早逝,父皇的嫔妃们如御花园的花朵,一茬接一茬,各自盘算。她们的儿子们,个个都盯着东宫那把椅子。她的阿弟,那个性情温润、甚至有些怯懦的孩子,自被立为太子起,便成了众矢之的。


    她亲眼见过他碗里被下的慢性毒药,见过他骑的马鞍被动过手脚,见过他在父皇面前被其他皇子联手构陷……他们姐弟俩是在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真正相依为命熬过来的。


    所以,当她知道,她亲手选的驸马,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竟是害死这世上她最想保护之人的元凶时,那锥心之痛,远胜于背叛本身。


    不过萧明微现在已经不觉得愤怒了。


    该讨的债,一笔一笔都已讨回。该算的账,一分一厘都已算清。


    至于她自己。


    人世的荣辱悲欢,她都尝遍了。


    也差不多了,该歇歇了。下去看看阿弟,他会怪她来得太迟吗?还会认得这个双手沾满鲜血,心硬如铁的姐姐吗?


    朦胧间,眼前忽然清明如洗。


    萧明微看见一个锦衣少年立在榻前。


    少年身姿挺拔,眉目清朗,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穿着一袭月白绣金纹的锦袍,正是记忆中阿弟的模样。他蹙着眉,清澈的眸子里盛满纯粹的担忧,嘴唇轻轻开合。


    他在唤她。


    "姐姐。"


    一声声,敲在她的心坎上。


    阿弟,阿弟,阿弟……


    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萧明微在看清少年的瞬间,冰封的心湖骤然碎裂,无数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奔涌而出。


    那些深夜互相安慰的低语,那些面对明枪暗箭时紧握的手,那些只有彼此懂得的恐惧与坚韧。


    沉寂多年的心潮剧烈翻腾,苦涩与愧疚几乎要溢出眼眶,可干涸的眼眶早已流不出半滴泪。


    她想抬手,轻轻抬手。


    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抚平阿弟眉间的忧虑,告诉他“别怕,有阿姐在”。


    她想开口,说一句迟了太久的抱歉,说“阿姐没用,最终还是没能护你周全”。


    别怕,阿姐这就来陪你,再也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世间的冰冷与恶意。


    可她被无形的力量禁锢着,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意识继续飘荡。


    她想起与裴云筠最后相见的那一日。


    那是在她软禁裴云筠的别院中。她身着石青缂丝金龙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不再是那个依偎在他怀中的小女子,而是监国长公主,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她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俯视着下方。


    而他,则狼狈地跪在地上,发冠歪斜,双腿已折,剧痛让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阶下囚的模样,与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判若两人。可即便如此,他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眸,此刻如同深潭,望不见底。


    “裴云筠,你可知罪?”她问。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端坐于上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不甘,有恍然,最终化为一丝苦涩的自嘲。


    “明微,”他哑声开口,竟还唤着她的名字,“我小看你了。”


    这一声“明微”,此刻听来何其讽刺,萧明看着自己的裙裾浅笑,“小看?”她重复着这两个字。


    “你以为本宫还是当年那个任你哄骗,几句甜言蜜语便能迷了心窍的无知少女吗?裴云筠,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我萧氏皇女的傲骨。”


    “不敢。”他扯出一抹苦笑,“长公主殿下手段高明,心思缜密,隐忍至此,裴某佩服。”


    “佩服?”萧明微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佩服,对本宫而言,一文不值。”


    “裴云筠,谋害先帝,勾结叛党,意图篡位。这三条大罪,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亦不为过!”


    “先帝?”裴云筠忽然笑出声来,“明微,你我都心知肚明,你那阿弟根本不适合坐在龙椅上。优柔寡断,荒废朝政,若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将这江山易主。”


    “所以你就与萧衍合谋,毒杀了他?”萧明微声音平静无波。


    “不错。”裴云筠坦然承认,“但我并非全然为了私心。大成朝内忧外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君主。萧衍虽非明君,但至少能稳定朝局。而你那阿弟,”他摇了摇头,“迟早会葬送萧氏江山。”


    萧明微:“那你为何连本宫也要除去?”


    裴云筠沉默片刻,方道:“明微,我从未想过要你的性命。有你在,萧衍的皇位坐不安稳。而我需要萧衍的信任。那药,在这乱世之中,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结局。”


    “最好结局?”她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所以你就要用本宫的性命,来换取你的从龙之功?”


    “这是必要的牺牲。”裴云筠直视着她的眼睛,“政治场上,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明微,你执政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明微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宫自然明白。所以今日你跪在这里,而不是本宫躺在棺椁之中。”


    “成王败寇,裴某无话可说。”裴云筠忽然笑了,“只是明微,你既然如此聪明,应该知道,即便扳倒了我,铲除了萧衍,扶持了那个年幼的侄皇帝,这江山,这权柄,真的就能牢牢握在你手中吗?北朝虎视眈眈,满朝文武各怀鬼胎,你一个女子,独木难支,又能撑到几时?”


    “这天下,有德者居之。萧衍虽非正统,但至少能保住大成朝的基业。而你那侄儿,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你以为真能撑得起这万里江山?”


    见她不语,裴云筠谆谆善诱。


    “至亲至疏是夫妻。明微,我们好歹夫妻一场,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野心,知道我能走到哪一步,为何不助我一把?以你的才智和身份,若你我联手,何愁大事不成?你照样可以当新朝的皇后,母仪天下,荣华富贵,权倾朝野,依旧是你的!何必非要走这条布满荆棘的独木桥?”


    "明微!你我联手,这锦绣河山,岂不胜过你独自扛着这摇摇欲坠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