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重水复

作品:《傩之茧

    “怎么回事,谁受伤了?”


    这边厢,黎文终于找到了丘子陵。此时他正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坐着,耷拉着脑袋,仿佛鸵鸟,把整个人都埋藏进了深深的阴影里。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女人,就是黎文在门口看到的那两个,如今,一个坐在丘子陵旁边,和他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另一个则站在病房门口,看起来镇定许多,只是握住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主人潜藏的不安。这两个女孩是谁黎文已经顾不得了,他大踏步地走到丘子陵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丘子陵终于将深埋的头抬起,望向黎文的方向,他的心中有着和黎文一样的疑惑——怎么回事,谁受伤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但他看看周围,吴玺探究的目光已经跟了过来,于是他只能尽量压下澎湃的好奇心,假装毫无波澜地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嗯。”黎文显然也看到了吴玺的目光,知道丘子陵的顾忌,他点了点头,“方便吗?借一步说话。”


    “当然。”


    丘子陵说着,站起身,拍了拍宽大的黑色神职长袍,跟上了黎文的脚步。


    急救室门口这条走廊里格外冷清,冷白灯光倒映在光洁的地面上,尽有些晃眼,他闭了闭眼睛,数着自己皮鞋落地的声响,咔、咔、咔,仿佛踩在人心尖上似的。两个人穿过走廊,来到尽头的电梯处,虽然没了吴玺的视线,但楼层的指示灯时隐时灭,不时发出叮咚的响声,丘子陵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又往深处走了两步,推开眼前的防火门,朝黎文招招手,两个人便一前一后钻进了楼梯的拐角处。


    “你怎么在这?”丘子陵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私事。”


    “我好像还看到林小姐了?”


    “嗯,”黎文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受了点伤,恰好她也在,就陪我来医院。”


    “你们俩……”


    “与你调查之事无关,纯属巧合,”黎文打断了丘子陵源源不断的问话,企图夺回对话的主动权,“你呢,病房里是谁?”


    丘子陵刚刚提振的精神顿时萎靡下来,他看了黎文一眼说道:“李韵怡,她自杀了。”


    “李韵怡?”黎文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场车祸的目击证人?”


    “恩。”丘子陵眼睑低垂,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会……”黎文皱着眉头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原本就冷清的楼道显得更安静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独呼吸声此起彼伏,丘子陵是无话可说,黎文则是千头万绪一下子涌入脑中,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真的是自杀吗?她为什么要自杀?会不会是受人逼迫或干脆是伪造的案发现场,丘子陵为何偏偏那么巧出现在现场?那两个女孩是什么人?”


    无数个问题闪现过黎文的脑海,他理了理思路,还是问出了目前最重要的那一个:“李韵怡怎么样了。”


    “刚刚医生出来说过了危险期,应该没问题了。”


    黎文松了口气,还好,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两个女孩是什么人?”黎文说着,又朝走廊看了看。


    “他们是李韵怡的室友,我和当中一个是朋友。”


    丘子陵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他通过坑蒙拐骗结识吴玺的经过,但黎文不打算放过他,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今天刚好去看朋友,她还恰好是李韵怡的室友,然后碰巧又遇到李韵怡自杀?”


    “也不算是,本来就是去拜访李韵怡的,你也知道,她是那场车祸唯一的目击者,我想从她身上再套出点话来,中午刚到的时候她室友说她还在休息,谁知等了几个小时也没见她从房间里出来,所以……总之我把她救了出来。”


    丘子陵语焉不详,这件事本来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他干脆留了大段空白给黎文自己去填补。


    黎文则上下打量了丘子陵一会,问道:“你这身长袍……是怎么回事?”


    “cosplay。”


    “哪个角色,衣服还是破了的?”


    丘子陵顺着黎文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长袍的一角被扯开了一长条缝,想来多半是悬在半空中时,被那个生锈的空调外机割破的,幸好破的只是衣服,要不然也就没有现在的这段对话了。丘子陵默默地回忆着,当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惯于明哲保身,善于权衡利弊的自己竟然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从屋外翻到李韵怡室内的那几步,天地在呼啸的风声中一片寂静,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令他两股战战,连牙根都有些发酸。他忍不住调整了一下站姿,吴玺的脸适时出现在他的回忆里,带着无所畏惧的表情,天真清澈的几乎显出几分愚蠢——她竟然想要代替我去做这件可能失去生命的事情,为了一个室友,丘子陵苦笑了一下。


    黎文一直看着丘子陵,看着他的表情从明显的隐瞒和闪躲变成了古怪的,让人看不透的患得患失,黎文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决定再给丘子陵一点时间,两个人又陷入了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之中。最后,丘子陵终于理清了思绪,率先打破这莫名其妙的压抑,上前拍了拍黎文的肩膀,说道:“这边走。”


    “去哪?”


    “我想抽支烟。”


    说着,丘子陵带头走进了一旁的吸烟室。他摸出一盒烟,自己拿了一支,又想递一支给黎文,黎文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我不抽烟。”


    丘子陵也不客套,自顾自点燃手中的烟,他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上一口,像从没有吸过烟的愣头青一样,并没有细细地体会烟草从口腔游荡到肺部,充盈胸腔后又回转到鼻腔,再次释放进空气中的那种美妙感觉,而是粗鲁而又迅速地将烟雾整口咽进肚子里。他一口接着一口,飘飘袅袅的烟雾立刻在室内弥漫开来。一缕光线从吸烟室开着的窗口中射进屋子,黎文的目光追随着这一丝光明,看着它被无数粉尘颗粒折射反射,尽管努力地向前推进,最后仍然消失在一团氤氲的雾气中,散尽能量,归于黑暗。


    “唉。”半支烟燃尽,丘子陵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准备说了?”


    浓烈的烟草味暂时驱散了丘子陵的焦躁不安,他暂时松懈下来,睨了黎文一眼,说道:“这身衣服是cos的神父,这条裂纹是英雄的勋章。”


    丘子陵停了一下,似乎在等黎文的反馈,而黎文只是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他只好继续下去。


    “那天从林小姐家离开后,一直没等到你的消息,我也不能停着不干活,所以重新调查起李韵怡。她的状态很不好,两点一线的生活没能让我找到可乘之机,所以我转换了目标,假扮神父的身份接近了她的室友,想要借着她室友再接近她。今天是我第一次去她的住所,没想到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神父的身份?”黎文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李韵怡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或者说因为她的某些表现,让她的室友认为她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黎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丘子陵的做法总在他意料之外,出其不意但却总能见效。


    “下一步怎么办?”终于把之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丘子陵定下心神来开始谋划下一步,“你们会找李韵怡问话吗,以她现在的心理状态,逼得太急会不会有危险?”


    “我会先安排同事保护她,等她醒了再给她录一次口供,我的同事都很专业,这点你不用担心。”


    丘子陵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先让我和她聊聊?”


    黎文挑眉看着丘子陵,不置可否。


    见黎文没有直接拒绝,丘子陵心下已经有了六七分把握,继续说道:“我有一种预感,或许你们警察不相信,但是我的第六感总是很准,我觉得这次我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后,她会愿意和我说真话,至少比和你们说的可能性要高。”


    “我们警察向来最相信第六感了。”黎文说着,不知为何,丘子陵身上的那件神父长袍仿佛某种隐喻,让他想起了那截系着红绳的枯瘦树枝,那是让整件事蒙上灵异色彩的起点。


    没有等到黎文的正面回答,但丘子陵知道,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行动。低头看看手中快要燃尽的香烟,丘子陵将烟头熄灭,朝黎文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却听黎文又开口了。


    “或许光靠第六感还不行。”


    “什么意思?”


    “光有恩惠恐怕还不足以让李韵怡开口,既然她心中有愧,或许我们应该恩威并施,再推她一把。”


    “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装神父,利用她对纪蓉蓉亡魂的恐惧?”


    “神父的身份骗骗那两个年轻女孩还行,对付李韵怡恐怕不行。”


    “是我失算了,我只是看到吴玺……她的室友出现在教堂里,所以病急乱投医用了这个身份,黎警官有什么指教?”


    “神父始终是舶来品,代入感不强,我记得你说过,纪蓉蓉是云南一个古村落的,你在当地探查消息的时候,见过一种面具,和林尔清家的很像?”


    “啊,你说那个……”丘子陵也回忆起来了,“吃噩梦的那个!”


    “如果我没猜错,相比于神父,那里的人更相信傩神,李韵怡不会是随机选择的目击者,她和纪蓉蓉肯定有交集……”


    “也就是说,她见过那些面具,”丘子陵顺利接下了黎文的话,“我明白了,那面具的事?”


    “自然是交给我了。”


    恐怕还是交给林小姐更可靠吧,丘子陵想着,不过他当然没有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只是比了个OK的手势点了点头。


    商定完下一步的行动后,小小的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不似之前那般压抑了,两个人都志得意满,仿佛已经触摸到了胜利的边缘。丘子陵不再急着离开,他又点燃了一支烟,但也和刚刚不同了,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有了细细品味的心情。黎文则倚墙站着,很多东西在他脑海里一明一灭,像丘子陵指尖的那支烟,它正在丘子陵的食指与中指之间燃烧,袅袅上升的烟雾像一朵灰色的雏菊,托举着刚刚进入房间的那丝光线,任性地与那低垂的屋顶与狭小的四壁造成的黑暗抗争着,照着两个各有所思的人。


    丘子陵随意张望着,目光快速掠过黎文下巴上一个隐蔽的伤口,很明显还是一个新鲜的伤口——黎文说过,他出现在医院是因为受伤,而丘子陵那时心中有事不想追问,此时尘埃落定,自然感起兴趣来。


    “下巴怎么伤的?”他努了努嘴。


    “下巴?”


    “你自己不知道?也对,这点伤不至于来医院,”丘子陵说着,看了看黎文精神抖擞的样子,起了疑问,“不对啊,是你伤了还是林小姐伤了?”


    黎文没有回答,他回忆起了那个让他下巴受伤的画面,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喂,想什么呢?”丘子陵伸出手臂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这么难回答,你们俩怎么了?”


    “我……”黎文正想着如何搪塞,一阵轻快的音乐声从黎文的口袋里飘出,他在这震动中回过神来,如释重负地接起电话:“喂,妈。”


    电话那头果不其然传来了自家母亲精力充沛的回应:“怎么拿个药又迷路啦,边浦刚好到了,要不我们兵分三路现在出发把你找回来啊?”


    黎文朝丘子陵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扯了个借口:“拿药的地方有点挤,马上就好了。”


    “是嘛,你在几楼拿药啊,怎么我眼前的这个取药处就空空荡荡的啊。”


    “妈,不是让你们在原地等我的吗……”


    借口被自己母亲毫不留情地揭穿,即使隔着电话,林尔清也能听出黎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窘迫。


    “扑哧。”


    电话那头传来了女人隐忍不住的笑声,笑声虽轻,在黎文听来却格外响亮,他知道自己又自投罗网了,只能叹了口气认输道:“妈……你们还是在原地对不对,好了好了,我马上就回来。”


    林尔清的笑声让黎文有点懊恼,他一边自我唾弃着一边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着身后的丘子陵说道:“等我安排好再联系你,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也可以直接找我。”


    黎文说完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我会立刻派人过来盯梢,你等下也回去休息吧。”


    “好的,没出什么事吧,”身后的丘子陵有点不解,他点点手机,又点点黎文,“怎么接个电话脸都红到耳朵根了。”


    走在前面的黎文脚下踉跄了一下,与此同时,边浦正向着黎文的妈妈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果然只有阿姨才能制得住黎文,我就只有被黎文欺负的份。”


    说完还顺势幽怨地看了林尔清一眼,看得林尔清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