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极

作品:《傩之茧

    等待消息的日子异常难熬,特别是当你也不知道消息到底能不能到来的时候,林尔清在床上翻来覆去四周半确定自己毫无睡意之后只好结束了这段无比清醒的午睡。


    她坐在床沿上咒骂了一会黎文,眼角瞥到昨天刚翻出来的唐卡面具,这是她去西藏旅游时买的,原本鲜艳的颜色氧化得很快,在陈旧斑驳中显出几分庄严神圣,所以她想用来替代摔坏的时钟,放在桌上当个摆设。可不知为何,如今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显出诡谲,倒像黎文盘问她时的神色。或许该换个文神面具,眉清目秀些,不知为何,想到这个词,黎文的脸又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林尔清嘴角认命般一撇,露出了一丝苦笑,决定换个师公面具,慈眉善目,还喜庆些。


    林尔清打定了主意,却没有立刻动手,她想到日本推理小说大师宫泽的新书最近正在做宣传,而自己的书柜里还没有,或许是时候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此刻,周六难得清闲的黎文刚刚结束了和老同学的聚会,好不容易推却了他们再去下一趴的邀请,扶着被罚三杯过后还有些眩晕的额头,准备按下电梯的向下运行键,却突然瞥到了电梯旁广告窗里一幅血红底色的海报。海报极其简约,一个手印从底部向上伸出,仿佛有人正在努力向上爬行,诡异的是手印上五个手指长短大小都错了位,让人看着脊背发凉,连黎文也觉得酒意去了大半。海报右侧是黑线勾勒的绛红色大字“无指人”,落笔处似有蜿蜒的血迹滴落,下面落着几个黑色正楷小字“宫泽治也”。


    “看来这阵子太忙了,连新书上市了都没注意。”黎文看着在面前缓缓打开的电梯门,转身向后面走去。反正酒意还没有散去,下楼也是找个咖啡厅虚度时光,他知道附近有家书店,不如去看看这本新书。


    假日里的书店一向热闹,年轻的父母带着幼童在童话区徘徊,学生们则聚集在教辅书区挑选,年纪略长的女人在生活区随手翻看着有关烹饪或者编织的书籍。空气里浮动着油墨的清香,偶有嬉闹声,但更多的是安静,黎文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对这儿的构造很熟悉,跨着大步直接向侦探悬疑区走过去,一路都没有停留,可是眼看《无指人》就在面前了,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新书展台摆放在书店极其显眼的位置上,展台上贴着他刚刚在电梯口看到的那幅海报,因为灯光聚拢的效果,看起来更让人心惊胆战。几摞书整齐地摆放在展台上,旋转式高高叠起,以至于黎文一开始都没能看到隐在书后的那个人影——林尔清。


    她翻了几页书,又把书本合上转到背面,似乎是想找到小说的简介,可惜这本新书的封面封底都设计得极度简单,吊足了书迷们的胃口。没能找到简介的林尔清轻轻皱起了眉,显得有些懊恼,几缕头发从她耳后掉落下来,在她的侧脸那儿飘飘荡荡。书店里没有风,阳光却满满地从窗外溢进来,黎文鼻端嗅到蓬松的棉花味道。林尔清本就白皙,此刻她的耳廓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透明,连充盈在她周围的灰尘都变得异常可爱。


    黎文看到旁边有个小伙子拿着手机调整角度,不知道是在拍摄新书展台还是在拍展台旁的人,可他当下并没有一探究竟的心情。尽管刚刚也曾有过一瞬间被展台旁的人吸引,但黎文知道这个人还在等他不可能到达的消息,他可不愿意美好的休息日被工作打扰,于是立刻折身返回。可是走了几步又有点不甘,心仪的书本就在面前,而展台旁的林尔清看得那么认真,一时半会不会从小说中脱离出来,既然这样,不如拿了书再走好了。黎文想着,干脆快走两步到了展台前,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书。


    “黎文?”女人的声音带着点犹豫的尾音,透露出一股迷迷糊糊的性感,黎文却真的无暇欣赏了。


    “糟糕!”他几乎要把脑海中的声音喊出来,这种被人逮个正着的感觉很奇特——一般他都是喊出名字的那个人,而糟糕则由另一个人负责演绎——这种全新的体验让一向反应迅速的黎文突然间手足无措。


    他机械地抬起头,林尔清这下彻底确认了眼前的人,之前的犹豫烟消云散,翻看小说时一直纠结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一抹微笑很自然地爬上嘴角,她下意识地把那缕飘散的头发夹回耳后,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黎文的窘态,指了指书名说道:“你也喜欢他?”


    “我只是随便看看。”黎文到底身经百战,虽然心情坐了一个过山车,但很快恢复过来,“他的推理小说看过几本,的确很不错。”


    “嗯,所以我特地过来买一本看看,正准备去结账。”林尔清扬了扬手里的书,客套般问道,“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找个地方坐坐,你呢?”像是习惯性的后缀,黎文说完却后悔的几乎要把舌头咬下来,他只好立刻转身向收银台走去,想用实际行动告诉林尔清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回答。


    可惜林尔清显然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身体语言,迅速跟了上来,讨好般地邀请道:“好巧啊,我也是,一起吧。”


    “不太好吧。”


    “你不是说想多了解下傩文化,好帮助你解决周郁哲的案子吗,我看,择日不如撞日。”


    自己说的话被当成了挡箭牌,黎文找不到拒绝的借口,两人一前一后结了账,出了书店。


    “有推荐的地方吗?”知道自己打扰了黎文休息,林尔清问得小心翼翼。


    “楼下有家咖啡店。”


    “听起来不错。”林尔清尽量语气轻快地将地点定了下来。


    黎文一手拿着书一手插着裤袋,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很明显心情不好,可是脚步却不徐不疾,似乎在等林尔清跟上。而林尔清就在他左侧跟着,努力前行,却总是差了半步的距离,无法赶上。林尔清起初还有些内疚,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和原因,追溯到那场步步为营的谈话,再对比黎文此刻冷淡的态度,那点内疚渐渐消失,整个人都挺直了腰杆,坦荡起来。


    不过两人都没有料到周末咖啡厅会爆满,连坐下的地方都没有,一条路来回走了两遍,依旧没寻到可以小坐的地方,黎文脸色如常,周围的路人却不自觉地离他们越来越远。


    林尔清默默叹了一口气,刚刚挺直的腰杆又不自觉塌了下来,到目前为止黎文并没有和她聊天的心情,自己偏偏又指望通过他了解些案子的新进展,只好厚着脸皮先开了口:“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甜品店,通常人不多,不过离这里有些路,要不过去坐坐?”


    “甜品店?”黎文高高地挑起了左边的眉毛。


    “很不错的,真的不错。”林尔清连忙试着挽回却突然词穷。


    那还是周郁哲带她去的地方,她记得那天突然降临的瓢泼大雨,人满为患的餐厅,候餐队伍已经排到门外,她和周郁哲并肩站在队伍的末端,滴滴答答的檐下水打湿了周郁哲半边的衣服,可是周郁哲却似乎没有发现,他只看到了林尔清不时地调整着左脚的位置,整个人的重心若有若无的倾向右边,细细的高跟踩在地上,让人有一种稍有不慎就会折断的错觉。


    “我带你去一家新店怎么样?”


    “我带你去一家新店怎么样?”


    还是那个熙熙攘攘阳光明媚的大街,林尔清却觉得回到了那个雨天,豆大的雨点落到她的身上,哗哗的雨声充斥在她的脑海,她刚想抬头看看周郁哲的脸颊,却感到有人扶住了她的肩。


    “喂,你怎么了?”黎文看着神游天外的林尔清,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没有说出口,有点担心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在哪里,我们现在过去吧。”


    “啊,”回过神的林尔清仿佛受到了惊吓,后退了一步,目光飘飘荡荡好一会才重新聚焦到黎文脸上。


    “那家店在哪里?”黎文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带你去。”林尔清急急忙忙向前走去,脸颊却一凉,仿佛真有雨滴落到了她脸上,她忍不住抬起头。


    头顶,阳光灿烂,而她没有再回头。


    甜品店其实并不远,只是比较难找,黎文走进这家小店的时候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但是也不吃惊,这和他内心设定的林尔清的形象很符合——文艺女青年。他看了看门口的一叠复古红手册和墙壁上的毛主席头像,状似油漆斑驳的课桌和颇有年代感的长凳,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林尔清说道:“这地方确实不错。”


    “呵呵。”林尔清干笑两声,懒得多做解释,只是带着黎文朝店里面走。


    正如林尔清所言,店里并不热闹,比起中心街区那些挨挨挤挤的网红店冷清不少,但胜在安静。临窗几桌的客人斜斜地倚在阳光中低声交谈着,桌上是一些造型好看的茶饮和糕点,靠近室内的则多是一些单人顾客,大多戴着耳机对着各种电子设备自顾自地忙碌着,时不时地嘬上一口手边的咖啡。再往店里面走,黎文发现店的最里面还有一个木质楼梯,台阶很窄,盘旋上升,踩上去吱呀作响。因为两边没有扶手,走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楼梯边的墙壁上挂着两盏做旧的煤油灯,光晕随着楼梯的颤动快速变换着,照得人原本就细长的影子更加鬼魅。


    “确实很林尔清。”黎文腹诽着,跟着林尔清一步一步走上二楼,饶是他也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店内的装潢风格转变得极为突兀,但也让人惊艳。红色的墙壁,白色的圆桌,黑色的沙发,整个空间就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除了正前方白色墙壁上的投影。屏幕里正在放着电影,店主刻意关掉了声音,不过黎文还是看得出,放的是《无极》。


    “店主的品味很特别。”他调侃道。


    林尔清却点了点头:“嗯,全天候放默片。”


    “这就是默片?”


    “没有声音的片子就是默片。”


    黎文有些好笑地听着林尔清一板一眼的解释,忽视了一开始就窝在阴影里的店主人。


    “很少有人会在店里认真看完一部电影,所以我一直只是放些画面不错的片子,关掉声音也是为了方便客人聊天。”店主主动加入了聊天,他向黎文解释完,又转头看向相熟的林尔清道,“好久不见。”


    “嗯,带朋友过来坐坐。”


    店主的视线转到黎文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但他不说,另外两人也当不知道。


    “想念你这里的榴莲班戟了,今天有吗。”林尔清故作轻松地说着,在脸上扮演出一副向往的表情,她微眯着眼睛,却没有错过黎文又一次皱起的眉头。林尔清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想翻白眼。


    店主已经面向了黎文,很显然在等待他的点单,不过黎文的人生经历里并没有去甜品店这一章,面对一家没有菜单的甜品店,他有些茫然。


    “和我一样吧。”林尔清讲完,拿起新买的书摆弄起来,目光却偷偷追随着眉间拧出一道川字形的黎文,感觉终于把心里的那个白眼翻了出来。


    “随便上一壶茶吧,那份榴莲也上了,林小姐看起来是真饿了。”感受到林尔清的不怀好意的视线,黎文只顿了一顿就不慌不忙地点了单,非常绅士地微微一笑。


    店主的目光又转向林尔清。


    “按我们黎sir说的办。”


    明显的阴阳怪气让黎文想到了反击,他有些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说道:“怪不得都说女人是杂食性动物。”


    “这是进化。”


    “只进化了嘴巴吗?”


    “至少不会成为连榴莲都不敢吃的男人,sir。”


    聊天的氛围逐渐幼稚化,黎文被激起了毫无意义地好胜心,他盯着林尔清在阴沉室内格外黝黑的瞳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道:“老板,再加一份榴莲班戟。”


    店主逃也似的蹦下了楼,洁净的桌前就只剩下了明显不想和黎文说话的林尔清和开始懊恼自己居然中了激将法的黎文,两人在这种空空荡荡的沉寂中回味起那段愚蠢的对话,一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老板在楼下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种无声的尴尬,很快就把他们的点单上齐了。


    整个人浸入了甜丝丝冷沁沁的氛围里,林尔清在嘴巴忙起来的那一刻就彻底抛下了之前的不快,微眯的眼睛有猫样的慵懒,迷蒙的视线从食物上来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盘子,仿佛面前的黎文只是空气。黎文却没有尴尬被纾解的感觉,他喝着茶,仿若漫不经心地翻看刚刚买的书,心思却时不时飘到一心一意扎进食物里的林尔清身上。他看看满面餍足之色的林尔清,又看看面前仿若蛋包饭的甜品,好奇心蠢蠢欲动,终于在林尔清低下头的瞬间,做贼般以最快的速度尝了一口。


    黎文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他并没有尝到味道,味觉始终没能赢过嗅觉,那股仿佛煤气泄漏般的味道从鼻腔一直扎到脑门里,黎文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至于嘴巴里的体验,除了黏糊糊的触感外,他是一点都没顾得上。


    他忍了很久才没有把舌头伸出来透透风,灌了两口茶缓过神来,一抬眼便看到林尔清正看着她,眉眼弯弯,似笑非笑,眼神灵动,意外的秀色可餐。


    “我才是真饿了……”他默念着几分钟前自己用来嘲笑林尔清的话,不禁失笑——我刚刚的表情应该很狰狞吧,面前这个似笑非笑的女人恐怕正蓄势待发,酝酿着言语痛击我,以报刚刚的一箭之仇,而我竟然还被她蛊惑了。


    “我起初也是这样的哦,因为最先掌控你的是嗅觉,造成既定的印象影响了你对它的判断,到第二口第三口的时候你才会尝到它的味道而不仅仅是闻到,而等到你的嘴巴接受它之后,鼻子也会慢慢接受它,就像我闻到的榴莲,是一种甜甜的香味。”


    意料之中的开口,意料之外的话语,黎文看着认真解释的林尔清,有些诧异地问道:“如果这么麻烦的话,为什么不能干脆不吃呢。”


    “第一次吃是因为好奇,和你一样,”林尔清顿了一顿,不自觉地露出了点微笑,“当时也觉得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味道呢,然后把它扔在了一边,它的味道太浓郁太具有冲击性了,于是本能会在第一时间就选择拒绝。可是第二天我突然开始疯狂地怀念这种味道,就好像那种香甜在嘴巴徘徊了一个晚上之后,味觉终于战胜了鼻子的那种感觉。”


    “女博士就是女博士,反应慢也讲得这么文艺。”黎文还没说完就开始为自己的措辞感到抱歉,连忙补救道,“不好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厉害。”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女博士是贬义词,”第一份榴莲班戟已经见了底,林尔清把注意力重新转到黎文身上,“对了,书怎么样?”


    “还没来得及体会,”担心对话会因为自己的失误无疾而终,黎文多问了一句,“你呢,平常也很喜欢看推理?”


    “打发时间,还可以提供灵感。”


    “灵感?为那些面具吗?”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被女人狡黠而略带得意的目光吸引,黎文忍不住点了点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傻,这让林尔清的心情变得更加明媚。


    “阴郁与神秘的色调,过去与未来的时空交错,双重身份中关于面具的隐喻,都是我的灵感库。而且一些悬疑小说还喜欢化用民俗故事,设计密码和图腾,对文化符号进行挖掘和重建,你不觉得很相像吗?”


    不似之前的瑟缩或犹豫,女人谈起专业时的模样分外笃定,让黎文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他虽不能完全听懂林尔清说的话,却敏锐地抓住了民俗二字,试探着问道:“民俗悬疑的话,林小姐看不看三三?”


    林尔清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三津田信三?怎么可能没看过。”


    “那不应该啊,”黎文将茶杯放下,身子往前探了探,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那个没有头的人……”


    “诶,首无?”林尔清立刻跟上了黎文的思路,随后拒绝般摇摇头,“怎么可能,也太荒谬了。”


    “你楼下那个无头人是通过这样的诡计实现这件事太荒谬,还是三三的这个诡计本身太荒谬?”


    “前者漏洞太多,首先是灯光,其次我看到了帽子,而且如果你的推断没错,那个人比常人都高,绝不可能是少了一个头的高度。不过对比起来,还是披着黑色头巾的无头人更让人生气。”


    “果然是后者。”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林尔清微笑着没有再说话,黎文也没有再尝试第二口面前的甜品。荧幕里光影还在闪动着,没有声音,画面上出现的台词却在此刻显得更加蛊惑人心。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风起云涌、日落生息,就像你不知道树叶什么时候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