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彩绮阁时天还未黑，日头渐渐长了。


    纪明霞索性留敬意一同用膳，桌上几道小菜，口味都偏清淡。两人安静吃完，侍女撤下碗碟，敬意犹豫许久，终是开口：


    “长缨，我知道你总是明白别人的难处。”她声音压低了些，“有些手段，敌人用得，我们却不用。可如今我们本就处在下风，你何必自缚手脚？这条路注定有人要牺牲，你可以，我可以，很多人都可以，为何偏偏杜晚情不行？从稳妥计，杜兰庭既已落马，这一局便可收场了。”


    纪明霞单手支着下巴，神色郁郁：“杜晚情？她的死活与我何干，我也不介意害她，她杜家的荣耀，本就是踩着我得来的。但我绝不允许在我眼前，用这种方式断送一个姑娘的前程。”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我要的北虞，人不该像玩物一样被随意送人。若我是杜晚情，自幼苦读诗书，争强好胜，最后却落得这般结局……”她忽然顿住，没有说下去。


    其实，用枪伤人，用毒伤人，用计伤人，说到底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并不打算给杜晚情富贵荣华，此刻说这些，简直是故作慈悲。


    敬意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没有反驳，长缨是要改变天下的人，她的手确实不能脏。可若真到了不得已之时，她会做纪明霞的刀。


    “对了，”敬意忽然想起什么，“只听你关心我，可你身子如何了，我看你又瘦了好多。”


    纪明霞说道：“无事，只是思虑过重。”


    她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若此番不能将魏通彻底扳倒，那陆逍就强大到太傅都忌惮了，这样想，也不算坏事。”


    “太傅么……”敬意沉吟片刻，“倒也算一条退路。”


    孟昭虽一直扶持陆逍，却绝不会容他改朝换代。在他眼中，纪明霞与陆逍其实并无二致——都不是他心目中正统的天才。


    朝野上下，恐怕最期盼这二人结合的便是孟昭。他期待天才与天才结合，能诞下新的天才，让他有生之年能做一次真正的帝师。


    纪明霞轻叹一声：“先看杜兰庭肯为他这个妹妹，做到什么地步吧。”


    敬意却不乐观：“他若什么都不做，已算最好。若反而供出你的眼线去邀功，我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你大可放心。”纪明霞语气笃定，“聂怀，你应该认得。”


    “他竟是你的人？”敬意着实惊讶。


    纪明霞微微点头。她虽一直称许平山为师父，但真正从小教她枪法的，是聂怀的父亲聂胜昔。可惜聂老早已过世。聂怀武艺虽不及父亲，却在官场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他与纪明霞幼时以兄妹相称，长大后虽为避嫌稍显疏远，那份情谊却未曾磨灭。


    “前年春天，我遭人暗算，还是他暗自助我。”纪明霞淡淡道。


    敬意恍然：“难怪他出身不高，短短两年官至兵部侍郎，原来有你在背后打点。”


    纪明霞微微一笑，“彼此成全罢了，这是他应得的。”


    “如此便好。”敬意起身，“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你那幅白驹图实在绣得不成样子，我拿回去替你改改吧。”


    纪明霞露出个懊恼的表情，从绣筐里翻出那幅绣品，胡乱卷了卷塞到敬意手中。“绣活本就不是我强项，想做个有趣的，结果搞成这副样子。”


    敬意接过绣品，打趣道：“要是让外人知道，这上头绣的是公主殿下的坐骑......”


    纪明霞佯怒瞪她一眼：“快走吧，再取笑我，明日就让你去教小宫女们绣花，别做我军师了。”


    敬意笑着离开了。


    她一走，纪明霞便整个人蜷进软榻里，自顾自地低笑起来。


    天鹤正好端着药进来，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问：“我们公主不会痴傻了吧？自己在这笑得这么开心。”


    纪明霞抿着嘴摇头：“我是在想，咱们陆大人派来的眼线一向心细，若是费尽心思查验我绣的骏马，不知会作何感想。”


    天鹤一时语塞。那马绣得活像只毛发蓬松的大白狗，若千辛万苦接近目标，最后却见到这么一幅“旷世巨作”，怕是真要叹为观止.....


    “对了，”天鹤忽然正色道，“今日太医院送来新的药方，说要给您调理身子。”


    纪明霞挑眉：“谁的主意？”


    “说是陆大人的意思。”天鹤压低声音，“但我查过了，这方子确实对症，只是多了几味名贵药材。”


    纪明霞若有所思：“既然送来了，就用着吧。这份情，我记下了。”


    说笑间，纪明霞稍稍坐正，自然而然地挽起半截衣袖，将手腕轻轻搁在脉枕上。


    天鹤凝神，例行诊脉，指尖搭上她的腕间，细细感受了片刻，眉头渐渐蹙紧，终是摇了摇头。“脉象浮而涩，气血两亏......再这样失血下去，身子会越来越虚。你自幼习武，底子虽好，可根基一旦受损，日后想补回来就难了。”


    纪明霞神色平静，对这个结果似乎早已预料。近来她清减了许多，连常年在外奔波晒成的小麦肤色，也渐渐透出苍白。


    “无妨，”她只淡淡道，“最多再等三四个月，龙眼便不再如现在这般稀罕难寻了。”她在心里默算着日子，宋朗应该早已抵达南方。比起早些得到干龙眼，她更盼着能将宋朗平安还给朔漠王。


    天鹤沉默地收回手，没有接话。


    她心知再这样拖下去，即便日后痊愈，纪明霞的身体也再经不起往日那般劳碌。可这位殿下，偏偏不是个能安心静养的命。


    纪明霞见她神色凝重，反倒微微笑了笑，慢慢整理好衣袖：“事已至此，先休息吧。对了，把这封信交给顺意，告诉他，他父亲已经平安了，看完记得叫他烧了，你再哄哄他......”


    天鹤收好药箱，接过信封默默退下。


    夜深人静时，纪明霞取出青鸟白日里塞给她的那枚平安符。


    她借着烛光细细端详，取出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边角的线脚。果然，内里另有夹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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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出卷得极细的纸条，上面是几行清秀小字：“江扶宁图谋礼部尚书，陆朝仪迁至京郊与民同耕，然今年必大旱。”


    江扶宁想要礼部尚书之位，这倒是好事，或可推他一把。官运亨通之后，他自然会开始考虑终身大事。


    至于后面这条……今年春雨不少，纪明霞不知青鸟如何断定必有大旱，却仍将这条消息默默记在心里，这上面可是能大作文章。


    她将字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然后穿针引线，仔细地将平安符重新缝好。不得不说，只是简单的缝补的话，她的手法也已相当娴熟。


    烛火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缝补完好，她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悄无声息地上了彩绮阁二楼。


    二楼原本只是个喝茶赏月的雅处。前些日子宫中来人特意收拾出一间房，留给玄凤值夜。这安排虽不合规矩，但陆逍执意要防着她。


    此处居高临远，连隔壁双华宫的动静都能窥见几分，关键是平日不必与公主直接接触，安排在这儿，陆逍还算安心。


    然而一楼与二楼之间，不止外面那道明梯。里侧还有一处被封存的暗梯，对纪明霞来说，翻爬上去易如反掌。


    二层整体是连通的，玄凤的卧榻不过是隔了个屏风，纪明霞寻上去隔壁不用敲门，她寻声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白校尉，晚好。”


    玄凤紧握匕首的手松了松，可神色却比方才惊慌，他仅着里衣，慌忙抓过外袍：“公主，您这是……”


    纪明霞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我在这儿闷得慌。”


    玄凤摇头：“臣如今与公主走的是一条路线，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你帮得上。”纪明霞语气笃定。


    玄凤无奈：“公主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可这是我的彩绮阁。”纪明霞挑眉，“你可是第一个敢住进我这儿的外男。”


    玄凤不屑：“公主还在意这个？”


    纪明霞笑笑：“我喜欢和在意规矩的人开玩笑。”


    “公主有话直说吧。”玄凤瞥了眼窗外，“免得被外面的人察觉。”


    纪明霞轻叹：“唉，白校尉是不喜欢与我多说话？真叫人伤心。”


    “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纪明霞顺势道，“一般发落大臣时，虽说刑部会先行定罪，但最后都要在元和殿过堂审。杜尚书这个流程还没走完，帮我打听一下是哪一天，顺便那天你告个假。”


    玄凤：“……”


    他才对她稍有改观，这人就又理所当然地使唤他。他总觉得，在这位公主面前格外别扭。公主对他的信任来得莫名其妙，仿佛笃定他绝不会出卖她，即便他从未直言效忠....


    “你答应就好。”纪明霞作势要走。


    玄凤叫住她，“我何时答应了？”


    纪明霞回眸看他：“你不答应啊？”


    玄凤哭丧个脸，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