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个马甲

作品:《马甲扮演指南

    *


    却殃的世界只有黑白,是一张早就褪色的旧相片。


    天地之间,花鸟虫兽,一根根交缠的彩丝是他可以看见的唯一的色彩,后来,山灵大人找了老秃驴来教他常识,他才模模糊糊察觉到,这些线应该叫命线。


    命线可以触碰,无法改变,色彩不一的命线交缠在灰色的眼瞳里,像是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剧。


    悔止不愧是神棍头头,说起骗术来是一套一套,却殃感觉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徒弟啊,骗人也是一门学问,命运太玄了无法被人掌控,能被人掌控的只有人心。庞大的消息网、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面不改色的表演技巧是当神棍的必备技能。说出客人想要的,挑动对方的情绪,让局势的发展顺应谎言,最后变成我们说下的箴言……很简单,对不对?”


    邋遢的打扮并不逊色街上的流浪汉,但是悔止似乎并没有要收拾一下的想法,只是随意拢了拢散落的长发,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却殃面不改色,耳旁盯着一枚朱砂绘就的铜钱,正是他拿来当暗器的那枚,被悔止添了几笔,变成了可以压制眼睛的法器。


    却殃:……


    他感觉自己亏大了。


    “所以首先,我们要有一个能让客人信任的外在形象!”悔止也不收拾一下自己,显露在外的眼睛虽然总是半眯着,但依旧能看出形状姣好,眼睛清澈透亮,却又略显沧桑。


    却殃看了新鲜出炉的师傅一眼,“您一样吗?”


    “咳咳……这倒不用了,你的外在形象已经满足了这一点。”


    悔止咳了两下,难以想象徒弟变成野人会是什么样。


    不满山乱跑,却殃的皮肤已经接近瓷白,身着黑白道袍,眼瞳灰白仿若盲人,气质飘渺出尘,看上去就极其唬人。


    嗯,年纪看上去再大个十岁就更加让客人安心了,不过作为悔止这位顶级神棍大师徒弟,那身份长相是刚刚好。


    “内容记下了,需要验收吗?”却殃放下笔,抬起头,表情认真。


    “这么快……”悔止嘟囔了两句,“骗穷人有什么好的,我带你干大的。”


    “走吧,带你看看第一神棍的厉害。”


    ……


    太阳挂上树梢,师徒二人从陈府出来,却殃皱着眉,身后是一行感激涕零的人。


    “小徒弟,看明白没有。”


    “明白。”


    “不明白……嗯?明白了?”


    悔止换下那一身不合适的行头,上下都收拾的干干净净,那张脸也如却殃所料,非常能唬人。


    “嗯”,却殃皱着眉思索,“可是师父,杀死陈府老爷的并非鬼怪,也不是二房谋财……”


    “哎呀徒弟,你咋不知道变通呢”,悔止一拍手,小声喊道,“我得了钱,他们安了心,不该死的人活下来了,该死的人都死了,这有什么不好。”


    这样……吗?


    灰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分懵懂,却殃下山后,人生观进行了二次坍塌重建。


    说到底,自己还是不够狠。


    死在却殃手里的人:??请问呢?


    “主要是现在瘟疫横行,都接不到多少单了。”


    悔止叹了口气,“现在不捞笔大的,之后我俩得活活饿死喽。”


    瘟疫已经蔓延了整整一年半,到处都是死人,钟城还好一点,起码富贵人家还请的起人算命,别的地方尤其是之前却殃待的地方,早就沦陷了。


    洪灾带来了疫病的种子,朝廷却将一切归于鬼神降灾,任由“神罚”带来痛苦死亡,贫苦人家染了疫病也不敢声张,生怕被人发现一把火烧得连骨头都留不住,当然,更多的人都挤在狭小的病所,在高烧中看着自己的肢体慢慢腐烂,最后在痛苦的睡梦里死去。


    “救……救救我……”


    大半的肢体生了红点,有人朝着却殃求救,眼窝深陷,骨头凸显,血肉像是被疫病吃掉了一样,身上只剩下一片皮。


    他在哀求。


    “这里还一个!”


    士兵全副武装,却每一个人靠近半步,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裹得最严实的人半拉半推走了。


    “别看了,只要继续待下去,这就是我们的下场。”


    悔止拍了拍却殃的肩膀,笑着问他,“小徒弟,你看到了什么?”


    天空是阴暗的,但阳光却驱逐不了这座城的死亡,却殃冷冷看了悔止一眼,一字一句道:“你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两人打着哑谜,没人去看一眼那个被士兵拖走的流民。


    毕竟,谁能救得了谁呢。


    “真是造孽啊,那有病的狗皇帝真狠啊,七座城说不要就不要,一但有人踏出圈子半步格杀勿论,当养畜生呢,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把疫病拦在城内呢?”


    悔止狠狠呸了一声,“老皇帝喜臣妻,大公主偏爱用血作胭脂,手下工匠最擅长用人骨造器具,大皇子无能喜虐,爱好鞭打幼女,二皇子是个龟公人不行,三皇子暴虐是个疯子……一大家子全有病,呸呸呸……却殃,你猜猜现在这狗皇帝是个什么病?”


    “没见过,你说。”


    “巧了,我也没见过。”


    莫名其妙的对话,害的两个人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


    “都说隔墙有耳,狗皇帝不会抄我们九族。”


    “龟壳子,进不来。”


    也是,谁敢进来送死呢?


    时间飞速流逝,接下来的日子就有点东躲西藏了……也不是,钟城算是这几座城里面最安全的那一座了,但是外面依旧聚集了许多流民。


    疫病四起的时候,县太爷就跟死了一下蜷缩在那小县衙一动也不动,上头的人已经放弃他们了,他们自己也放弃了。


    悔止带着却殃到处跑,到处跳大……不,是进行驱疫仪式,别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病人似乎真的好了很多啊……


    去你个心理作用!就是好了很多好不好!!


    却殃已经搞不懂他这个师父了。


    神棍是真神棍,骗人也是真骗人,但是效果也还真有那么一点。


    “那当然,九成九的水里不是还有不到半成的干货嘛”,悔止颠了颠手里的铜钱,“你这双眼睛还真适合学道法,可惜遇上了我这个神棍,算你运道不好喽。”


    “一脉相承。”


    却殃脸上的表情越发少,忽然他站住脚,看向没有停步的悔止,声音很慢,“师父,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嗯嗯,去吧。”


    悔止像是没有听清,随意应了两声。


    枯黄的树叶打着转落下,悔止骤然停步,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


    “真是说走就走啊,早就不让他看到那些东西了,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多和老头子道个别。”


    “就算是被天厌弃的体质,也很难作为接纳不详命运的容器。”


    悔止摇着头,又走了起来,枯黄的道袍在风中划过,半疯半癫,半痴半傻。


    “算了,都是……一脉相承啊。”


    *


    河流弯曲,像是一条连接着彼岸与现世的通道,河水带来缕缕血丝,尝试挽留越界的游子。


    你还是回来了。


    湍急的河水放缓,轻的像是一缕不知归处的风,柔柔的环住青年的脚踝。


    青年往河水更深处走去,黑白色的道袍浮在水面,他微微弯下腰,水在指缝流下,只剩下一尾极小极小的、窝在掌心的透明小鱼。


    “母亲,您要拦我吗?”


    这一年他不止一次回有灵山,但是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回家的路,他知道这是山灵的禁令,没有多留,但头破血流才离开。


    唯一可以触及的,只有送他来时的河流——这条比山更早孕育出灵的河流。


    小鱼顺着流水落回河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水流推着他,往岸的另一端走去,河水不息流淌,发出沧桑温和的叹息声,随着河流远去越来越轻。


    无奈而悲伤——


    如果你能接受,那就去吧,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我的孩子。


    “我想回家了。”


    却殃走向河流彼岸,那里有一座山,是他长大的地方,色彩填充他的世界,于是在记忆中的山水也有了颜色。


    青山、绿水、蓝天,血珠从花瓣边缘落下,摇曳出一分恰到好处的娇嫩,阳光为山水披上金光,像是死亡前的朝圣。


    青年抬起手,轻轻附在那一层无形的屏障上,但是现在,指尖轻而易举穿过,他已经感受不到那一层屏障了。


    最后一缕风环住他的指尖。


    山灵的命令不可违抗,但是山灵可以违反自己的命令。


    但是——孩子,你不该回来的。


    忽然,却殃不可置信睁大眼睛,铜钱耳钉猛地被拽下,带下来一小块血肉,可他无知无觉,在黑白世界的映衬下,那一缕缕不同色彩的命线是那么孱弱,庞大的山林笼罩着磅礴的黑气。


    他飞速靠近,可入目皆是惨剧。


    白虎失去了一身漂亮的皮毛,脑袋搭在入口的石堆上,灰狼的腰被几把利剑刺穿,双目无声的看向同样被屠戮的族群。


    黑熊栽倒在大树旁,地上流了一滩混着蜂蜜的黑血,青蛇被人砍成两半,锋利的毒牙无影无踪,落入草丛……


    动物没有生息,山林一片死寂,当然,更多的是侵入这里的人类的尸体,他们穿着铠甲,身上全是动物的撕咬,还有一些是被刀剑刺入心脏,缝隙间隐隐可以看见染血的袈裟。


    怎么会有人能进来!!!


    “为什么会……明明时间没到。”


    他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代表死亡的黑气蔓延上山林,缤纷的命线变成黑白。


    山,要死了。


    他要出去找能让山活下来的办法。


    ——置换命运,由他来承受天定的厄运。


    “咕……”野草深处传来细小微弱的哀嚎,却殃如梦初醒般猛地上前,拨开草丛,白鹭断了羽翼,小猴子丝丝被一柄长矛钉在地面,命线已经到达尽头。


    灰暗的眼睛再看见却殃时亮了一下,无意识的动物哀嚎在却殃耳中重组成痛苦的文字,“小泱……今天的落日……会很红哦……”


    这是很久之前的约定,小猴子和还没有开窍的小野人在寻找最红的晚霞。


    “丝丝……他们在哪里,我去杀了他们!!”


    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孩子,本来就是暴戾的,灰白的瞳孔盛满了疯狂和不甘,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呜呜……小泱、小泱……山灵大人……抓走了……陛下……”留下几个寓意不明的字音,小猴子没了声息。


    死了。


    却殃闭眼,猛地睁开,他循着命线的指引,踏过一路尸体,直接来到藏山寺。


    这里更加惨烈,昔日佛音飘渺的寺庙被血染成了一片红色,却殃在门口看见了老和尚,他躺在最喜欢那把躺椅上,双眼轻轻合上,胸口的血像是自彼岸生长的死亡花。


    脚步顿了一下,却殃没有停步,很快,一抹明黄引入眼帘。


    菩提树前,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很俊美的年轻人,身上却充斥着于此地不符的威仪,不过,他似乎……也要死了。


    黄金的笼子里,困着一阵快要消逝的风。


    “皇帝?”


    “对啊,朕是皇帝,普天之下皆是王土,我的子民……”他哭着笑,白净的脸上弥漫了空洞,随后,他整个身体一顿,面目变得狰狞,连声音都带上了疯狂,


    “死啊!都去死,狗屁的天下狗屁的龙椅,哈哈哈都死啦,国师啊战乱瘟疫,争来争去凭什么要我来,来拿啊,来抢啊!!!都消失吧……”


    皇帝的表情在纯良悔恨在痛苦疯癫中循环往复,就连却殃什么时候把笼子夺走都不知道,像是裂成了两个人。


    山灵无拘无束,无所不在,却被龙气囚困在小小的金笼子里,却殃的指尖有些抖,双眸却死死盯着笼子,搜寻着薄弱处。


    很快……就能找到。


    “还给我!国师说了,灵作引,引之疫……招洪引旱,天下人都和我一起去死……”


    “滚!”却殃毫不留情一声怒喝,恨不得一脚踹死对方,心中逐渐升起荒谬,这就是皇帝吗?这就是那些流民口中的天下共主,他们现在都还在希望所谓的上层人来救他们,可是谁能想到一切的源头就是他!


    战乱和疫病,他是真的想毁了天下!


    杀意升腾,却殃持刀而立,可皇帝似乎看出他的杀意,笑意晏晏躺在地上。


    ——孩子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风声,却殃回神,双手交叠,轻轻捧起小小的笼子。


    “母亲,我在。”


    终于,指尖勾起一小丝金线,下一刻,困住灵的牢笼四散成风。


    将落未落的泪终于从眼角落下,融进快要消逝的风里,白鹭送的小花三年不腐,慢悠悠从衣襟飘落,看见了风与水的相聚。


    轰——


    恍惚间,却殃好像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山脚流淌的河流像是大海一样卷起浪花,青年仿佛看见河流在面前奔流。


    ——孩子,我们是你的母亲。


    却殃是被山与河共同的孩子,河流送他前往生的彼岸,山林抚养他懵懂长大,和尚们教会了他明事理和善念,三年凡尘颠沛流离让他看遍人心复杂难懂。


    ——所以不应该让你来肩负一切


    或许祂们早就看到的未来,才会在一切还没开始时让他离开,在一切都已结束时让他回来。


    ——要结束了,要再见了。


    他不想再见。


    ——笑一笑吧。


    一道闪电带来无可违逆的号召,白日惊雷划过却殃苍白的笑脸。


    神罚一般的山火以寺庙为中心蔓延,以小花为起点,温和地绕过却殃扑向死气沉沉的山林。


    山,死了。


    河,也死了。


    山火猛烈,吞噬一切不甘绝望的灵魂,烧掉所有践踏生灵的罪恶!


    火在树叶上起舞,在河面歌唱,他们活泼的穿过每一个角落,烧掉死亡的阴霾,让生命在灰烬里萌芽。


    夜晚的天空被山火映的很红。


    焦黑的土地上,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绿芽在枯黑的焦木上生长,苔藓也慢慢附在粗糙的树干,山林逐渐在死亡里复苏。


    却殃穿过生死交换的古树,在刚刚长好的草丛里,一只小猴子睁开懵懂的眼睛,白鹭展开完好无损的翅膀,往山外飞去。


    丝丝警惕地看了人类一眼,想要逃跑,却被手速快到不行的人类逮住。


    “陪我看完最后一场日落吧。”


    却殃撸了一把猴毛,忽视了被咬住的手指,他爬上泛起绿意的古树,在树的顶端看见血一样的落日,铜钱耳钉攥在掌心,却殃靠在树干上,手指无力垂下,火光为那张苍白俊逸的脸添上红润,眼眸垂下时,将整座山收入眼中。


    白虎站起身抖了抖毛,眼里是还未开化的野性,灰狼苏醒,带着族群小心翼翼后退,黑熊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寻找怀里刚摘的蜂蜜。


    还好,这是要给……给谁的呢?


    意识重归混沌,青蛇缠在枝头,露出尖利的毒牙,小兔子抖了抖耳朵,一溜烟逃走了……


    山林活了。


    两位灵自愿嫁接了他们的死亡,于是上演了一场生命的奇迹。


    这才是死亡提前的原因。


    算了,马甲却殃有点写不完,最后五千字之后再写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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