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作品:《悟灵语

    “怎么不吃饭?”他出声。


    “刚醒。”


    他拎起食盒,侧身走进屋内。


    带入的一丝寒凉,激起一阵冷意,掀动红绳,松软筑起的高墙。


    “我已同母亲说过,你平日里与人接触得少,一时还不太习惯,她让你待在清风院里,不用早起请安。”


    昨日她的一句话,他竟真的放在心上。


    她仰头看他,和他的目光撞上。


    陆瑞瑾一惊,拍拍左肩,笑道:“不小心沾了些尘土。”


    他将餐点铺满案几。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按我的喜好让厨房都做了。”


    “太多了。”


    “还好,我们两个人吃差不多了。”


    她握筷的手一顿。


    “怎么不吃?没毒。”他一一夹起面前的菜。


    “不是担心这个。”


    她夹起最近的虾,大口咽下,坊里赞叹的山珍海味吃起竟是这般油腻。


    她忆起家中的酸菜,比不上材料的名贵,却实在珍贵。


    她用力将口中的饭吞下,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


    陆瑞瑾拿出餐盒中的甜点,摆至桌上。


    “还能吃的话,再吃一点这些吗?”


    她不忍拒绝,捧起冰酪配樱桃,凉丝丝的甘甜在舌尖流连。


    直到勺子与碗底发出脆响,她才将碗放回案上。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侍女们会准时将餐盒放在门口,你用膳后放回原位即可。”


    “钱袋在橱柜里,要是你觉得闷得慌,可以去街上逛逛。”


    “对了,这枚玉佩你拿着,遇到别人为难,拿出它即可。”他放在案上。


    深绿的方形玉佩,似林间山泉,透亮无杂质,上刻的螭欲吸取玉的灵气,腾跃九万里。


    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你昨天遗落的钗子,今天找到了。”他把钗子放到案上。


    她站起身,焦急道:“她们没有偷我的钗子,是我送给她们的,你要怪就怪我。”


    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挺讲义气的,她们怎么同你说的?”


    “她们没说什么,是我自愿送的。”


    “最近府中的饰品、瓷具常常消失不见,调查后发现是有人偷窃后拿出府变卖。”


    “偷窃变卖的人现在就在前院里跪着,我带去你看看。”


    她心中已然明白,却还是跟上陆瑞瑾的脚步。


    前院里,五人跪在地上,她一眼就看到昨日的两人。


    “郎君,已经算清楚了。”掌计赶忙递上一本账簿。


    陆瑞瑾翻开手中的账簿,“来人,拖下去,杖责六十大板,为首的加役流,其余的一律按律法处置。”


    霎时,哭声四起。


    嬷嬷大嚎:“我在这府里辛劳近二十年,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何苦这般为难我!”


    “张嬷嬷,你行窃所获得的财物,上报官府,足够判你死罪,原先你行些小偷小摸,阿娘念你年老,放任你继续,而你却变本加厉,事到如今仍旧不知悔改,来人,将她们拖下去。”


    张嬷嬷软趴趴地瘫在地板上,似晒化的泥人,两名仆役将她扶起,拖着她走远。


    年轻的女子拼尽全力,冲到陆瑞瑾脚边,双膝跪地,握住他的衣裳下摆。


    “郎君,我求求你,饶我这一次,我求求你。”


    眼见他不为所动,她立刻磕头,响声沉实,似乎还能听见骨头裂开、血水流淌的细响。


    伍灵语单膝跪地,止住她的动作。


    年轻的女子愣住半秒,扑到她的面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裙摆。


    “娘子,我愿意多打几十大板,但是求求你们不要赶我走,我家里人还等着钱救命,我求求你,求求你发发善心。”


    女子额前的瘀青深得发紫,血珠冒出,流至眼旁,泪珠续上,发丝胡乱黏上。


    伍灵语拨开她脸上粘连的碎发,“这根钗子送你,你先拿它回去救人,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不可。”陆瑞瑾说。


    伍灵语起身,声音很轻,不似质问,也无愠气,“我拿我的嫁妆给她,可以吗?”


    “你想帮她对吗?”


    她点点头。


    “马嬷嬷,派人去她家里查明情况,若她所言非虚,则派郎中为她家里人治病。”


    “是的,郎君。”


    马嬷嬷扶起年轻的女子,她稳住声音道:“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许是因长久的哭喊,她的嗓音沙哑。


    众人退下,两人走回清风院。


    “为什么要把钗子送给她?”陆瑞瑾问。


    她看着手中的钗子,金钗钗凤,镶嵌白玉,真似凤舞。


    “这根金钗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件可以炫耀的饰品,对她而言,是一家人活下去的必需品。”


    他眉头微皱,沉沉问道:“可你明明知道她们偷窃数量众多,为什么还要帮她?”


    “以何种理由行偷窃之事都是不对,所以她们应该受到惩罚,但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她的眼神坚定,眸中闪动流光,曾几何时,他也会义无反顾。


    “伍灵语,你还挺天真的。”


    “你人也不坏。”


    他一愣,试探问道:“是在夸我吗?”


    “是的。”


    “多谢。”他学着她的语气。


    “郎君,悦宁公主请您晚上前去珩玉宫赴宴。”侍从来报。


    “替我回绝了。”


    他神色紧张,声音渐小:“前来报信的宫女说,这是皇上的主意。”


    “行,我知道了。”


    他心中思忖,定是李昕华又去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而他非去不可。


    “你不管管吗?”


    “又不是我去。”


    “你的夫君可是要去见一个心悦他的女子。”


    “跟我有什么关系?”


    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后,她快步走回屋内。


    他赶忙跟上,即将踏进屋内的一瞬,房门蓦地合上。


    脾气倒是不小,他嘴唇上扬。


    薄暮晕红天际,屋内光线昏昏。


    陆瑞瑾点亮蜡烛后,瞧着屏风后伏在几上写东西的人。


    “我出门了,不要太想我。”他故意道。


    几秒后,她回道:“你好吵。”


    “我今天一整天都快被闷死了,你怎么还嫌我吵。”


    “你现在出门赴宴就不闷了。”


    他失笑,“你呛人倒是挺厉害的。”


    “我走了,兴许会回来得很晚,若是乏了,不用给我留灯。”


    他合上门。


    “好。”她还是应下。


    夜色已至,她漫步院中。


    因她的一句话,清风院内当真空无一人,唯烛火与她做伴。


    她抬头望,月未圆满,她未团聚,掉落的每一滴皎皎,都是碎掉的镜渣,刺得她骨血生疼。


    以往的身侧都有师母,师母的身旁总有师父,她们此刻会不会也在看月亮?她们会不会也在想我?


    既然人们同望一个月,为何不能让相隔千里的人相见?


    几道黑影闯进她的眼中,刀面闪出银白的光。


    她一脚将中间的黑衣男子踹飞,其余六人见状,纷纷扑上前。


    她瞬移至六人身后,红绸似瞄准猎物的毒蛇。


    一瞬,将六人捆在一起。


    而后,攀上他们的脖颈,一圈圈锁紧,将他们勒晕。


    倒地的男子爬起,举刀冲来。


    她一个扫堂腿,男子撞在石子路上发出响声。


    她将腿回落,稳稳站住,一缕头发遮住她的左眼。


    她与陆瑞瑾四目相汇。


    万幸,万幸她没有事,他默念。


    流光下,她的头发似一条婉转的黑绸,微风作祟,发丝有意无意地朝向他,拨乱他的心弦。


    后怕残存心中,若不是她术法高超,若不是李昕华误以为胜券在握刻意提醒他。


    恐怕她真的会因她而丧命。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吞下自责,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双白色平头绣履朝他走近。


    “你有没有受伤?”


    刚问一句,他大口吸气。


    “没有,你还好吗?”她问。


    她的声音淡得似水,无波无澜,却激起他心中的涟漪。


    后怕仍残存心中,他的身体发颤,直不起身子回她,只得摇摇头。


    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他抬头,笑得灿烂,她只觉头脑发懵。


    毫无预兆地,一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连忙低头。


    她抬手欲拭去他的泪,不知怎的,又将手收回。


    见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她拿出手帕为他拭去,动作轻柔。


    “我那句话没有别的意思,你别难过。”她解释道。


    他轻笑两声,张开嘴呼吸,刚缓过来,就抬起身子同她平视。


    “我知道,我没难过,我也没哭。”


    “我看到你的眼泪了。”


    “那是汗。”他侧眸。


    “真的是眼泪。”她焦急道。


    守门的侍从进来报,“郎君,门外有一队金吾卫,说要寻你。”


    “你同他们说,我现在出去。”


    “他们是要抓你吗?”她问。


    “没有。”他眼神闪躲。


    “我跟你一块去。”她拉住他的袖口。


    “你先在屋里歇着,稍候片刻,我便会回来。”他放软声音。


    “陆瑞瑾,你给我出来。”来人声音响亮。


    两人迎上前去,陆父的身旁跟着一队头戴兜鍪,身披鎏金铠甲的金吾卫。


    “你这逆子!竟敢在街上疾驰,撞到人可怎么办!”他指着陆瑞瑾鼻子骂。


    伍灵语转头看向他,她向金吾卫行万福礼。


    “他并非无故在城中疾驰,而是收到密报,有贼人图谋不轨,欲谋害陆宰相,他一时心急,才驾马疾驰,念在他一片孝心的分上,还望大人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陆瑞瑾压住嘴角的笑意。


    “若是大人不信,可随民女来。”


    她带着三人走到墙边,指着地上的七人,掩面装泣道:“若不是郎君回来得及时,我已是他们的刀下亡魂。”


    眼见确有其事,为首的金吾卫愤怒道:“大胆,究竟是谁要谋害陆宰相!我明日便向圣上禀报,彻查此事。”


    “既然事出有因,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也怪我们办事不力,让这贼人有机可乘。”他向陆父颔首。


    “来人,将他们统统抓起来,带回去审。”


    “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告退,陆宰相、陆郎君、伍娘子也早些休息。”


    “我送你们到门外。”陆父道。


    “太客气了。”


    说罢,他们一行人便走远。


    “反应挺快的,改天教教我。”陆瑞瑾道。


    “我不知道怎么教。”她目光真诚。


    他侧头,走到她的身前,赞叹道:“多亏有你,不然,我今夜还不知会挨多少板子。”


    “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无视律法。”


    “不是因为我,你也不用遭受这些。”他正色道。


    她的脚步一顿,话锋一转,“他们是李昕华的人。”


    “你怎么这么聪明!”


    “很明显。”


    “你居然敢直呼公主名讳。”


    “是她先对我不敬。”


    他点头认可,手腕处被她握过的地方,缠上黑绸,凉丝丝的,犹如蚂蚁啃食。


    他握住手腕,却压不下那股怪异。


    两人坐在案上,他却始终不敢看她,低头把玩手里的瓷杯。


    她的长发落在几上,若有若无传来香气,若隐若现她们相见的第一面,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声音。


    “我原以为你会是呆板木讷的性子,没想到,竟这般有趣”他道。


    “你也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不免好奇,“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


    “我要歇息了。”她起身。


    他轻笑,没再追问。


    烛火熄灭。


    一团烈火在他心中翻腾,烧断他的理智。


    他翻来覆去,脑海中满是伍灵语的模样,寒凉的双目,呆愣的性子,利落的招式。


    他捂住心口,心脏似暴雨,拍动他的掌心,却浇不灭那团火焰。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担忧,也许不是恐惧,也许不是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