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静默的回响

作品:《同频痛觉

    指尖落下时,阮笙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足以盖过夜晚的一切声响。


    屏幕上,“接受”按钮被按下的涟漪效果无声散去。【冰沙分担联盟(4)】的群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赫然出现在聊天列表的最顶端。几乎同时,几条消息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打破了凌晨的寂静。


    「净说大实话」:「!!!!!」


    「净说大实话」:「夹道欢迎!!撒花!笙笙你终于来了!我们的秘密基地终于完整了!」


    「冷静的西瓜」:「信号接收。观测开始。」


    「发呆的鱼」:「嗯。」


    简单的几个字,隔着冰冷的屏幕,阮笙却仿佛能看见林净几乎要扑过来的、带着滚烫热度的笑脸,能看见沐羚推眼镜时冷静审视的目光,以及郁纾那声几不可闻却足够清晰、带着沉重分量的回应。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迅速驱散了指尖因紧张和忐忑而残留的冰凉。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紧紧抵着微热的手机背面,一种奇异的、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的充实与安稳感,涨满了胸口,甚至让她感到一丝轻微的窒息。


    她低着头,嘴角无法自控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正斟酌着要回一个什么表情,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此刻翻腾在心口的、混杂着羞涩与巨大喜悦的情绪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笙笙,”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不惊扰她的温柔,但那温柔之下,是阮笙熟悉的、无处不在的审视与关切,“很晚了,早点休息,别玩手机了。”


    那声音像一张早已编织好的、柔软的网,轻轻覆盖下来,试图将她拉回那个被设定好的轨道。阮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拇指迅速而用力地按下了侧面的锁屏键。


    屏幕瞬间漆黑,像骤然合上的蚌壳,严密地守护着内里的珍珠,只在视网膜上残留着短暂的光斑,映出她自己那双还带着些许慌张,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


    “知道了,妈。”她扬声应道,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被吵醒后的惺忪鼻音,“这就睡。”


    门外沉默了几秒,似乎是母亲在侧耳倾听房内的动静。阮笙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刻意放慢了。然而,预想中的脚步声并未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凝固了。


    母亲竟然没有离开!她悄悄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隙,正无声地站在那片阴影里,静静地观察着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晰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被手机屏幕微光掠过、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神情的脸,扫过她僵硬的肩线,以及紧紧握着手机的、用力的手指。


    阮笙几乎是凭着本能,拇指在屏幕上一划,迅速点亮,点开了事先准备好的英语听力APP。耳机线慌乱地缠绕在枕边,她手忙脚乱地塞好,里面立刻传来标准的英式发音,讨论着伦敦的天气。她同时将手机屏幕侧了侧,让光更能照见自己“专注”的侧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生疼。


    门口的母亲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终于,母亲似乎确认了她只是在利用睡前时间听英语,这才用气声轻轻说:“曦曦都睡着了,你别吵到她,自己也快点睡。” 然后,房门被重新轻轻合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阮笙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门外母亲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猛地松懈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那种被监视的、毫无**与信任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与愤怒。


    也就在这时,原本在她身边熟睡的阮曦迷迷糊糊地动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摸索着,抓住了她的衣角,嘟囔着:“姐姐……冷……”


    阮笙的心瞬间软了下来。她关掉那吵闹的英语听力,摘下耳机,侧过身,将妹妹柔软温暖的小身体整个搂进怀里。“嗯,姐姐在。”她低声安抚着,用下巴轻轻蹭着妹妹带着奶香的头发。阮曦在她怀里蹭了蹭,很快又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母亲的怀疑与审视,妹妹的全然信赖与依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她心中激烈碰撞着。她重新拿起手机,屏幕的光亮再次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她点开那个群聊,林净和沐羚已经就“夜宵吃甜的还是咸的”进行了一番毫无意义的斗嘴,而郁纾始终沉默。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群名,心中的委屈与刚刚获得的微弱力量交织着。她小心翼翼地输入:


    「笙」:「我来了。(一个害羞的兔子表情)」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一种奇妙的归属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净说大实话」:「!!!活的笙笙!快!抓住她!@笙 快改备注!我们要保持抽象的队形!」


    「净说大实话」已将「笙」的群昵称改为「悲伤土豆饼」


    「冷静的西瓜」:「……我拒绝。我的美学不允许我变成‘发光水母’之类的生物。」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你那个‘冷静的西瓜’就够抽象了好不好!你看人家郁纾!」


    「发呆的鱼」已将群昵称改为「发呆的鱼」


    「净说大实话」:「哈哈哈!‘发呆的鱼’!这个好!@冷静的西瓜 到你了,别想跑!西瓜!」


    「冷静的西瓜」:「……(妥协地)行吧。但‘西瓜’比‘水母’好。」


    「净说大实话」:「耶!统一阵线!等等,你们都换了,我怎么办?我也要换吗?」


    「发呆的鱼」:「你不用。」


    「冷静的西瓜」:「@净说大实话 你是群主,保持本色就好。毕竟‘净说大实话’本身就是最抽象的昵称。」


    「净说大实话」:「有道理!本群主就是定海神针!好了,@悲伤土豆饼 欢迎来到抽象派幼儿园!」


    阮笙看着自己那个「悲伤土豆饼」的昵称,以及群里瞬间变得奇奇怪怪的画风——「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发呆的鱼」——那种闯入一个新世界的陌生感里,夹杂着一丝想笑的冲动。她看着林净和沐羚这熟稔的互怼,默默接受了这个新身份。


    「悲伤土豆饼」:「……谢谢。(微笑)」


    「净说大实话」:「看到没看到没!所以笙笙,刚才回家……有没有蓝莓冰沙需要分担?(探头探脑.jpg)」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刚才欢乐的气泡。客厅里与母亲那不动声色的周旋,外公那淬了冰的指责话语,母亲刚刚那审视的目光……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方停顿了片刻,那些沉重的、黏稠的、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绪,该如何启齿?又如何能用这轻飘飘的文字承载?


    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终只发送了一句:


    「悲伤土豆饼」:「还好。老样子。」


    这话语轻飘飘的,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净说大实话」:「(拥抱.jpg)懂了。不想说就不说!但记得宪法第一条哦!」


    「冷静的西瓜」:「情绪垃圾不及时清理,会占内存的。就像我家,明明是他们自己为点小事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却总说是我太敏感、想太多。」


    「发呆的鱼」:「阮笙。」


    郁纾忽然在群里直接@了她。


    「发呆的鱼」:「你喜欢什么歌?」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与之前的对话毫无关联,带着一种郁纾式的、不循常理的直接。群里静默了一瞬,连林净都暂时停下了刷屏。


    阮笙愣住了。喜欢什么歌?这是一个太久远,也太奢侈的问题。她的生活被习题、考试、母亲的要求填满,耳机里不是英语听力就是纯音乐,似乎没有什么“喜欢”可言。她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一个模糊的旋律和名字浮现出来。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从街边小店听到的,歌声里有一种让她感到平静的沧桑感。


    她老实地回答:


    「悲伤土豆饼」:「《兴许百年》……好像叫这个。」


    「发呆的鱼」:「现在有耳机吗?」


    「悲伤土豆饼」:「有。」


    「发呆的鱼」:「戴上。等我几分钟。」


    对话到此为止,郁纾的头像暗了下去,显示离开。阮笙虽不明所以,却依旧顺从地将耳机塞好,一种隐秘的期待感在心口弥漫开来,暂时冲淡了之前的窒息感。群里的林净已经按捺不住。


    「净说大实话」:「???几个意思?鱼鱼你要给我们土豆饼开什么小灶?我也要听!」


    「冷静的西瓜」:「@净说大实话 你的音量都快从屏幕里溢出来了,需要的是耳塞,不是新歌。」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要你管啊科学怪人!我这是对未知领域保持好奇的探索精神!」


    「冷静的西瓜」:「哦。看来‘行走的表情包’这个称号很适合你。」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你才是‘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


    阮笙看着屏幕上林净和沐羚习惯性地斗嘴,嘴角不自觉地弯着。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手机在掌心轻轻震动了一下。是郁纾的私信。一个音频文件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下面附着一行字:


    「发呆的鱼」:「给你。」


    阮笙的眼睫猛地一颤。她点开文件,指尖因未褪的紧张和新的激动而一起微微颤抖。


    耳机里,先是一段轻微的噪音,随后,清冽干净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简单的几个音符,却被弹奏得异常认真,甚至能听到真实的、轻微的钢琴踏板声。接着,郁纾的声音响起了。


    那不是专业歌手的嗓音,没有复杂的技巧,却清澈得像浸过雪山的溪水,带着她特有的、略微偏低的音质。她唱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仿佛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诉说,一种私密的分享。正是那首《兴许百年》,却被她唱出了一种不同于原唱的味道,少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安静的、穿越时间的温柔。


    “兴许百年,不过一瞬回眸…


    等在必经的路口,看云卷云舒…”


    歌声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着她内心被母亲目光割出的毛刺,将她从那个令人窒息的监视感中打捞出来。她闭上眼,完全沉浸在这份独一无二的馈赠中,直到歌声结束,耳畔只剩下细微的电流沙沙声,她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心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理解的慰藉,有收到礼物的欣喜,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她点开表情包,翻找了许久,那些可爱的、搞笑的似乎都不够郑重。最后,她选择了一个微微发着光、正在安静聆听的星星表情,发送了过去。


    「悲伤土豆饼」:「(聆听的星星.jpg)」


    几乎是同时,群聊图标再次疯狂跳动起来。


    「净说大实话」:「@悲伤土豆饼 @发呆的鱼 你俩偷偷摸摸干嘛呢!有什么好东西是我这个尊贵群主不能听的!」


    「冷静的西瓜」:「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某处的寂静必然由另一处的喧嚣来平衡。@净说大实话 你就是那个喧嚣源。」


    「净说大实话」:「@冷静的西瓜 呸!你这是诽谤!答题机器!」


    阮笙看着群里快要刷屏的追问,脸颊微热,正不知如何是好。郁纾的头像亮起,在群里言简意赅地回复:


    「发呆的鱼」:「在问一道数学题。」


    这个谎撒得如此自然,又如此符合她们好学生的表象。阮笙看着那行字,心里蓦地涌起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刺激与甜蜜的感觉。她也立刻跟了一条。


    「悲伤土豆饼」:「嗯,是上次月考的压轴题。」


    「净说大实话」:「切——!学习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散了散了!」


    「冷静的西瓜」:「(表示怀疑但不说.jpg)」


    就在阮笙以为风波已过时,郁纾的私信再次闪烁起来。


    「发呆的鱼」:「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阮笙的心跳,因为这句话,彻底漏跳了一拍。她紧紧握住手机,仿佛握住了那个发着光的、名为“秘密”的星星。她抱紧了怀里的妹妹,感受着这小小的房间里,同时拥有的踏实的温暖与悸动的微光。门外的世界依旧冰冷,但在此刻,她似乎拥有了足以抵御它的铠甲。


    阮笙的意识在歌声的余韵与妹妹均匀的呼吸声中渐渐模糊。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她最后瞥见的,是林净在群里发出的一句看似随意的抱怨:「唉,刚又被念了,说我就知道傻玩,一点正形都没有,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这句带着委屈和不满的话,在她昏沉的意识里漾开了一圈涟漪。原来,那看似永远阳光灿烂的林净,她的世界里,也有着不被理解的烦恼。


    这个念头,让她在入睡前,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共鸣。她是不是……也可以试着多说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