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心
作品:《傩之茧》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砖,白色的窗帘,一切都是白色的。吊着盐水瓶的病人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来往往,间或还有孩子的哭声和父母的哄骗声传来,黎文闻着周围浓郁的消毒水味道,脑袋仍然处在放空的状态,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到了医院里,转过头看了看刚刚赶过来的母亲,又看了看正在排队准备帮他挂号的林尔清,觉得左手更疼了。
时间并没有允许黎文自怨自艾多久,门口突然传来的喧嚣声让医院里大多数人都停下了正在忙碌的事情,百无聊赖的黎文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也顺着声音向外望去,没想到注意力却立刻被吸引住了,跑在第一个的人十分眼熟,赫然就是几天前才见过的丘子陵。
“他怎么来了?”黎文的第一反应令他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又复杂起来,“我妈该不会连他都知道了吧?”
可是黎文立刻就知道自己过虑了,因为丘子陵身后还紧跟着两个女人,面容陌生,面色焦急,几人正簇拥着一架推床朝医院里面跑来,而丘子陵站在最前面,一边吆喝着“让让”,一边试图用身体清扫出一条道路,病床上的人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黎文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个人和他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系。
“发生什么事了?”黎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正在努力前进的丘子陵显然也看到了面露疑色的黎文,他当然也有些惊讶,但是这并没有使他停下脚步,相反,在一阵惊讶过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强烈的不安感包围住了黎文,他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真的出事了,而且十有八九就和周郁哲的案子有关。他看了看还在排队的林尔清,毫不迟疑地朝丘子陵的方向走了过去。
“站住!”
“妈……”
“太平洋警察同志,还有什么热闹是你不用凑的吗?今天是休息日,而且现在你受伤了,连医生都没看过,你又要跑哪里去!”
“我受伤的是手不是脚……”黎文看着挡在面前的母亲,一脸无奈。
“别和我解释,坐下!”黎文的母亲看着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病床离开的黎文,再次加重了语气,用嘴呶了呶林尔清的方向,“人家女孩子还在帮你跑前跑后,你怎么好意思,给我坐下,我还有话要问你。”
黎文看看自己的母亲,再看看她望着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不可能脱身去应付其他事了。
“您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啊,母亲大人?”
“阴阳怪气的,”黎文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显令他母亲感到不满,但她还是抑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以至于说话的音调都激动得微微上扬,“我问你,那个女孩子是谁啊?”
“一个案子的受害者。”黎文面无表情,一副我早就知道你要问我什么了的样子。
“哟,”黎文妈妈却不吃这一套,紧接着问道,“你跑人家受害者家去干吗?”
“了解情况。”黎文依旧一身正气。
“了解情况怎么了解的手都折了?”
“只是擦伤。”
“那为什么会擦伤?”这是黎文妈妈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她看出来自己儿子和这个姑娘之间有些与众不同的氛围,但是想不通这怎么会导致儿子受伤,她细数着自己想到的几个可能,一一列举起来,“你帮她换灯泡啦,还是搬家具?总不会是教她防身术吧?”
“没有。”黎文假装不耐烦地左顾右盼,但是母亲的问题显然让他回忆起了在林尔清家发生的事情,他的脸可疑地红了起来。
“女孩子一个人在家的确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你去帮帮朋友也是很好的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黎文假装认真地聆听着母亲苦口婆心的教导,其实大脑早已经放空,直到发现耳畔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飘远的思绪才重新回到现实。
“怎么了?”他想着,发现林尔清已经挂好号向他们走来了。
“阿姨。”
林尔清站在这位中年妇女面前,想到自己害她儿子受伤的事,有些惴惴不安地低头看着地面,相反,这位阿姨却毫不在意,她热情地握住了林尔清的手,问道:“怎么称呼啊,小姑娘?”
“我叫林尔清,”她回答着,似乎被黎文妈妈的热情感染到了,也不再那么拘谨,而是抬起头来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阿姨。按黎文的年纪推测,面前的人应该50多岁了,但她显然是个注重保养的人,脸上皱纹不多,只是眼角有些深深浅浅的鱼尾纹,不显老,只显得亲切,平时应该十分爱笑,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并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但她显然也不是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握住林尔清的那双手透露出了主人平时的操劳。
“小林啊……”
“咳,”黎文母亲才开口就被黎文打断了,他听着自家母亲对林尔清刻意亲密的称呼,不知怎么突然心虚起来,“哪个诊室?既然挂好号了,我先就去门口排队等医生吧。”
“哦,3号。”林尔清捏了捏手里的号码纸,看着黎文正瞪着她的眼睛,脚步竟然不自知地跟着他向前走去,尽管心里还在默默地吐槽着——怎么就没遗传到阿姨爱笑的优良品质呢?
三个人一同向着外科3号诊室走去,大概算得上各怀鬼胎,所以竟是一路无言。
刚从电话里听到儿子略带痛苦的声音时,黎文的母亲的确是焦急万分的,无论黎文在同事朋友或者敌人面前是怎样一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硬汉形象,最后落到自家母亲眼里都不过是“爱逞强”三个字而已。不过在看到黎文的那刻起,她就已经放下心来,全部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面前这个鞍前马后伺候着黎文的女孩子身上——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自然是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以她对黎文的了解程度,知道定然无法从黎文身上问出什么,但眼前这个女孩一看就是一张白纸,所以当黎文从诊室出来,提出自己一个人去取药时,虽然知道这小子一定是去管刚刚那摊闲事去了,她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选择了放行。
“去吧去吧,我和小林就不陪你去排队了。”黎文妈妈说着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威胁般补了一句,“取个药而已,别让我们等太久啊。”
言下之意就是——小子,我现在没空管你,但也别太得意,拿捏着分寸早点回来就不和你计较了。
“知道了,你们在这里等我吧。”黎文立刻会意,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却也没忘记回头给了林尔清一个自求多福外加全靠你了的眼神,心里想着——她一个女博士这点故事肯定能圆得天衣无缝吧。
显然林尔清没能体会到这个眼神里的深意,被黎文高估了的林尔清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边走边说:“等等,我陪你一起去吧。”
其实刚刚医院门口那混乱的一幕她也看到了,机智如林尔清自然知道黎文脱身想去哪里,况且,独自面对黎文的母亲让她觉得拘谨,然而这是为什么,机智的林尔清却本能地拒绝了继续思考。
可惜,林尔清没能成功潜逃。
“小林啊,”黎文妈妈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的手,“本来是黎文自己的事,却让你跑来跑去忙了半天,这样一直麻烦你我都过意不去了,让他一个人去拿药,你坐会儿吧。”
说着,不等林尔清开口,黎文妈妈就拉着她坐了下来。
林尔清觉得心里一阵发苦,以至于她看着黎文离去的背影,都从中看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来,心里的这阵苦意又转变为破罐子破摔的无所畏惧。
“这可是你妈妈,你都不担心,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她报复性地想着,人也放松了一点,转头看向黎文的母亲,乖巧一笑,眉眼弯弯地喊了一声阿姨。
“哎,”黎文的妈妈打量林尔清好久了,看她文静内敛,做事井井有条,心里已经把她放到了黎文未来女友的位置上,这一声阿姨更是喊得她通体舒畅,直接上升到了未来媳妇的高度,忍不住想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拉近一点,“拿药估计要排队,我们随便聊聊吧,对了,阿姨第一次见你,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林尔清很少做自我介绍,顿了一下才说道,“算是自由职业吧。”
“自由职业?”
“嗯,我一边读书,一边做些手工艺品赚钱。”
“小林还在读书啊,还是半工半读……”黎文妈妈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尔清,现在的年轻人都看不出年纪,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问道,“那是……研究生?”
“我在读博士了。”
“哎哟,”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黎文妈妈眼睛一亮,发自肺腑地赞美道,“真不愧是小林,我当年让黎文读个研都像要了他的命,谁家有你这样的闺女真是有福气。”
“没有没有。”林尔清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那你说的手工艺品肯定也不是普通手艺啦。”
“就是一种面具,傩面具,”林尔清说完,知道往专业的方向很难解释明白,于是换了一种说法,“就像苏绣、缂丝、惠山泥人或者景德镇陶瓷,都是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手工艺。”
“这个我知道,是非遗传承吧,小林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黎文妈妈说着,拿出来手机,“那个傩怎么写的,我学习学习。”
“您要喜欢,我送您一个吧。”
“这怎么行,你们手艺人的功夫可值钱了,我可不能占你这个便宜。”
“没事的,黎文最近帮了我很多,还特地让小萨过来陪我。”
听到这话,黎文母亲停下了打字的动作,抬头重新看向林尔清,之前一直不好意思问出口的问题也忍不住问了出来:“小林啊,你这嘴唇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黎文母亲其实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一直在纠结自己会不会太多管闲事太八卦了,现在的年轻人比他们那时候开放得多,而且多半不喜欢长辈插入自己的私事。可是林尔清嘴唇上的血痕实在太显眼了,一直这么明晃晃地在她面前杵着,赤裸裸地挑战着她的好奇心,加之她与黎文之间暧昧不明的氛围,黎文母亲憋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我的嘴唇?”林尔清有些疑惑,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脸色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糟了,我这么把这事给忘了。”她想着,眼神开始躲闪。
看到林尔清这副表情,黎文母亲心中了然,不由得也微微红了脸。
“现在的小年轻哦。”她虽然这样想着,心里却是十分开心的,眼前的姑娘漂亮得体,还愿意陪老年人聊天,自己儿子的眼光果然不错。她又想到前段时间和老朋友们搓麻将,牌桌上聊起小辈的事情,那些牌友不是抱孙子了就是有儿媳妇了,最差也说今年过年儿子要带女朋友回来给他们瞧瞧,听得她一阵羡慕,然后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牌友们突然开始给她普及起同性恋的知识,一本正经,有理有据,搞得她最近几次见到边浦都一惊一乍的,现在想来,真是庸人自扰。
黎文妈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等林尔清回过神来,看到黎文妈妈的表情时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连忙磕磕碰碰地解释了起来。从自己睡着了没听到黎文的敲门声,到黎文撞门进来的瞬间自己恰好开了门,到摔倒的两人、兵荒马乱的客厅和不明所以的小萨,到自己撞上了黎文的下巴。可是这些解释对面前的人来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黎文的妈妈稍侧着点脑袋满目慈爱地看着林尔清,似乎在很认真地聆听着,但林尔清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只是假装明了地附和着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拐角处,也有个人明了地点了点头,附带着“你小子出息了啊”的感慨。
那是刚刚赶过来的边浦,他本来正准备上前和阿姨打招呼,却没想到听到了林尔清的最后一句话,虽然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楚,可凭他严谨细致的法律素养,脑补好全部的画面轻而易举——打闹……扑过来……就撞上了下巴——何况林尔清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委屈地指着自己的嘴唇,发生了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虽然原句是——小萨以为我们在打闹,就扑了过来,我的嘴唇刚好撞上了黎文的下巴——但是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边浦努力压下嘴角,揉揉脸部肌肉掩盖住眼角溢出的促狭笑意,向前走了两步。为了不吓到正在聊天的两人,他特意绕到了她们面前才正式开口:“阿姨。”
“诶,边浦啊,你怎么也赶过来了。”
“我来看看黎文,他还好吧。”他说着,尽量假装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面前这个让他好奇的女人身上,礼貌地问道,“这位是?”
“我是林尔清,”林尔清看着面前陌生的男人,站起身友好地点了点头,“你好。”
“她是黎文的朋友,你们没见过吗?”黎文妈妈见状也站了起来,心里寻思着边浦可是黎文最好的朋友,连他都不认识林尔清,看来自家儿子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当然也有可能进度还没到这一步,但是她不急,只要有她帮忙,哪怕是生米也必然能煮成熟饭。
“黎文也该回来了,我打个电话看看。”林尔清自然不知道黎文母亲的想法,只是面前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一直似笑非笑的,让她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陷入窘迫。她本能地想要找点事做,来化解一下这种说不出口的状况,可是刚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就发现情况更尴尬了。
“怎么了,手机不见了。”黎文妈妈当然没有放过林尔清脸上的任何一个微表情,此刻的她比当了十年警察的黎文还要敏锐,立刻捕捉到了林尔清的不自然。
“不是的,”林尔清连忙摇头,“我手机刚刚摔坏了。”
“没事没事,我来打。”黎文妈妈说着,连忙拨通了自家儿子的号码,与此同时,边浦脑袋里的粉红泡泡更加疯狂地溢了出来:“这么激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