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夜风裹挟着海的咸腥,穿过锈蚀的栏杆,灌进这座悬于崖壁的囚笼。冰凉的雾气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擦不掉的冷汗。


    这里是塞拉帝国下属的西德蒙学院,院长老西德蒙半年前去世,他的侄子接手后,不但按武魂品质重新分班,还招进来不少纨绔子弟。像阿尔弥洛这样没有背景的普通学生,不仅被调出了精英班,降为最低等级的观察对象,还被新院长在全院大会上带头羞辱。


    平民学生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想要联合起来举报院长,可惜行动还未开始就走漏了风声,贵族势力出动家族的私卫将他们逮捕起来,关进了学院的禁闭室。


    经过白日的“训导”,隔壁的几个学生都不敢再反抗,嗫喏地勾着头睡着了。阿尔弥洛蜷在角落的阴影里,膝盖抵着胸口,指尖无意识地抠刮着石壁上凝结的盐霜。那层盐块硬得像骨头,刮下的粉末混着血的腥气,散发出微弱的金属味。


    塞拉的饮食本就不和她胃口,被关进禁闭室后更是连像样的饭菜都没有,她靠魂力硬撑了一周,饿得头晕眼花,终于彻底昏死过去。再睁开眼时,占据这具身体的已是多年后那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远处灯火闪烁,王都的尖顶在海平面上若隐若现,像沉溺在海底的荧光水母,在永恒的黑暗里无声跳动。夜半时分,海上竟然升起一缕歌声,在水面轻轻颤动。声音如月光溶进潮水,清澈如银,缓缓谱写着一首献给众生的安眠曲。即便是最冷静的航者,也会有片刻的失神,忽而忘记了风的方向。


    又来了。


    阿尔弥洛胃里一阵翻搅,不是恐惧,而是厌恶。那频率低沉得像鲸鸣,却带着腐蚀性的温柔,仿佛在邀请她回归,成为永恒的一部分。


    前世的记忆有些模糊,尤其是投靠德莫谛尔之后的时间像被人从卷轴上整段撕去,只留下残破的阴影。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只是确信,她是那场终局里无法逃避的一环,一个被赋予意义,又被意义吞噬的工具。


    一切都顺理成章,却又无迹可寻,她不知道这次醒来,是赎罪的机会,还是恶业的惩罚。


    潮汐之灵武魂在她体内微微震颤,与海域之外某个庞然存在的脉动产生共鸣。阿尔弥洛抬头望向那扇狭窄的通风口,外面是崖壁和海,风声掠过时,带着某种自由的幻觉,让她一阵恍惚。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潮味,天花板的管道常年渗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冷得像一记警告。


    她必须离开,在被德莫谛尔找到之前。


    可是她还能逃去哪里?回四时之境?她在脑海中搜寻着遥远的记忆。在那座四季分明的宫殿里,母亲的衣袖带着花的香气,每次转身都掠过她的额前,却从未真正抚摸过她。


    她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当初她执意隐姓埋名,远赴陌生的塞拉帝国求学,绝不是为了现在这样狼狈地逃回家。


    一阵海兽的低鸣从远处传来,帝国的魂师骑在海鳞兽背上彻夜巡视着,甲胄在夜空中折射出幽蓝的光。阿尔弥洛屏住呼吸,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黑暗。塞拉帝国从不放走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工具,尤其是德莫谛尔——一想到他阿尔弥洛便不自觉地手脚冰凉,胸口翻涌着莫名的冲动。


    锋利的指甲狠狠划过手心,血珠汩汩冒出,滴落在发霉的干草床上,瞬间染红了月色。她盯着那抹血红,心中却渐渐平静。


    这一世,她不会再乞求救赎。


    天色渐渐发白,空气变得更冷,远处的歌声还在循循善诱。她的胸口发紧,血液像被拉扯成线。


    时间不多了。


    她摊开掌心,一丝略显陌生的魂力在指尖流动。她慢慢站起身,靠近那道为海魂师特制的门锁。一点微小的热量在她皮肤下闪烁着,她深吸一口气,集中魂力对准锁孔。一束火光闪过,锁芯在“咔”的一声轻响后被熔断。


    额头的汗珠滚落到嘴角,她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尝到了熟悉的咸腥味。这还是她第一次尝试使用体内隐藏的第二武魂。上一世,就连德莫谛尔都没有探知到这个秘密。


    她的武魂觉醒比其他魂师都要晚,好不容易等到七岁那年测出了自己的变异兽武魂,居然是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纯精神力辅助——潮汐之灵,可谓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直到她孤身一人闯荡塞拉,遇见了西德蒙院长,能力才得到了一点重视。后来被德莫谛尔纳入“零界计划”,她便一心提升潮汐之灵的辅助技能,把这突然觉醒的第二武魂抛在了脑后。


    她翻开掌心,一道寒气封住了伤口,这种可以随意改变温度的能力有些诡异,不知属于兽武魂还是器武魂,但用起来还算顺手。


    她推开门,走入那条通向崖边的狭长走廊。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日光,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像要被海风卷入深渊。风将她的长发掀起,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瞬,那光芒比月亮更深邃,比太阳更炽烈。


    时间尚早,学院里的人还没起身,正是警戒最松懈的时刻。阿尔弥洛像一尾灵巧的海鱼,紧贴着潮湿的岩壁移动。脚步轻盈得如同水面漂浮的碎影,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踩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四周的监控警报。


    沿着学院后山那条隐秘的水道,她借着夜色的掩护缓缓滑行,不多时便溜到了海岸边。岸上的巡逻队正在值最后一班夜岗,沉重的铁靴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


    海浪拍打着岩石,发出低沉的轰鸣,她俯身趴在石缝间,观察着巡逻队的移动路线。一共七个人,三名全副武装的骑士走在最前,四名持戟的卫兵紧随其后,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但队伍首尾之间存在着微妙的间隙——只要再过三分钟,这支队伍就会按例退到北门换哨。


    她屏住呼吸,将身体完全融入海潮投下的深色阴影中,连呼气的动静都刻意压到最轻。潮湿的岩石紧贴着她的前胸,带着清晨的凉意,她却能感受到掌心因紧张而渗出的细汗。


    凌晨时分,塞拉的第二大港——长岛港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泊船。其中有几艘气派的商船,船舷架高,甲板上的红木在月光下闪出暗沉的光泽。主桅上悬挂着一张鲜红的巨帆,旗面上,一只烫金的凤凰展翅欲飞,周身环绕着烈焰纹章——正是九炎皇朝的标志。


    船上偶尔传来低声吆喝,夹杂着不明显的异国口音。巡逻队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转身走远了。阿尔弥洛化作潮汐之灵的流体形态,沿着礁石悄悄滑下海边,吸附在船底,呼吸频率与海浪起伏完全同步,身形也完美地隐匿于水流。


    她选择的这艘船是来塞拉进货水产的,虽然有特殊的水舱来保持食物新鲜,但船长也不敢停留太长时间,仔细地核对完货物后就回到了船舱指挥返航。


    在一阵喧闹声中,缆绳被斩断,船身破开微澜,船体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银白痕迹,朝着未知的东北方向驶去。


    风被船头撞得发出低沉的嘶鸣,木板发出细碎的嘎吱声,带着被阳光灼烫的味道。航船的速度快得让她有些眩晕,仿佛要挣脱身后那片深蓝的梦魇,又仿佛要一头扎进前方那片燃烧的现实里。


    在塞拉,一切都被无形的力量约束着,连海浪的起伏都带着某种刻板的韵律。而这艘船,这群人,还有这片天空,都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向前冲撞的劲头。


    她感觉自己像一件刚从阴冷海底捞起的遗物,被粗暴地扔进了这全速前进的熔炉里,每一寸肌肤、每一缕魂力,都在被迫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蛮横的生机。


    烈阳反射着刺目的白芒,阿尔弥洛始终紧紧抓住船舷的棱角,顺着洋流滑行。潮汐之灵武魂接触到强光就会萎缩,所幸她全身泡在海里,水元素充盈,令那种隐隐的灼痛减弱了几分。


    甲板上船员们的谈笑声明显渐渐大了起来,古铜色的皮肤在狂奔的日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有人甚至攀上桅杆,对着辽阔的海面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纯粹宣泄的长啸,声音里饱含着未被规训的野性。


    航程已过三日,九炎皇朝的天幕似乎就在不远处,海面上偶尔传来波涛与远航船只的回声,混合着风的低吟,平静得近乎不祥。


    阿尔弥洛闭上眼,尝试用精神力探知外围的情况,但这几日她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只能勉强支撑着跟上船队的步伐,这会儿已经分不出多少精力来感知危险了。


    船身似乎不自然的晃了一下,起初只是轻微的颤动,像某种庞然的存在在水下掠过。随后,一阵凌厉的魂力波动从后方传来,一艘黑色巡逻船迅速逼近,船首的海兽雕像狰狞张口,船体上幽蓝的魂导纹络流转不息,像深海的眼睛。


    “停船,接受检查!”扩音魂导器放大了船头魂师的声音,阿尔弥洛的心瞬间收紧,居然是她前世的队友,魔鬼鳐维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