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断断续续留下不过十几人下来。早春的天色越发透亮，似澄清的大海将几人罩在身下。


    这样天色，是要落雨。寐恒手诀一唤，将九歌送回主峰。她还有一事……


    刚刚事情结束，便有一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寐恒抬眼看向远处孤身一人站着的薛书文。


    他看得认真，伫立在台阶下，柔的似一场晚风般就要飘走。不是似，是快了。


    对上寐恒视线，薛书文俯身行礼。


    “师尊……”他有话想讲，可又不知道怎么讲出来。


    他也是寐恒的弟子。


    寐恒掐指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掩面询问：“书文是要同你师叔离开，还是继续待在玉静门内？”


    他如今身份尴尬，薛书文温声细语反问：“师尊想要我和谁走呢？


    她知薛书文如今处境，可忆起从前他年幼自己送他回到预言谷那样高兴，寐恒提道：“师尊希望你回到预言谷。”玉静门大师兄的身份于薛书文，犹如枷锁，只坏无益。他本该是一只自由鸟。若回到预言谷薛书文能更加高兴，不失为一个好决定。


    这样的话，不出薛书文所料。他期盼的眼神落下来，师尊总是这样的，他早就知道。


    “那弟子便听得师尊的话。”他全然不提他回到预言谷有多不好过，薛书文只微微笑听下。


    “你日后必是预言谷谷主。我与清冉和你的关系，预言谷只怕会以此给你难堪。书文，师尊的名，你以后也不必再记得了。”


    听清她的话，薛书文嘴角的那点笑一点点凝固。“师尊这是说得什么话？”


    “就是如此。”寐恒挽手幻出一物。她这声压得极低，“这是我主峰钿宝阁的钥匙，你若有什么需要可前去看看。我日后也用不到了。”


    她几言几语就交代了后事，就像从今往后再不会联系、再不会再见。薛书文反应过来，堪堪遮住眼帘，他生平第一次不再笑语盈盈，挥手打下了那把钥匙。


    “书文不要。寐恒剑尊走吧。”


    这把钥匙就像寐恒与他的师徒的情谊一般，一样可笑、一样难堪。薛书文挥手先行离开，孤影前行中，莫清冉几步赶上拦下他。


    “师兄。清冉还未与你道别。”


    “……”


    莫清冉弯腰珍重行礼。她不舍玉静门，也不舍这位师兄。


    “师兄……“莫清冉收回话，郑重道：“薛少主性子温和，一心善良。可之后万不可因为他人事而毁了自己身体。薛少主如今身份不同，回到预言谷也要照顾好自己。”


    “师兄若是成亲了，可要用幽兰蝶传音给清冉。”


    不愿看薛书文的神情，莫清冉落到一侧掩面哭泣的闻花笑面前。


    “闻少主，浣花谷内素来与闻花派交好，但关系杂乱，你需万分小心。你于器物上极有天分，可悉心专研。”


    听她讲完，闻花笑已是泣不成声，“还不如……变成叶师妹跟我回浣花派呢。大师姐……你跟我走吧。”


    “怎么能如此胡闹。”莫清冉看向齐凤青，她与这位齐师弟也是缘分匪浅。


    “揪揪？”莫清冉闲心般喊过一句。


    “喂，莫清冉你疯啦！你又不是我长辈——角我这个名字做什么？”


    “你资质一向不错又有千年凤凰的功力，需潜心修心再精进修为。性子太过外露，”倒是与秦知聿性子相似。莫清冉瞥过余光中那到身影，缓缓摇头，“修心当放在首位。”


    天素急促几下，在莫清冉身边绕过几圈，剑柄处的那枚长默羽几闪几下，呼应着莫清冉离开。


    半回转身，莫清冉遥遥看到秦知聿眼巴巴看着这边，她与玉静门内弟子熟悉之人不多，秦知聿算得前五名。


    秦知聿知晓自己留不住莫清冉，可是……料及之后一段时间见不到莫清冉，他心念一动。


    他劝不动，那小子却不一定。


    缓缓睁眼，秦知聿眼眉轻低，乖巧待在原地等莫清冉过来跟自己讲话。依照顺序，下一个该是自己。


    按常理来讲，她该跟秦知聿说些什么的。


    这位小师弟，话本里护了她尸骨，如今阴差阳错也与她关系密切。他们之间隔着师姐弟的辈分，又比旁人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牵连。


    远黛似的山边渐起雨雾，细雨斜斜地磕下来，不一会儿便在玉静门外青石阶上溅开细小冰凉的水花。


    正是春雨时节。


    春长草长，莫清冉面上那面面纱飘往一侧，露出那块日益增长的肉花来，从前盘踞半颊，如今已悄然爬过大半张脸。


    她心静得厉害，全然没有离开玉静门的失落，反倒像一片终于尘埃落定的叶子，缓缓归于泥土只觉如今这是最好的归宿。


    她倒是懂得顾沉雪那日为什么不想走了。


    莫清冉轻唤一声秦知聿。声音不大，几乎融进雨声里。她又唤了一声，这次清晰许多，目光也望向他。


    “秦知聿。”


    “师姐……”


    莫清冉伸手放于嘴间，“嘘。我已不再是玉静门的大师姐。”她面色平静，秦知聿看不出她的情绪来，师姐的心声越来越少，他偶尔猜得也是她自愿泄露出的那半点。


    “师——”


    秦知聿喉头一哽，记起她刚刚的话。可他还能叫她什么？“清清”是亲人所叫，”“清冉”太过亲昵逾越，“莫仙师”又冰冷生分得像个陌生人，而自己，分明不是。


    他心口被细雨压得钝痛，却仍固执地依从了习惯。询问脱口而出时，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师姐要走，为什么不能带上我。”


    雨势似乎大了些，敲打在石阶上，噼啪作响，莫清冉静静地拿出斗笠盖再面上。


    仙人在雨中漫步，飘飘然似要成烟飘走，衬得秦知聿些孩子气的蛮横。玉静门内有秦知聿的仙缘，他如今不能离开。


    况且……


    “秦知聿，”莫清冉的声音隔着春雨一字一句传来，“我为何要带上你？”她顿了顿，还是觉得这话有些太过无情，目光掠过他紧攥的拳头，有些无奈，她本不想这样说。


    “算起来，我不过随手养了你几日，机缘巧合救了你几次。若真要计较这救命之恩——”


    她忽然向前微微倾身，温和道：


    “知聿，你不必报恩的。”


    秦知聿呼吸一窒。


    是不必报还是不愿他报。


    “师姐，我……”


    莫清冉退回到原先的距离，仿佛刚刚显露出的那点温情又不见踪影。她侧过脸，望向烟雨迷蒙的山峰之外。


    “我不需要你还恩。预言谷里……”莫清冉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那碗你端给我的山药粥，便算两清了。”


    雨声哗然，将她最后几个字衬得轻飘飘的，却重重砸在秦知聿心上。那时做粥的欣喜和忐忑在如今竟莫名让他感觉有百年之久。


    她几句就要把过往当做云烟吹开，秦知聿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收紧，禁不住要到莫清冉身边。


    “我从来没想过要还师姐的救命之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雨声，重重传到在场几人耳边，“我对师姐好，也从来不是因为师姐救过我！”


    窥见莫清冉惊讶的神情，秦知聿声音低了下去，近乎自弃地问：“若我不是秦知聿，是莫啾啾……师姐是不是就会答应了？”


    他眼睛通红成一片，死死盯着莫清冉那双依旧淡漠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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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解和期望全都道给她。


    “玉静门三载，我每每幻鸟在西柳林盘旋，便可感到结界内气息一缓，师姐最喜欢的不是我，是莫揪揪。”他语气急促，字字椎心，“我们三载后初见，我从万山之外赶回玉静门，那时我小心翼翼恳求你留在西柳林内，后来还是幻为莫揪揪才可在冷雪中进屋，后来预言谷外，我以秦知聿的身份前来拜见，师姐只说‘不必’，拒我于千里之外。还是靠着幻化成‘莫揪揪’，才得了师姐半句……‘师弟不错’。”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已然哽咽，却执拗地不肯移开目光，非要看清她每一丝反应：“师姐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好意，所有的柔软，都藏在另一个身份后面，藏在一声鸟鸣里，藏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回护中……一点点都不肯让秦知聿看见，不肯让他触碰。”


    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余下空洞的绝望，轻声问：


    “你既然……从来都把我隔在外面，既然最终的选择里从未有我……”


    “当初，又何必一次次地救我！”


    这声吼得太过不寻常，秦知聿睁大了眼睛，这不是他想说的话。猛的抬头看向莫清冉，果真见到莫清冉匪夷所思的面色，他上前又上前，止不住道歉。


    “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不是我想说的话，那不是……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师姐。”


    纵有他止不住道歉，腹水难收，莫清冉轻吸口气，她竟不知秦知聿是如此想她，她自余对人对事公平万分，竟不知秦知聿这样想她。


    剩下的叮嘱，没有必要再说了。主角自有他的大道要走。莫清冉冰冰心神，将那界散开，


    “天素，我们回西柳林收拾炸物。”


    天素蓝光一闪，落到莫清冉脚边，细雨蒙蒙，莫清冉踏脚上剑，她身影一幻就要离开。秦知聿紧追其上，幻成原型追了上前，重名鸟比莫清冉身边高过太多，莫清冉任由他在头顶着雨。


    西柳林踏入初春的步伐，遥遥看到结界，莫清冉错身下剑，落到地上。


    身后身影一幻，变成人来，几步跟着自己。


    好巧不巧又是那路小静。


    先前莫清冉砍下的那截树木边已经冒出绿叶，新的生命和新的故事已经在角落里纸张，这般巧合，令莫清冉干脆回头。


    “秦知聿，你这是何意？做什么还要跟着我？”


    再无刚刚那般怨恨，秦知聿缩了缩肩膀，小声道歉：“对不起……师姐。刚刚的话不是我想说的。”他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了，那位仙师明明已经将身体还给了自己，可是情形还是控制不住。


    可信这些话又不能给师姐讲，秦知聿轻轻上前几步，“师姐带上我吧。我照顾师姐。”他自认已经将心放到明面，莫清冉的视线却如刀子一般扫向自己，再没有从前情谊，莫清冉一字一句道：“你何时才能明白，我莫清冉不是傻子。”


    再看不得他那般模样，莫清冉唤出天素一剑指向对方，“我本想着再将你指点一二，可你脑中全是情事。秦知聿，我告诉你。我不带除了师尊以为任何一个人走，师兄不会，也不能，莫揪揪，我也不会。至于你，更不会。”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如今没有此番想法，我对你也没有如此心思。我救你，养你，不过因为是我是莫清冉。”


    剑锋一转，莫清冉甩手离开，天素落步在后。秦知聿待在原地，抬脚的一步被莫清冉的话踉跄落下。


    “你再跟上来，别怪我不顾昔日情谊。我并不喜悦于你。”


    “我知道的，师姐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并不是一定要那跟着师姐，我只想师姐能问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