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城碉堡高地，日头西斜，照见丘上一人一马，俯瞰关口百千乘骑。


    黄沙滚滚，明明已是春日回暖时，裴远山却只觉得寒风刺骨，周身冰凉。


    当时，师父战死，兄长罹难，世间再无亲近之人，孤独便如针，游走四肢百骸，侵蚀三魂七魄。


    如今，他似乎又变回孤零零一人，立于苍茫天地，遥遥无尽期。


    随着那队蚂蚁般大小的出城人马渐渐消失在关口，这方天地之间，又只剩他与边州万万军民，和不可推卸的边关之责......也就再无其他了......


    “将军——将军——”


    风沙中，裹挟这的嗡嗡声传来。


    裴远山机械般转动头颅，循声望去。


    是柴安和元井。


    ......元井先生不是她最得意的手下吗？如何漏在了边州？


    “夫人只带了春娘、陈督以及几个亲近的仆从和随身侍卫走，剩余的其他人手一概都留在了边州，说是要保证边州农事复起，也不能影响了才将将有起色的商埠运作。”


    言外之意，除了将能打的带走，王昭云将元井以及所有能够做经营的人，也就是夫人的整个智囊团，都留给了裴远山。


    柴安第一次，在将军脸上看到悲喜惊怒交织的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在人情上本就不够敏锐，即便已经看到将军方才在看见夫人当真离开时那三魂七魄全然抽离的神态，也还是把不准将军真正的意思，遂就按照元井先前教的，先担起劝架的任务。


    “夫人此次坚持要回天都，或许真是因为什么要紧事，才非去不可，瞧她还给咱们留了这么多人，将军何必一定非记夫人一过呢？”


    柴安言罢，元井亦适时上前了一步，将一个牛皮纸信封呈上，“将军，姑娘此次决策甚为匆忙，言说还有许多事情未能同将军讲清楚，便着了奴将此信件交您亲启。”


    她见裴远山并未犹疑，如豹捕猎般迅速夺走了信件，又急急拆开阅览，便继续将王昭云的话转述：“姑娘交代，房中百宝盒内是她全副身家，现全托付给将军，还请将军妥善保管。”


    那信封里并未言及其他，正正就是只有他夫妻二人房间里，梳妆台下的抽屉以及抽屉里各宝盒的开锁方法。


    元井又说：“姑娘不在边州的这段时日，元井及所有王家来的人都一应听取将军吩咐，专注农事和商埠的运作，至于武埠山的铁矿，姑娘意思是待与朝堂周旋后再动，如若将军另有安排，元井亦当全听将军安排。”


    言罢，元井又将一个素色锦囊递上。


    那锦囊底色为瓷白，正面上一支受风狂舞的兰草，却服服帖帖地依靠在绸缎之上，便如他总是乖顺地依附她。


    裴远山蓦地嗤笑一声。


    只裴远山头垂得极低，将整张脸隐在了阴影中，声音又被吹散，元井便不能发现他的声动，只在他接过了锦囊后，继续道：“姑娘有言，天都势力复杂交错，她亦不能说一定能够全身而退，遂与将军以三月为期，届时姑娘若不能从天都脱困回往边州，那便请将军开此锦囊，以谋后事。”


    所以，这个锦囊将会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物？


    裴远山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利眼恢复以往的凌厉，“这锦囊我不要，你同你家主子说，让她务必给我回来。”


    元井闻言，先是一愣——姑娘临走前便说了将军会拒收这锦囊。


    她抿着唇，默然看了裴远山一眼，退了一步，才恭敬一揖，道：“此亦为不得已之时，将军可解姑娘之困的终极之法，是以，姑娘有言，遥祝，必胜。”


    *


    白驹过隙，边州回往天都的路途，比天都来边州时要顺当许多。


    不出半个月，王昭云一行已经抵达路程的终点。


    而太子携圣命到边州，不仅收复了兵权，还将琅琊王家嫡女带回的消息，早早就传回了天都，朝野上下无不震惊与欢喜。


    边州裴将愿意放权，说明其暂不足以自立门户，或说即使他已有能耐却仍然不可避免的必须效忠大魏，从大魏这里获得正名，那么，这支常胜之师就仍然会是大魏最坚实的护盾。


    而琅琊王家女于丈夫被忌惮收权时仍愿回往天都，预示着圣上一计世家与寒门联姻已颇具成效，那王昭云正正成了联结天家世家和寒门的纽带，这会是整个大魏稳定之福。


    于此，不少天都矜贵皆在萧景琰与王昭云抵达天都这日，相邀出城来迎，竟将天都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姑娘当真不下马车，招呼一声？”


    春娘于马车帘子的缝隙看去，萧景琰正在车队之首。


    他已下了马，一一同那些达官与贵族嘘寒问暖，竟已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犹不见止意。


    王昭云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身很不得劲，“不去了，随他显摆显摆罢。”


    为能早日回到天都，快快处理完所有事情，再赶回边州，他们这一路连日奔波，有时甚至夜不休整，王昭云的身子骨似乎有些已撑不住。


    眼下，她只想快些回了王府，好生歇一歇，也好能再做筹谋，算好了时机尽快进宫查一查阿娘的旧迹。


    然奈何天不遂人愿。


    春娘忽而惊呼：“姑娘，大夫人竟然也来了。”


    大夫人，便是琅琊王家旁支出身、琅琊王氏主家现任主母，主家王志昭的续弦，王昭云的继母，王舒方。


    那围观众一见是琅琊王家主母来，当即层层叠得分列，让出一条道来。


    而那王舒方则风风火火，快步走过，却又在尽头之处，戛然而止，屈膝福礼，施施然同萧景琰问了安。


    那萧景琰仿似受宠若惊，怔忪了一息，才赶忙回了神，再恭敬地回拜一礼。


    大魏至尊莫非天家，世家之首当属王家。


    狭路相遇，不过平起平坐。


    然眼下的两个代言人却是顶礼七分，又谦又让，不仅叫人挑不出一处错处，更叫人不得不称颂几句。


    王昭云瞥眼于缝隙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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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终是蹙眉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去瞧瞧罢。”


    世家贵族三妻四妾，不足为道，更何况如琅琊王家这样的大家族，断不能没有一个持家的主母。


    所以，对于父亲续弦，王昭云并未置喙过多，只要于母亲的名誉、后事无有克扣与苛待，她一概都可应允。


    而那王舒方，父亲的表妹，本就出身王家，更是深谙大家运转之道。


    这许多年来，她待之已逝的前头正妻以及正妻唯留的一个女儿，也算周全得当，应顾尽顾。


    那么王昭云自然也不能有什么挑剔的......至少三分薄面，她一定要给足，对主母亲迎，她不得不下车。


    王昭云由春娘搀扶着，从马车上踏梯而下，一步一阶，已不算慢。


    但那王舒方见了，竟就王昭云下梯这档子时间，已经飞步过几丈远，来到马车边上，不无惊喜地道：“好云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王舒方素来热情，便是明知王昭云不喜与她相近，她还是会倾身靠近。


    而王昭云则一如往常，更无管周遭目光，停住脚步，上身后仰，不经意地就避开了继母的接近。


    但风还是撩起王昭云的半片面纱。


    王舒方看得清楚。


    这位从前不过只是清高如谪仙一样的疏冷贵女，眼下已是唇红齿白，面有桃色，眼转流波，周身散发一种充满爱意的柔和。


    王舒方心中震惊。


    莫不是真动了心，被情爱滋养生息，倒真有了那菩萨之面？


    王舒方暗忖掠过，面上不显，仍旧笑意盈盈。


    虽未能拉得住继女的手，但她脸上也全无窘迫之色，而是不无着急地说：“老爷同我瞧着时辰，总不见不着云儿你到家，老爷是真真着急得不行，遂叫我，一定要亲自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语罢，她便转了头又去同在场的围众又笑又乞地说：“各位贵人来迎之好，我往家通通记下了，来日一定回礼谢之，倒是眼下可能行行好，可让我出嫁了多日的云儿快些能回了家去，见见家中亲人？”


    王舒方向来和传统的世家贵女有些偏差，她似乎身无长物，圣贤书读得也不算不多，女红做得也一般般，但就是能在男男女女中周旋，在大魏层层繁繁的阶层中，如鱼得水，将王家里里外外的人情打理得紧紧有条。


    便如她此刻，这样随意的一句揶揄讨巧，便叫在场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又迅速地将才让出的小道变成大道，可堪堪允得三乘车马并驱而过。


    至此，才露了半张脸的王昭云便就可再返回车马中，再次启程往王府而去。


    “父亲和大夫人，还是老样子，一刚一柔，一红一黑。”王昭云重新窝回了马车里，但倦意已然全无，末了，眸色还是暗了暗，遂叮嘱一句：“一会儿回了王府，只怕又是硬仗，当得小心。”


    那两封信直指父亲为恶之实，虽眼下还真假难辨，但保不准父亲也早知她收到了那信。


    那父亲会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