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烬莲谲》 萧明微轻轻睁开眼,视线模糊。
檀香袅袅,是她公主府里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她缓缓扫过屋内,紫檀木雕花拔步床,鲛绡银纹帐,床边小几上摆着的缠枝莲纹青玉香炉……件件都分明是她旧日京都公主府闺阁的模样。
她似乎已这般躺了许久。
帐外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她感到一只手正搭在自己的腕上。
“殿下脉象虚浮,气血两亏,乃忧思过度所致……”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需静养为宜,臣再开几副安神补气的方子。”
萧明微想开口,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身子沉重得不听使唤。
“齐太医定要尽心医治,”床边侍立着的似乎是她从前在公主府的贴身女官拂冬,“殿下已昏睡两日了,进的都是清粥参汤,这般下去如何是好?”
接着又是染夏的声音:“殿下前日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病得这样重?”
太医沉吟片刻,方道:“郁结于心,非药石所能速解。待老夫开了方子,还需殿下宽心静养才是。”
忽听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的通报:“陛下驾到——”
帘栊猛地被掀开,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少年疾步而入,正是她的亲阿弟,天子萧明臻。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宇间却已有了帝王的威仪,此刻却满是焦灼。
“阿姐如何了?”他不等众人行礼便径直问道,目光紧紧锁在榻上的萧明微。
太医慌忙跪倒:“回陛下,长公主殿下乃忧思过度,邪风入体,以致昏沉不醒。臣已开了方子,好生调养,应无大碍。”
年轻的皇帝在榻边坐下,握住萧明微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阿姐,你快些好起来,朝中诸事繁杂,没有阿姐,朕实在心中不安。”
“太医,”皇帝忽然转头,语气陡然转厉,“若是阿姐有何闪失,朕决不轻饶!”
太医连连叩首:“臣定当竭尽全力!”
萧明微听着众人的对话,疑惑地记得自己明明已缠绵病榻多时,怎么又回到了公主府?是梦吗?还是如戏文里说的,人之将死,上天垂怜,油尽灯枯之际,魂魄会重游故地,许她重回一生中最鲜亮明媚的韶光?
可她不愿看,旧时越是欢愉,此刻便越是徒添伤怀。
斯人早已风流云散,留她一人在这孤寂深宫里,空忆华年。
心神再一恍惚,眼前的景象又如水纹般晃动消散。等她重新能够感知周围时,眼前仍是熟悉的巍巍宫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秋光透过万字不断纹槛窗,在青金石地砖上投下细碎光影。
却掩不住暮气沉沉。
她躺着的床榻宽大而冰冷,锦被下的身躯无处不泛着酸软无力,鼻端萦绕的龙涎香气息沉郁,丝丝缕缕,缠绕着她,将思绪再度牵向渺远,拖入往事的漩涡。
这一生,甜的、苦的、酸的,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流转,最终都搅入一团浑浊痛苦的漩涡,将她残存的生机寸寸吞噬。
两个女官守在榻边,一个是中年妇人模样,眉目端庄,另一个年纪稍轻,眉眼间满是愁苦。
“殿下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青娥轻声说道,手中整理着药碗。
绿英望向窗外,叹道:“今日天气倒好,秋高气爽,若能扶殿下到园中走走也好。”
“不可,御医嘱咐殿下需静养,不可见风。”拂冬摇头。
这日的天气确实不错,秋光澄澈,高爽明净。
透过半支起的窗沿,可见一行南归雁阵划过湛蓝如洗的天幕,无一丝云翳。让她想起刚与驸马裴云筠成亲时的光景,也是这般的秋日,天高云淡,大雁南飞。
十六抬鸾轿绕着皇城走了三圈,嫁妆从公主府直排到宣武门。公主府内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她身着大红五彩缂丝衫子,头戴九翚四凤冠,在司仪的高声中与裴云筠行交拜礼。
驸马裴云筠年少封将,金甲映着红袍,眉梢眼角俱是意气风发。
那时她还是大成朝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下降于谁,都是对方门庭无上的荣耀,更何况是早已显露出没落光景的洛阳裴氏?
年少的她一直觉得甚好。裴氏虽门第稍逊,却是诗礼传家,门风清正。而驸马裴云筠本人,更是年少有为,风姿卓绝。她下嫁那年,正是他征战有功,凯旋班师,风头最盛之时。
龙椅上坐的是她一母同胞的亲阿弟,身边是将她捧在手心的驸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怎么看,她都该顺着从前那般锦绣堆叠、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路走下去,直至白头。
她与裴云筠,的确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光。也曾画眉举案、耳鬓厮磨,他会陪她在公主府的后园赏菊,会为她描眉点唇,会在她偶感风寒时彻夜守候,将她的手贴在胸口暖着。
他性子沉稳,却总耐不住她娇缠,每每被她逗得无奈时,眼底的温柔与专注,几乎要满溢出来,盛的都是她的影子,仿佛她说什么,他都会含笑应允。
情浓时,连她要天上星子都肯去摘的。
她真真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宝。
“殿下呢?”外间忽然传来低声询问,打断了萧明微的思绪。
“方才服了药,才睡下不久。”绿英凑近,谨慎地用气音回应,“那碗参汤,我悄悄验过了,无事。但送汤来的小内侍,眼生得很。”
青娥沉默片刻,“知道了。东角门往后,换我们自己的人守着。任何进到殿下口鼻的东西,都必须经你我的手。”
“明白。”绿英顿了顿,“必要时……”
“噤声。”青娥截住她的话头。
绿英似乎还想说什么,外间却响起一阵骚动。
“让开!朕要见姑母!朕要亲自侍奉汤药,以尽孝道!”
宫人们终究未能拦住执意要来尽孝的新帝。
萧明微闭着眼,听着她于宗室中千挑万选,亲手扶持上位的那少年天子在榻前抹着泪,嚎哭得情真意切,句句不离“姑母抚育之恩”、“侄儿心如刀绞”,好半天才被宫人劝说着准备离去。
“御医!务必治好长公主!若姑母有何不测,朕绝不轻饶!”新帝对着匆匆赶来的御医大发雷霆,语气与她记忆中阿弟的声音奇妙地重合。
多么讽刺,萧明微心道。真心盼她活着的阿弟早已不在,而盼她死的侄儿却在她榻前演着孝子贤孙的戏码。
吵吵嚷嚷一阵子,新帝终于离去。殿内恢复寂静。
“瞧他那模样,只怕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绿英低声道。
“够了,”青娥打断她,“殿下需要静养。”
萧明微心中明镜似的。她何尝不知?如今她病骨支离,命悬一线,于他而言,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么?
“阿姐,醒醒。阿姐……”恍惚间,又是阿弟充满担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么真切,仿佛就在昨日。
“回陛下,公主她……脉象浮涩,邪气入体,需好生将养……”御医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过去与现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萧明微想,这回大约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回忆如走马灯,不受控制地旋转。在那些纷乱的片段里,裴云筠的身影始终清晰。
在她的记忆里,裴云筠一直对她极好极好,好到让她抛却了所有皇室公主的矜持与心防,将一颗滚烫的、毫无保留的真心,全然交付。
正因曾经倾尽所有,才会在最终得知,他心中是既要贤名又要在她最惶然无依之时,暗中在她的汤药里下毒,意图取她性命时,感到那般天崩地裂的绝望。
那时,她的阿弟骤然驾崩,叔父康王趁机发难,屠戮皇族,血洗皇城。她这个昔日的长公主早已风光不再,岌岌可危。是裴云筠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对她许诺:“明微,别怕,有我在。纵使天翻地覆,我也会护你周全,一生一世,绝不相负。”
其实,他若当时便与她撇清干系,她虽心碎,却也并非不能理解他的选择,皇室倾轧,明哲保身本是常情。可他不能,不能一边给她至死不渝的承诺,一边在暗地里行那鸩杀之事。
那时她正因阿弟猝然离世和宫闱剧变而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亲自试药,温言安慰,眉眼间尽是担忧与疼惜。她竟半点未曾起疑。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合拢。她想起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裴云筠,是在一个寻常的春日,皇家马场。
她陪着阿弟明臻去看新进的西域宝马,远远便看见一群勋贵子弟在纵马比试。其中一人,玄衣白马,策马腾跃间身姿挺拔如松,引弓放箭时臂稳如磐石,一连三箭皆中百米外的箭靶红心,引得满场喝彩。
他勒马回转,阳光洒在他还带着些许少年锐气的侧脸上,他似乎察觉到了看台这边的注视,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致意。
后来,她从宫人口中得知,那便是刚刚在北疆立下战功、被父皇赏识的裴家小将军,裴云筠。
再后来,宫中曲水流觞宴,他坐在席末,面对文臣们的诗词刁难,从容应对,虽不似文人般辞藻华丽,却自有一番开阔胸襟与见识,言谈间引经据典,竟也不落下风。她坐在帘后,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心中那点模糊的印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裴家儿郎,沉静稳重,文武兼资,可造之材。
于是,赐婚变得顺理成章。
圣旨下达前,他奉诏入宫。在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上,彼时春末夏初,蔷薇开得正好。她鼓足勇气,仰头问他:“裴云筠,你可愿尚主?”
他垂眸看她,静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公主天潢贵胄,臣不敢高攀。”
“若我许你攀呢?”她带着少女的骄纵与试探。
他深深一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蒙陛下与公主不弃,臣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或许从一开始,那桩看似天作之合的婚姻,她所以为的两情相悦,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盛大独角戏。
成婚那日她身着大红遍地金鸳鸯戏水嫁衣,少女眉目如画,双颊绯红。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燃,映得满室生春,她靠在他怀里。
“云筠,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少女怀春,总爱问些傻问题。
他执起她的手,郑重道:“自然。裴云筠此生,必不负公主深情。”
“谁要你叫我公主,”她娇嗔地撅起嘴,“叫我明微。”
他从善如流,声音低沉而温柔:“好,明微。我的……明微。”
“明微,我会对你好,一生一世。”
他唤着“明微”,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她的驸马,她那风光霁月、情深义重的驸马。
裴云筠。
皮囊之下,到底有没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