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锦绣航的底气
作品:《江水为誓》 联合司的首次议事,在一种近乎凝固的肃杀气氛中草草结束。孙贵几乎是立刻拂袖而去,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维持。其余几位漕运头面人物,神色各异地拱手告辞,目光在沈清辞身上停留的时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忌惮与审视。“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这意味着,这位看似清丽温婉的沈东家,背后站着的是镇北王毫不保留的信任与兵锋。以往那些用来对付上官的阳奉阴违、推诿扯皮,在她面前,很可能真的会掉脑袋。
众人散去,偌大的正堂只剩下沈清辞与主位上的顾长渊,以及门口如同雕塑般的亲卫。炭火盆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沈清辞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背上。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平定了一下因那四个字而依旧有些紊乱的心绪。
“三日后,联合司正式开始接收各漕帮船号登记,核验船只,签发新契。”她转过身,面向顾长渊,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公事化,“第一批调度,将是囤积在镇江仓的五千石军粮,必须在十日内运抵江北庐州大营。此事,我会亲自督办。”
顾长渊看着她,目光深邃:“需要什么,直接调派。若有阻碍,你知道该怎么做。”“是。”沈清辞颔首,“若无其他吩咐,清辞先去筹备了。”她行礼,转身,步伐稳定地向外走去。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感受到室外冰冷的空气,她才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
老周头和张舵工立刻迎了上来,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东家,这……‘先斩后奏’,这可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啊!”老周头压低了声音,急道,“孙贵那老狐狸,岂会善罢甘休?”
张舵工也眉头紧锁:“沈东家,今日您将那些权贵子弟的财路断得干净,他们明面上不敢违逆大将军,暗地里的手段,怕是防不胜防。”
沈清辞目光扫过码头上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视线,淡淡道:“从他请我入这联合司起,我便已在火上了。如今,不过是这火烧得更旺些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锦绣航”总号走去,语气斩钉截铁:“周叔,按我昨日吩咐,将棉布和陈米准备好,在总号门外设棚。张爷,劳您传话给相熟的、平日里受惯了盘剥的中小漕户,让他们三日后,准时来联合司登记,签署新契。告诉他们,‘锦绣航’愿以自身信誉,为他们第一批调度作保,绝不让老实人吃亏!”老周头和张舵工闻言,都是一怔,随即恍然。沈清辞这一手,极高明。
一边用实实在在的粮食和布匹,安抚码头底层力夫和可能因改革而暂时生计受影响的散户,收买人心,稳住基本盘。另一边,则凭借“锦绣航”多年积累的信誉和顾长渊赋予的权威,为观望中的中小漕户吃下定心丸,将他们争取到改革阵营中来。这不仅是商业手段,更是政治智慧。
当日午后,“锦绣航”门外便支起了几个粥棚和布摊。热腾腾的米粥冒着白气,厚实的棉布堆叠整齐。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码头,许多衣衫单薄、面有菜色的力夫和家属将信将疑地聚拢过来。
“真是白给的?”
“锦绣航的沈东家心善啊……”
“听说是因为那个什么新契……”
老周头带着几个伙计维持秩序,扯着嗓子喊:“排好队!都有份!沈东家说了,年关难过,大家先吃饱穿暖!往后跟着联合司的新章程走,都有活路!”
人群中议论纷纷,感激者有之,观望者亦有之。但无论如何,沈清辞和“锦绣航”的名字,伴随着食物的暖意和棉布的厚实,深深地印入了这些底层民众的心中。
沈清辞站在总号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熙攘却有序的景象,神色平静。她需要人心,需要根基。顾长渊给了她雷霆手段,而她,必须为自己,也为这漕运新局,织就一张坚韧的网。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伙计引着一个人走了上来。“东家,陈默师傅来了。”
沈清辞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袍、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件。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眉眼干净,带着匠人特有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沈东家。”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似乎不常与人交谈,但他看向沈清辞的眼睛却很亮,“您……您前次说,对我改进船型的事有兴趣?”
沈清辞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陈师傅请坐。不错,我很有兴趣。听说你琢磨出一种‘软帆驳船’,能逆风而行,载货更稳,省时省力?”
陈默见她果然知晓,眼睛更亮了,忙不迭地将手中的粗布包裹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并非完整的船模,而是一卷绘满了密密麻麻线条和注解的绢布图纸,以及几个用边角木料粗略削成的船体部件。
“东家您看,”陈默拿起一个船体部件,语速因兴奋而快了些,“传统的漕船,硬帆笨重,吃水深,转向不便,尤其过闸、逆风时极为耗时。我设计的这个,船身更狭长,破水阻力小。关键是这帆……”
他手指点着图纸上复杂的帆索系统:“采用多幅软帆,配合特定的桅杆和索具,能更有效地利用八面来风,即便不能完全逆风直行,也能走‘之’字路线,大大减少对桨力和人力的依赖!若是建成,同样航程,至少能节省三成时间,多载两成货物!”
他的手指因长期与木料、工具打交道而显得粗糙,但描绘起自己的构想时,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热情与力量。
沈清辞仔细地看着图纸,她虽不精通造船,但常年经营航运,对船只性能极为了解。陈默的设计并非异想天开,其中许多细节都考虑到了实际操作的可行性,显然经过了长时间的反复推敲。
这是一个天才的构想,一旦成功,将对整个漕运体系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她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热爱而双眼发光的年轻匠人,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不顾一切、只想钻研自己喜爱之物的自己。
“你需要什么?”沈清辞直接问道。
陈默一愣,随即脸上涌起激动的红晕:“我、我需要一个能让我放手去做的船坞,一些熟练的工匠帮手,还有……足够的木料、桐油、麻绳……”
“好。”沈清辞打断他,语气果断,“船坞和工匠,我来解决。材料清单,你列给周叔,他会全力配合你。”
她顿了顿,看着陈默不敢置信的眼睛,郑重道:“陈师傅,放手去做。我‘锦绣航’,愿为你这‘软帆驳船’赌上一把。若成,你便是这漕运革新之功臣;若败,所有损耗,我一力承担。”
陈默怔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毕生难得的伯乐。
送走激动不已的陈默,沈清辞重新走到窗前。楼下,领到粥米和棉布的人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远处,江面上舟楫往来,百舸争流。
雷霆手段,她已握在手中。
而真正的革新,除了破旧,更需立新。陈默的船,或许就是那把能劈开旧格局、通往新未来的利刃。
她摩挲着袖口的绒毛,眼中闪烁着坚定而明亮的光芒。
这盘棋,她不仅要下,还要赢得漂亮。
(第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