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间市第三人民医院住院部——十七级台风过境后的夜里，走廊的光源微弱而不稳定。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忽明忽暗，发出的白光像是人们垂死前的抽搐。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消毒液与尘埃的气息，混杂着通风管道深处传来的低沉轰鸣，让人恍惚以为整座城市都早已空无一人。


    解殊伶安静地坐在病床床沿边，手心紧紧地攥着一枚金属身份芯片。芯片边缘因长久摩挲而发烫，但她却毫无知觉——那是哥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三十年前，AXP-T型病毒席卷全球，当年感染者即超全球人数的九成。后世人们追溯起当年那般地狱惨状，将2149年病毒爆发的那一年称为“明尽元年”，这意味着往后的人类将进入“明尽时代”。


    起初，这种病毒感染症状与普通流感无异，但是在感染半年左右将会在生物体内产生变异：病毒变异后超六成的感染者身体器官的各项机能会急剧衰退，半个月内便会不治身亡；变异结束后剩下的四成人里，虽说是活了下来，但是综合免疫力大幅下降，生育能力衰退，导致全球一年内新生儿出生数量不足病毒前夕的1%，自杀率和极端事件爆发率却是之前的300%。


    有人说，这是“神”的筛选，因为只有极少部分人，在各国政府的无数次血清化验筛查之下，呈现出无症状弱阳或无感染阴性，即成为当之无愧的“被神选中的人”。


    而解殊伶就是其中之一，阴性幸存者可谓说是国宝级幸运儿也不为过。在解殊伶十七年以来的人生中，见过太多人因为病毒死去活来了，她的家人就是如此——母亲早早地在她一出生就病逝，父亲也在“明尽”第十六年感染了AXP-T病毒早早地撒手人寰，留下三岁的解殊伶和外婆相依为命。


    在解殊伶觉得命运不能更差劲的时候，半年后病毒的再次变异又将外婆的生命夺走。至此，三岁的解殊伶被政府清扫部门带走，和成千上万的孤儿一起被送往当地的救助站接受血清筛查。


    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来来往往的人死去活来，三岁的解殊伶想着，全家人因为这个病毒都死绝了，自己基本上也感染的差不多了吧，清扫部门指不定哪天就给自己一针安乐死。


    于是在救助站的每一天，解殊伶都是一个人蜷缩在角落，安安静静的，和其余嚎啕大哭的小孩形成了鲜明对比。


    “有个女孩资料上写的爸爸和外婆都在变异期死了，但是她居然血清结果是阴性，你敢相信？”


    “她和那个老人呆在一起同吃同住几个月了，居然完全没有被感染，这怎么可能啊，我真的头一次见到啊真是太神奇了……”


    解殊伶第十九次被带到救助站的化验室内，看着面前的各项检查设备，已经轻车熟路地站了上去，把胳膊放进仪器里，看着血液在仪器中缓缓被抽取。


    最近救助站的小孩越来越少，每次都是带出去做检查之后都没再回来过，即使有复查的，也很难像自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十几次的吧？解殊伶歪过头，隔着防弹玻璃看向对面的一大群医来生，今天来的医生又比昨天多了几个呢，好像还有穿军队制服的人。解殊伶不敢盯太久，在仪器提示结束后马上贴上消毒棉，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候发落。


    “今天结果还是阴性的话，把她送到朔间市接受‘摇篮’的筛查，没问题就直接报上去走后续的领养流程。”闻寒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时，一身黑色的军装剪裁极致利落，金色的肩章冷硬，身后的披风垂到脚踝，布料厚重，衬托出他笔直的腰线；全身衣物材质经过特殊处理，黑压压的没有一点反光；军帽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刚好遮住了他的眼，只露出半截鼻梁和薄唇，神情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唇线极冷。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玻璃后，随意扫了一眼身边的检测员，说完，侧身抬头看了一眼对面这个看起来巴掌大点儿的小孩。


    这是病毒爆发大半年以来，第一次需要他亲自到感染率近百分百的外城区来查验的筛选目标，而且还是个全家都死于病毒之下的三岁小孩。闻寒甚至快怀疑外城区的筛查设备是不是故障了，可就算换上主城区的设备，这个小家伙的筛查结果依然是呈阴性。如果最后“摇篮”的结果还是如此，那真是外城区这几年来第一例阴性个体呢。


    闻寒隔着玻璃看着女孩低下的头，忍不住叹了口气：“‘摇篮’结果也同步给我一份。”说完便大步离开了化验室。


    解殊伶从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外城区，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踏入主城，甚至是主城的中心区域：朔间市。在第十九次结果出来之后，解殊伶被闭环送往摇篮——朔间市最先进的AXP-T病毒筛查中心，即百分百正确率筛查。


    “这个就是从外城区来的第一个人吧？这大半年了，我还以为外城区都死绝了呢。”


    “你这张嘴一天都说不出一句好话出来，小孩子听见一会儿哭了就你自己去哄……”


    解殊伶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这两个正在议论自己地摇篮工作人员，两秒后，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讪讪地回过头和解殊伶来了个对视。


    “看吧，让人家听见了，你话咋这么多！”


    “小孩而已啊又听不懂，她资料写的三岁，妈呀，三岁的外城小孩还能活到现在真是逆天运气啊。”


    解殊伶转过头，慢慢穿过走廊不想再去听那两人讲话。第一次来到这样干净整洁的地方，解殊伶内心非常不适应，但是一直以来她都可以维持表面上的体面，以至于外城区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都觉得她不像个三岁的小孩。


    “江佟别在工作的时候嬉皮笑脸了，去把那个外城区的小孩带到001号筛查室等候筛查！”


    那个张嘴没半句好话的工作人员原来叫江佟。解殊伶心想着，再次看向走廊对面那两个人。


    “好嘞哈哈哈，马上来。”江佟拿起对讲机回应了对方后便朝解殊伶走来，俯下身子仔仔细细的端详着眼前这个小腿高的小不点儿，“哎哟你这小孩还瞪我呢，来来来，今天你是第一个开张的，跟着哥哥走别到处乱跑哈。”说罢便带着解殊伶一路左拐右拐乘电梯，再一路往下来到地下十六层的001号筛查室门口，推开门，笑嘻嘻地朝解殊伶摆摆手：“好累，来这一趟真不容易……门口右边先进消毒室站在台上全身消毒，然后穿上桌子上的辐射防护服就进左边第二扇门吧。希望一个小时后哥哥我还能带你离开哦。”说罢，推开筛查室的大门示意解殊伶进去，目送她走进消毒室后便转身离开了。


    原来还有全身消毒室和辐射防护服穿啊……解殊伶站上台，在AI语音指导下完成了全身消毒后，慢慢地穿上防护服，站在左边第二扇金属大门面前不知所措。以前在外城区的救助站接受筛查的时候都是有人一路领着自己的，结果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整条走廊安静到诡异，一眼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看的人有点头皮发麻。


    解殊伶刚想原路返回去门口看看那个叫江佟的话痨还在不在的时候，面前的金属大门顶部突然闪过一道红光快速扫过解殊伶全身，两秒之后，“滴滴，生物验证通过，身份信息确认中，筛查目标解殊伶，编号00114677，请进入”。解殊伶瞪大双眼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确认是大门自己发出的声音而不是走廊白日闹鬼后，才小心翼翼的进入筛查室，看着完全陌生的仪器又再次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看见‘摇篮’是不是觉得特别厉害？过来这边，坐上去就可以了，不用紧张。”


    解殊伶一愣，冷不丁的人声从仪器背后传来下了自己一跳，抬起头，只见半个圆圆的脑袋在仪器对面，便绕过仪器走向那个说话的人。


    “原来三岁个头这么小啊，真是太久没见过小孩了，上个来这里筛查的小孩我记得还是药联副秘书长的侄子吧，不过也有12岁了。三岁，嗯，来这儿小妹妹，踩着这个踏板坐上去，身体靠在里面，把右手臂放进右边的凹槽里就可以了。不用紧张，我会在旁边一直守着你的。”


    解殊伶看着眼前这个说话的人，可以说是她目前为止见过最温柔的医护人员了——一头金色卷发在后脑勺扎了个小辫子，软软的，看上去很好摸；无边金属眼镜下的碧蓝色双眼似乎没有被衬托出严肃的气息，反而为这慵懒的外表增添了几分随性。不过他看起来又不像外城那些医生一样年纪很大，反倒是非常年轻的样子。


    见解殊伶不为所动，金发卷毛医生歪了一下头，笑着说到：“是害怕吗？因为我们不可以有肢体接触，不然我可以抱你上去。来吧，不用怕，没有外城区那边的流程，抽血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了，不疼的。”


    解殊伶强装镇定地走了过去，按照他的指示坐进仪器内，闭上眼。摇篮的外罩笼罩下来的一瞬间，外界的声音完全被隔离了，只觉得右手臂酥酥麻麻的，头顶也仿佛有微弱的电流感，像静电似的叮在头皮上。不出5分钟，外罩便再次打开，解殊伶缓缓地睁开眼，就看见金毛医生朝自己招招手，“很好真厉害，我们结束了，这里出门右转蓝色那扇门，进去先吃点儿东西等待结果哦~”


    解殊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筛查室，进到等候室安静地坐着，什么也没吃。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吧，大家都说摇篮的筛查设备是最先进的，如果测出我不是阴性，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外城区？当初救助站那些小孩都被送到哪里去了，我是不是也要去哪里……解殊伶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从未见过的精美的粉色小蛋糕，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怎么不吃？小孩不都喜欢甜食吗？”


    听见门口传来声音，解殊伶猛然抬起头，看见金毛医生正走向自己，连忙用力地擦拭还没来得及留下来的眼泪。


    “是不是很害怕？没关系，我陪你在这里一起等结果。”


    解殊伶看着眼前这位笑眯眯地医生，想着最后时间还能在人间看见白衣天使，自己已然是足够幸运了，“谢谢医生哥哥，我只是不是很饿。”


    “哦，我还以为你是在害怕筛查结果会有变化呢，看不出来你还挺勇敢的嘛，这么小就一点儿不露怯。”金毛医生自顾自地拿起一块蛋糕，自言自语道：“不过很多年没人叫我医生了，哈哈，没想到干这一行也可以干这么久……嗯,药联的配方做出的蛋糕就是美味无穷啊~其他地方可完全吃不到，你真的不来尝一口吗？”


    解殊伶是真的没胃口，也没再和他搭话。低下头在心里默数着1、2、3、4、5……等到走廊外传来脚步声，才发现旁边的医生已先行离开，蓝色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来吧小妹妹，时间到了。”


    是啊，时间到了。解殊伶心想，看着金毛医生温柔似水的双眼，感觉就算他是送走自己的死神，好像也是个不太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来时感觉望不到头的走廊现在仿佛两三步就走到尽头了，解殊伶闭上眼，祈祷来押送自己回外城区的人可以和这个金毛医生一样好，这是自己最后的遗愿了……


    “哇塞你真是个奇迹啊，外城区这么多年来第一个6岁以下的阴性儿童啊，来来来让哥哥牵牵你的手沾点儿欧气，这两天和叶子打牌我就没赢过啊啊啊！”


    “人家叶子赢你是靠实力，怎么在你这里就变成靠运气了？”


    “德诺大首席你好狠的心，你就这样无情地揭穿我，伤害我幼小的心灵……”


    “好了快住嘴吧，给小孩子看笑话呢。”


    解殊伶不解，不是有人来带走自己押送回外城区的吗，现在这是什么情况？金毛医生转过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小孩，不禁笑了笑，蹲下身子摸了摸解殊伶的头，柔声道：“想什么呢，我就说了不用害怕筛查结果呀，你看，现在这不是通过了？” 说罢便站起身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德诺?提瓦克洛斯，是药联驻军盟统战中心筛查技术首席指导官，你可以向他们一样叫我德诺首席，不过……”


    他顿了一下，再次蹲下身看向你，笑眯眯地说：“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医生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