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云没有走阿娘走过的老路。


    她顺应朝堂大势，毅然选择以边州主母的身份，写就一封请罪书以言明自己与边州之主如何情深义重，又说不想拖累娘家而要同琅琊王家断绝关系。


    这封信被送到王家同时，她亦命人将其誊抄多份，满城满朝地粘贴。


    如此，天家、王家就算有心要将她抓回去，亦要先掂量几分，毕竟天下大家纷繁，并非他天家和王家联合便就能够独大。


    而就趁着他们踌躇的间隙，王昭云已足够和谢家的人马对接上，寻求离开天家和王家的绝对势力范围。


    “王大人，云儿是您的亲生女儿，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她去那虎狼之地吗？”萧景琰在看到皇城侍卫报回的消息时，完全不复平日的沉稳，“如若她过了丰江，日后我们拿什么将她换回来？”


    如今的大魏虽看似统一，但又以世家派系分成两半。


    丰江东南向的世家多以王家为首形成集团并效忠天家，而丰江以西北的世家虽然同样隶属大魏，但他们多声称以“义”相结。


    换句话说，他们行事只问心。


    无管大魏、天家的规制如何，只要不符合他们一个“义”字的要求，他们便不会听令行事，甚至要反其道而行。


    从前，谢家就因看不惯西南贵族作风而想将外甥女王昭云从王家领走，但碍于天家的情面和王昭云尚且年幼不可自主的原因，那事没能成形。


    可如今，一场联姻让王昭云得以舍弃王家的身份，那向来目无王法的陈郡谢家还公然出人出力支援边州战事，这不就是昭昭明示，要自立门户了吗？


    如此一来，铁了心还弄了断绝关系这一出的王昭云，只要过了丰江，恐怕就真的和天家、王家这一边再无瓜葛了。


    念及此，萧景琰霎时满面的通红，连对王志昭说话都忘了用上敬语，“若是失了她，王家还有什么可以倚仗？”


    “琰儿！”萧景琰话音一落，主座上的皇帝猛拍了椅臂一声，喝住，“不得无礼。”


    萧景琰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但一时却仍旧压不下心中的恼怒。


    明明原本都安排好了。


    等世家与寒门联姻之事在大魏传成佳话，天家和王家都得了盛名，那寒门女婿便可抹去，让他萧景琰去娶新寡的世家贵女，让这位世家贵女助他问鼎至尊。


    可是死了一个裴林海，又来了一个裴远山......


    也罢，云儿喜欢折腾，那便让她折腾。


    不过一个女子，如何能逃得出父皇和她父亲的天罗地网？


    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


    只要让胡蛮两族进犯将裴远山拖死，她便又是新寡，且再没有什么兄终弟及的言论，他萧景琰又可以再去娶她。


    可为何会事与愿违？


    陈郡为何要出兵支援那个寒门竖子？


    她王昭云又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为那竖子抛弃一切？


    “太子殿下不要着相了。”


    王志昭沉郁的声音轻轻吐.出时，尚还听不出是何意思，但他下一句话，却叫萧景琰立时惊怔住了心神。


    “昭云与她的母亲一样，生是我王家人，死是我王家鬼。”他朝上挑了挑眉，“如若她决然要离我王家而去，那我绝不会留她为他人所用。至于......”


    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瞥过萧景琰一眼，才继续道：“如若当真不能同皇上结成亲家，王某亦深表遗憾。”


    言罢，他转过身，拿正眼看去萧景琰那方，“今夜我会给昭云最后一次机会，如若她仍旧不肯悔改，殿下亦不必担心她来日会成为隐患。”


    *


    丰江东岸。


    汛期已至，潮涨漫堤，船只归航。


    “眼下风浪太大，又正是涨潮的是时候，最好能等到退潮，我们再出发。”鲁娘将汛期表递上，一边说：“姑娘不若先好生歇个半夜，待得明晨卯时，咱们趁黑出发，届时也可隐在王家人的耳目之下。”


    话间，她瞄过一眼老工友春娘和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又憔悴又焦灼的神色，又说：“外面把守的侍从都是从主家那调来的高手，我们绝不怕王家来人强攻，即便真的撑不住，这别院地下暗道亦可直通码头。”


    她顿了顿，又劝：“此次过丰江也要走三五日水路，姑娘不若还是先养精蓄锐一番为好。”


    “好。”王昭云终于开了口，以示应允，还说：“陈督也奔波了多日，将他换下来，让他也歇一歇吧。”


    从天都到丰州虽不过三百里，但因需逃避皇城司和王家各处暗哨的追捕，这五六日来他们皆是提心吊胆，不得安眠，更不要说担负着守卫之首责的陈砾。


    春娘和鲁娘听得王昭云终于松了口愿意歇脚，当即应是。


    但见姑娘还是细细琢磨着丰江的汛期表和两岸舆图，春娘还是忍不住又说了句：“姑娘也操劳了多日，何不也歇一歇？”


    王昭云摇了摇头，葱白的指尖在江道上游捋过，又直指向舆图上的江水末尾，“父亲不会善罢甘休的，或许他们早就做了埋伏。”


    虽说眼下看来，四处还算风平浪静，可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一行行踪极度隐秘，父亲的人尚还寻不到他们的位点。


    只要他们登船摆渡，庞大的人群数量就难免惹人注目，届时巨大的目标一旦出现，必定逃不过追捕之人的眼睛。


    到那时，他们会如何做？


    破了丰江为界的规定，将她强抓回去？


    亦或随了她，由她离开？


    春娘不觉他们已改头换面这般隐秘还能被人发现，但小主子的思虑向来周全，不免也坐下来，去问应对之策。


    但王昭云还是轻轻地摇头。


    她亦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应了鲁娘的话，让大家原地暂做休整——反正无管何时出去都会暴露，那便不如养足了精神，在遇事儿的时候，能够以最好的精气神去应对。


    而结果显然，王昭云的预料分毫不差。


    辰时过半，一众人才从走出别院后山的迷阵不远，便见不少火把四向涌来，更伴有哒哒的马蹄声。


    “分三路走。”陈砾当即令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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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追。”来人亦追上一道命令。


    顷刻间，竹林外的人分三路而散。


    春娘那一路直往渡口奔，陈砾那一路往别院的暗道方向走，而鲁娘那一路则和谢家来的高手一道断后。


    刀光剑影，火光绰绰......倏然，整个竹林亮如白昼——不知是谁举了百千盏明灯，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一清二楚。


    “云儿不在这！”一道清亮的声音惊呼，另一道沉郁的声音接着响起，“在渡口。”


    这话音一落，所有刀剑戛然而止一般，王家和天家的人全然都要往渡口那边奔去......但为时已晚。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艇已然在一众人刀剑相向时，解了锚，在八个壮硕船夫的摆渡下，迅速地漂离岸边。


    “起箭，不留活口。”


    那道沉郁的声音再起，随即，竹林里的明灯两侧顷刻架起无数弓箭手，全然向着已经漂离岸边的船艇和仍遗落在岸上的谢家人。


    王昭云怔住了。


    前日傍晚，她琢磨不出父亲对她的脱逃会采取何种计策手段，以逼迫她乖乖就范，只因她所识得的父亲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时有破釜沉舟的魄力......但尽管如此，她仍不敢相信父亲真的会对她下杀手。


    她眼睁睁看着箭雨之中，父亲愈发朦胧的面容，心中如有千斤之中，直压得她一丝气也喘不过来，无法思考......直到一抹红血染湿了她的睫毛，漂染了父亲的虚影......


    王昭云恍然回神，刀剑与羽箭相接的声音，人体落入江水的声音，追逃呐喊的人声......耳边又复起一片聒噪。


    “姑娘，快回船坞里。”中了箭的侍从按住左肩上的血肉，仍持剑挡在王昭云和船夫的前面，挡着飞来的箭矢。


    王昭云瞳孔皱缩。


    下一瞬，她往后一步，蛮力将船夫手中的船桨夺来，“你去接应鲁娘和春娘。”


    语罢，她便拿那不太熟练的姿势，拼命地划桨以分担船夫们的压力，另一边则是直勾勾地望着已经从各处汇到江面来的身边人。


    那被夺了船桨的船夫本也是侍从，听了姑娘的命令，丝毫不耽搁，当即跃入水中，向春娘和鲁娘游去，又将她们送去陈砾将将从别院暗道出口那边驶出来的船只上。


    如此拼命地挣扎了足足小半时辰，王昭云一行的船只终于驶出天家皇城卫队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终于，出来了。


    可这江面，却不再平静，只余血红。


    王昭云扔了手中的船桨，不由去抹了一把发痒的脸——湿的，不知是泪还是江。


    她再次抬头，没有箭雨的阻隔，视线再度清晰。


    那个生养了她十数年之人正立于渡口处，向她这厢看来。


    即便看不太清，王昭云亦知道父亲此时定是飞眉瞪眼，万分恼怒，便如当初他知道她使计再加裴家郎时......再不会有惹恼父亲的机会了。


    王昭云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


    半晌，她默然跪地，朝那渡口处之人叩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