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导自演

作品:《傩之茧

    直到电话号码拨出的那一刻,黎文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什么会给林尔清打电话。


    “林小姐,关于那个病人,我查到了点资料,你现在方便吗,出来聊聊。”


    “嗯,在哪里?”只几个字,却能明显听出电话那头的人正努力抑制着兴奋的情绪。


    “我还没吃午饭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和平南路这边有家面店,我把定位发给你,边吃边聊。”


    “好的。”


    “对了,打车来,这边不好停车。”黎文交代完,觉得自己有些婆妈,立刻挂断了电话。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才过了一天,林尔清放下电话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日,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多了,这个点还没吃午饭,怪不得警察大多胃不好。她舒展了一下身子,披上大衣,随手把手机塞进口袋就出门了。


    12月初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林尔清一下车就被寒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她紧了紧衣襟,快走几步进了面店。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她长舒了一口气,林尔清环顾了一圈,店里冷冷清清的,一个顾客都没有,她习惯性地拿出了手机,果然,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老板说过了营业时间,往东,阿银羊汤店。


    还挺随意,林尔清想着,把手机放回口袋,确定了一下方位朝向,重新走上了街道。


    黎文说的那家羊汤店和面店就隔了两间铺子,还没进店林尔清就闻到了浓浓的羊膻味。店里只有黎文一个人,却吃出了热火朝天的架势,她走进大门,来到他对面,脱下风衣挂在椅背上,点点头就坐了下来。


    黎文已经吃得不亦乐乎了,看到林尔清来了,很自然地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随意的仿佛真的只是来喝羊汤的。林尔清被他特有的变脸技能搞得无所适从,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随意邋遢的黎文是其他人扮演的,可是这样的话这个人演技也太差了,至少找个一板一眼的人来演啊,林尔清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却发现黎文在偷偷观察她。


    “要不要来点?”


    “啊,不用了,”林尔清连忙拒绝,脑子里却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临时更换的见面地点、浓郁的羊膻味和昨天的那份榴莲班戟逐一点亮,闪电消失的瞬间,她脱口而出,“你该不会还在为昨天的榴莲耿耿于怀吧?”


    “怎么可能?”黎文盯着林尔清的眼神清澈见底,随后还出现了一点受伤的神色,“在林小姐心里,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诶?”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约你出来呢?”


    “是我小肚鸡肠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尔清连忙承认错误,把对话拉回正题,“你查到什么了?”


    “你稍等一下。”黎文说着,夹起碗里最后一点羊肉,蘸了蘸辣椒酱,送进嘴巴,然后喉结滚动了一下,拿起纸巾抹了下嘴,朝林尔清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林尔清立刻正襟危坐,为打扰了他吃饭而露出羞愧的神色。


    “不好意思,一查起来就没了时间概念,我们刚刚查到女死者叫纪蓉蓉,确实在死前发生过车祸,肇事司机出事后立即报案,由于事故责任不在他,所以只承担了部分医疗费,并无刑事责任。”


    “事故责任不在他?”


    “对,无醉酒无疲劳无超速,责任人是死者,她当时闯红灯突然冲出马路,司机没来得及刹车。”


    “监控看到的?”


    “为了配合地铁建设,那一片区的道路正在改造,监控设施还没有配套完善,不过有目击证人。”


    “那么晚还有目击证人?”


    “是啊,不愧是推理小说迷。偏偏那么巧,只有一个目击证人,可以算是死者的同事,一个啤酒妹,我查过,她工作的酒吧每天凌晨3点左右打烊。”


    黎文侧头看着林尔清,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中透着嘲讽的意味,


    “不可能,周郁哲那天出门不会晚于3点,也就是说病人更早被送到了医院,车祸的发生远早于这个时间点,哪怕酒吧就在出事地点旁边她也来不及看到。”


    “对,”有这样一个敏锐的听众,黎文心情很好,“根据出警记录,车祸发生在12点左右,从酒吧到车祸地点至少要40分钟车程,不过很巧,那个女人那天刚好身体不舒服,所以提前了一会下班,她的出租屋就在那附近,所以她目睹了一切。怎么样,你想到些什么不妨和我说说。”


    “提前下班,”林尔清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尾音,“有人证实么。”


    “有,酒吧经理,还有两个工作人员都能证实,那天目击证人确实提前离开了酒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过于巧合了。那个司机呢,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路上?”


    “去省外开会的,连夜赶回来,我查过他上下高速的记录,没有问题。”


    “等等,那么晚已经没有公交车了,那个目击证人,她是打车回来的?除非她自己有车?”


    黎文摇了摇头,眼光里有点赞赏的意味:“打车。”


    “这么巧?车祸就发生在小区门口吗,那不应该只有她一个目击者啊?”


    “聪明,”黎文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幸亏她住的小区离事发地点还有点距离,不然我们就算再多怀疑也没有办法证实了。”


    “那你去问过她了吗?”


    “还没,这些人不在上班时间是很难找到的,电话联系又怕她提前想好托词,我准备晚上亲自去一趟。”


    “我一起去。”林尔清听到几乎激动得要跳起来。


    “警察办案,你不方便跟去。”黎文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用羊汤熏你一回。”


    “诶?”


    “开个玩笑,之前答应过你的事,我自然不会失约。”


    恐怕也不完全是玩笑吧,林尔清腹诽着,嘴上却说:“你准备怎么问,直接拿出证件然后开始做笔录?”


    林尔清讥讽地看着黎文,心里构思着即将出现的场景,以她多年看书看剧的经验,黎文多半要凭借自己的色相,通过buy her a drink的方式和那个女孩搭讪,然后趁着女孩半醉半醒的时候套话,就这样还好意思说警察办案?


    “不然要怎样?”


    这个反问让林尔清停顿了三秒,她不想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结下去,换了个方向:“酒吧是公共场合,我可以自己去,警察应该管不到吧。”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是哪个酒吧了?”黎文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林尔清一激动起来就没头脑的表现令他很受用。


    “你!”林尔清突然想到自始至终黎文都没有提到酒吧的名字,一阵气急,她恼怒地看着黎文,却发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完全不似之前聊天时的随意,也没有了他问话时若即若离的算计和不耐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敷衍,仿佛一泓潭水,深不见底,林尔清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被困在潭水之中,有些呆住了。


    “林小姐,我们假设纪蓉蓉不是事故的责任人,她是这个案件中唯一可以为自己说话的人,那么她的死就不一定是抢救无效,联系到周医生的失踪……”


    “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从林尔清的脑海里一跃而过,快到她几乎来不及抓住,想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半夜车祸,林尔清的心凉了凉,连带着眼神也凛冽了起来,“你在暗示周郁哲人为致病人失救死亡?所以现在周郁哲失踪是纪蓉蓉回来索命么,那第一个失踪的不该是司机么,还有那个做伪证的女人,不管怎样,周郁哲绝对不是这样的医生!”


    “呵呵,”黎文轻笑了两下,刚开始他还被林尔清突然转变的气势吓了一跳,听完整段描述后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他还是认真地注视着林尔清,看得林尔清一股愤怒渐渐消散,竟有点窘迫起来,“林小姐,你前半段的故事和我们的猜测吻合,后面的情节就太过职业化了。”


    林尔清知道黎文指的是什么,他总是抓着自己的身份和研究对象不放,其实他才是对傩最介怀的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林尔清索性什么都不说,等他说下去。


    “首先我并无意质疑周医生的医德,以下的内容都仅仅是猜测。有一种可能是周医生在治疗病人期间听到了病人的呓语或者病人曾经苏醒过,总之他从一些渠道知道了车祸的真相,这与他失踪有关,但是从病人死亡到他失踪之间有一个较长的时间差,他有很多时间联系警方,可是他并没有,所以这种可能很小,”黎文说着,顿了顿,似乎在等林尔清理清思路,“还有一种就是你刚刚说的,周医生收受了贿赂使病人失救死亡,但这使得他良心不安,所以他想要挽回,但是被发现,或者更让你难以接受一点,他企图要挟贿赂他的人,引发了争端,这样车祸和失踪就都得以解释。林小姐,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解释,所以我私人的建议是,你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了。”


    “不可能,首先,周郁哲不是这样的人,其次,如果真是这样,周郁哲应该也是死在医院里,为什么会失踪。”


    “所以我们怀疑周医生的失踪是他自己的意思,他是为了躲避幕后的人,也就是这个司机,甚至他可能在敲诈勒索当事人,所以最近你身边可能有人监视,这应该就是他一直不与你联系的原因。”


    “所以你约我来这里见面?”林尔清在黎文脸上找到了肯定的表情,“那我更要加入调查,周郁哲如果还在,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要他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黎文听到这个答案有一瞬间的愣怔,第一次见面时林尔清是他的嫌疑人,周郁哲需要帮手,而她强自镇定的样子、疑神疑鬼的态度和手上的伤口让他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之后的两次见面却有些颠覆他的印象。


    林尔清表面看来温温吞吞,甚至有些畏首畏尾,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在提出用线索交换信息的时候也像一时好奇的孩童,或者暂时被爱情蒙蔽的少女,所以他答应了,因为他知道林尔清不可能真正坚持下来。但现在,他觉得要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她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心里有一套自己的主意,看似软和,骨子里却是个倔强的人。而且她情绪起伏很小,偶尔流露出不安,比起一般人遇到爱人失踪时的歇斯底里还是要稳定多了。或者说,她的不安被坚毅的心性覆盖,黎文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笃定,笃定自己期望中的一切都能圆满,正是这种孤独又虔诚的期待,给了她坚持下来的动力,如今,仿佛连自己也陷入这种笃定了——可他是负责击碎这种笃定的人。


    黎文开口了:“你应该知道医院是有监控的。”


    “我……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们不仅排查了医院的监控,还排查了停车场和周边路网,奇怪的是,一点周郁哲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连我自己都要怀疑这是灵异现象了。”


    “既然这么说,你还是找到线索证明是人为了?”


    “有时候,我倒宁愿这世上真有不可预知的力量,只可惜,再离奇的事,最后只能是人为,”黎文看着林尔清的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了怜惜,“周医生病房的门口正对着安全通道,我们试过,在不被监控发现的情况下进入安全通道是可行的,但只能是一个人自主通过,要带上一个昏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安全通道里恰好是没有监控的。”


    林尔清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觉得嗓子干得难受,良久,她才说道:“所以,要想无声无息地离开医院,必须周郁哲配合吗?”


    “我们可以推测周医生对医院的监控情况非常熟悉,所以,恐怕不只是配合,而是主导,当然我们没有证据,你也可以认为他是被人要挟,还有一点,安全通道里面虽然没有监控,但出口却是有的,他可以通过安全通道在医院上下楼层间穿梭,却没办法踏上走廊,更不用说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没能想通的事情,所以,他一定有同党。”


    林尔清缓缓抬眼,这次,她没从黎文眼神里看到怀疑。


    “我记得,你坚持说车祸当天晚上,周郁哲是接到一个电话后离开的,当时办案的警察没有引起重视,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显然有第二部手机,这件事你恐怕也一点都不知情吧?”


    林尔清没有说话,黎文也没有停止:“还有你楼下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我们推测也是周郁哲。”


    “怎么可能!”


    “医院到你家的车程差不多一刻钟,他成功脱离后就去楼下找你,昂玛树枝的意义只有你知道,而那个无头鬼影又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他要借你的嘴将这起失踪包装成灵异事件,迷惑他的敌人,他在利用你。”


    “周郁哲他……为什么?”本来该是疑问句,最后却落音在了一个肯定的叹息。周郁哲这么做的原因黎文刚刚已经告诉了她,只是她不想被其他人的三言两语影响,但如果那个鬼影真的是周郁哲的话……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出《钟馗斩鬼》,那个无头鬼影逐渐与烟雾中戴着面具的爷爷融为一体,她突然想起了之前在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是爷爷双眼里泛出的绿光。


    “是磷粉。”林尔清脱口而出。


    “什么?”黎文还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林尔清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摸不着头脑。


    “帽子里燃起的鬼火,是用磷粉耍的把戏。”


    黎文看着林尔清恍然大悟的样子,问道:“既如此,无头的把戏想来林小姐也猜到解法了?”


    “傩面具并不都是木头雕刻的,在我们那,有些地方也会用纸制作面具,先制泥膜,然后用细碎的纸张一点点裱糊,沿着面部的凹凸部分贴实,形成有一定硬度的纸壳,脱模后进行彩绘。”


    “所以那个人看起来高得不正常,因为他的头也穿在卫衣里,而那个帽子是通过球形的纸壳立住的。”


    “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


    “不简单,”黎文摇了摇头,“这些工艺,周医生应该都了解过吧。”


    “这些都只是猜测,”林尔清立刻明白了黎文的言外之意,连忙补充道,“况且磷粉也好,纸膜也好,并不是傩面具专属,在其他地方也会出现,对吧?”


    黎文看向林尔清,女人恰好也正看着他,纠葛与怀疑的目光中仿佛还有一丝期许,让黎文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她的救命稻草,只要自己说出“对”,就能免去周郁哲的嫌疑,这种殷切让他的头脑有些混沌。但他心中还有疑虑,一方面,以林尔清对傩文化的熟悉程度,这些推理不该到此时此刻才完成,另一方面,黎文又觉得这些推理太过一气呵成,仿佛已经酝酿了很久,只等着一个机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将周郁哲自导自演的嫌疑彻底坐实,可是为什么呢?周郁哲不是她在这个城市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吗?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黎文并没有向林尔清透露,是纪蓉蓉的身世——云南,他还记得自己看到纪蓉蓉籍贯时心头划过的阴霾,这个死者和林尔清来自同一片土地,她也是哈尼族的。


    黎文重新看向林尔清忐忑的眼神,他愈加不确定了,自己在女人的眼中,到底是救命稻草还是一枚棋子。


    “是吗?”黎文没有直接回答林尔清,取而代之的是一起前往的邀请,“现在太早了,不如等一会我们一起出发,去听听那个目击证人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