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作品:《二度春风

    舟桥夜市在彩霞漫天时,就点了灯。


    长桥行人如织,摩肩接踵,男男女女相约着盛装出游。


    虞嫣的巧果连着卖了两三日,在花灯节这日,打响了名堂,才来到交了例子钱的固定摊位,就有好些戴面具的青年男女在等。


    “娘子总算是来了,我俩昨日排队排到尾巴上,碎渣子都没买到。”


    “还不是怪你!猜个灯谜费劲老半天。”


    “行行,怪我,这回快些赶去,别误了看烟火的好时辰。”


    男子安抚了娇声抱怨的女伴,掏出钱袋子买了两份,同她手牵着手离去。


    时人比往朝开放,有婚约的男女能够并肩而行,明目张胆地牵手。


    不想被认出,脸上戴个樟木雕刻的面具,男子多是青面獠牙的雷王,女子是头戴花冠的花婆王。即便举止亲昵一些,也无人指摘。


    有情人成双成对,游鱼般转过虞嫣的巧果摊位。


    那句“别误了好时辰”,始终若有似无在她耳边回响。


    她也曾这样,与谁在布满了花灯的街头同游。


    那夜本是秋日新婚。


    她惴惴不安地等在婚房,看那人用喜秤挑了盖头,与她合卺交杯,紧张得双唇发颤,话都说不利索。自少时定亲后,她与陆延仲只见过两面,每一次他都冷淡守礼,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婚房里的郎君着暗红喜袍,眉眼俊秀,神情是难得的温和。


    “还未出阁前,这个时辰,都习惯在屋中做些什么?”


    “这个时辰……不在屋中。”


    “那在哪?”


    “还未出阁的话,同家人吃过饭后,约莫和手帕交在街上看花灯。”


    “是我忘了。”


    陆延仲失笑,“夫人的手帕交是哪位,来喝我们的喜酒了吗?”


    虞嫣摇头,“她比我早出嫁,已不在帝城了。”


    两人静默间,屋外的天幕烟花炸响,一声声,是京兆府每年为中秋燃放的。


    “不知今年烟花好不好看?”


    虞嫣透过一线窗缝去看乍明乍暗的墨空。


    陆延仲忽而牵了她的手,“来,换衣裳。”


    “去哪里?”


    “看烟火,我娘睡得早,现下溜出去,她们不会发现。”


    虞嫣吃惊,“会不会误了吉时?”


    “不会。”陆延仲将她推到屏风后,自己转了出去,“夫妻何时在一起,何时便是吉时。”


    夫妻何时在一起,何时便是吉时。


    浓情蜜意时,陆延仲总是能讲出很多让她心软的话。


    今岁的烟火炸响第一声,如紫光幻电,夺目璀璨。


    虞嫣探出摊位,看了好几眼,却在收回视线时,瞥见了街头一人。


    此刻众人驻足仰望,被盛大烟火吸引了视线,唯独那人遥遥向她看来,一袭水墨天青色的圆领袍,挺拔清俊,鹤立鸡群。不是陆延仲又是谁?


    他走近到摊位前。


    摊位的幡子下挂一只灯笼,照见他眉目萧索,拢着郁色,比原来更清减了许多。


    “你不去官署,不回蓬莱巷,原来是改成来这夜市了。”


    烟火霹雳声声绽,不及曾经最亲密的人,一字一句所带来的震荡。


    “我已去了户部。”


    “你我的和离书存档入册,这是户部发还的文条。”


    “自此往后,我们再不是夫妻了。”


    陆延仲从衣袖里掏出被折叠、被摩挲了不止一遍的文条,按在了她点心篮子旁边。


    “把我逼到这个地步,阿嫣觉得痛快吗?”


    自那日上峰把他传去敲打后,弹劾他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如催命符咒。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陆延仲是什么响当当的大人物,连工部尚书都要来问,“你得罪了谁?提前跟我说一声,叫我有个准备,省得想拉你一把,都跟着被御史台的疯狗咬上一口。”


    没有把和离书变休书,是他能给虞嫣的最大体面了。


    陆延仲垂眸,看虞嫣展开了文条。她细白手指捏着两边,认认真真地看上头每一个字,“我答应过陆大人的,既已经和离,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去朝天门下摆卖了。”


    “已不重要了。”


    陆延仲自嘲一笑,目光落在那些花糕上,“一样来一个,替我包起来吧。”


    虞嫣做了他这一笔生意,看他拿着一包巧果,慢慢走向了对街。


    对街有个提了一只鲤鱼灯的女郎在等,她身段妖娆,裙裳明艳,戴着花婆王面具,歪头打量陆延仲片刻后,亲昵地凑上去,挽住了他手臂。两人并肩走向烟火最绚烂处。


    某一刻,女郎回头,拉下了面具,冲虞嫣露出了一双得胜者的笑眼。


    是那时在工部值房的女郎,她听见陆延仲喊她玉娘。


    虞嫣静静地回望,没觉得自己输了,也没觉得她赢了。


    待烟火冷寂,人潮散去。


    舟桥夜市以外往南的街道,静得能听见虫鸣。


    她提着空篮子,走得很慢,如意就跟在她身旁。那张有户部盖章的文条,皱巴巴地缩在她的手心里,被潮汗浸湿了,时不时被她用力捏了一下,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和离了。


    她和陆延仲。


    想方设法想要达成的事,一下子毫无预兆地实现,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提了提唇角,又想此时面前若有镜子,合该映出她半点不自然的笑。


    “汪汪!”


    如意狂吠起来。


    一只手从阴影伸来,将她扯入狭窄昏暗的巷道,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虞嫣心头狂跳,汗毛倒竖,听见如意扑来,又被一声闷钝的敲击打开,暗巷里还有同伙。


    “你快些,这狗难弄。”


    “晓得咧。”


    浑浊粗豪的声音,像糊了层泥浆,虞嫣听过这声音,是碧涛客栈隔壁房的赏金客。


    近来满城缉捕一个上了年纪的重罪逃犯,告示贴满了每条街巷。


    正规客栈住宿都要登记住客的身份户籍,他们怎么敢胡作非为的?


    虞嫣挣扎得更厉害,手里被塞入了一个什么冰冰凉凉的冷硬东西。捂着她的矮壮汉嘿嘿笑了两声,“小美人别怕,你的狗碍眼得很,非得给点教训才安生。”


    “爷是来给你指条财路的,你今夜留个门,咱俩快活快活,手里银子就是你的。”


    “夜市卖果子这么辛苦,能挣几个铜板啊?”


    “不如伺候我。”


    “过些天,爷爷还有大笔银子,跟我吃香喝辣的,亏待不了你。”


    朴刀敲击的声音不断,如意的叫声愈发虚弱。


    虞嫣手一挥,银子朝着暗巷一边阁楼半开的窗户狠狠砸去。


    “哪个王八蛋砸我的窗?!”


    窗被唰地拉开,书生嗓音中气十足,透着一股花灯节只能闭门苦读的郁闷。


    矮壮汉循声去看。


    虞嫣趁此空档,咬了他手掌一口,想放声大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真的有巡逻士兵听见动静赶来了。


    “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矮壮汉甩了一下手,料不到士兵来得这样快,揪着虞嫣的衣领往墙上一掼。同伴赶来,两人先后踩着胡同尽头的几个木箱,熟练翻墙而逃。


    虞嫣浑身虚软,坐在地上想喘一口气,想到如意,立刻爬起来。


    如意蜷缩在几步开外,她喊了好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起来,它一只脚跛行,不敢着地,没走几步就栽倒在地上。


    “如意?”


    虞嫣手抖得不成样子,想去触碰,更怕伤着它。


    余光一暗,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骨节宽大、属于男人的手,毫不犹豫按上了如意的胸腹四肢,极快地检查每处关节,“断了两根肋骨,前腿或有骨裂。”


    似曾相似的低醇声线,像绵柔的酒里掺了砂,有一点微哑。


    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


    虞嫣愣怔地抬眸,对上一张青面獠牙的雷王面具。


    男人着黑色戎服,蹲在她身侧,身躯几乎挡住巷口所有光线。他身后有五六个士兵,清一色的绯色窄袖袍、大口袴,佩横刀,执弓箭。既不是京兆府的衙差,也不是巡逻的金吾卫。


    她不熟悉别的军队编制,张了张嘴想说话。


    对方藏在面具后的眼眸幽深,打断了她:“知道开宝街在哪?”


    “知道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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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一把抄起了如意,把它抱上了马,走之前喊了一声“长青。”


    “交给我吧。”


    叫长青的青年应了,越众而出。


    他来到她跟前询问方才的情形,以及两个赏金客的样貌。


    末了,见虞嫣魂不守舍,还在担心她的黄毛犬,笑笑安抚:“开宝街的兽大夫是我们的退役兽医,治马治牛治狗,都手到擒来的。这位娘子放一百个心!”


    兽大夫医馆很好找。


    这么晚的时辰,开宝街上还拉开半扇门,点了灯的铺子就是。


    虞嫣找到时,送如意来的军汉不见了。


    如意毛茸茸的脑壳肿了个包,前腿被木板子夹起来,毛发凌乱地躺在医案上,湿漉漉的眼睛无精打采。


    虞嫣把小布包攒的碎银铜钱串都倒出来,“大夫,用最好最快的药,这里银子要是不够的话,我明日再给你送过来。”


    兽大夫拨了拨,只挑走几粒大的银角子,“你给我搭把手,给它敷药,完事了这狗得留我这儿,三五天内都不要挪动它。”


    更夫敲响梆子,三更天快过。


    虞嫣满身膏药味,疲惫地出来,不敢回碧涛客栈,走到脚底酸软才回到了蓬莱巷。


    月亮恰好被浮云挡住,蓬莱巷很暗。


    她凭感觉摸到了墙缝的备用钥匙,插入钥匙孔开锁,屋门却推不动。


    有铁链碰撞,在冷冷细响。


    她不敢置信伸手去摸索,在云散月出的冷光中,看清两个门环间串联的细铁链,发出了一声荒谬的笑。


    邻家婶儿迷迷瞪瞪,被她拍门喊醒了,以为自己在做梦。


    “虞姑娘你要借、借什么?”


    “斧头。”


    “借斧头做什么?”


    “我屋门前被锁了。”


    邻家婶儿一惊,睡意消了。


    “我昨日出门时还好好的。哪家魔星转世的皮小子?真是能作弄。”


    “不是小孩锁的,是我爹找人锁的。”


    “……这,为何啊?”


    是啊,为何呢。


    虞嫣拿到斧头,用点心篮子的棉纱布缠住了手柄,紧紧攥住,砍向了细铁链。


    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晃动一下,依然牢固。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链条虽细,层层缠绕。


    她如蚍蜉撼树,每一次铆足了力气的挥臂,都是徒劳。


    太热了,太累了,太多倒霉事了,她很快出了汗,连眼睫都沾得湿润,模糊了视线。


    “唉,虞姑娘你先别哭啊,你等我当家的回来,他力气大,你小心伤着了自个儿。要不然,你去我屋里对付一夜,先别管这个锁链了。”


    擅长忍受委屈的人,不擅长听到安慰。


    虞嫣不太听得进去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


    她砍的好像是一道锁链,又好像是别的什么。


    五年前,她以为自己嫁给良人。


    溜回婚房时,不小心踢到了个铜盆,哐当一声,心跳得快跃出嗓子眼。


    陆延仲抱起她,“放心,今夜哪怕动静再大,都无人来偷听。”


    五年后,娇声唤陆延仲“郎君”的已换了旁人。


    她手攥着一把旧斧,有家归不得,把她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小狗躺在医馆里,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养好了不知还能不能跑跳。


    有好多人劝过她不要和离,不要自讨苦吃。


    她错了吗?


    明明是陆延仲才是食言的那个。


    虞嫣快看不清锁链的位置,手臂在一次次挥动中变得沉重,斧头快要脱手。


    蓦地,一股力道扣住了她。


    “让开些,等下打到你。”


    那只手夺过了旧斧头,手背青筋凸起,紧绷时透出无比沉稳的力量感。


    斧头挥起,寒光一凛。


    锁链应声断成两截,砸落在地面。


    “一把破锁链,”戴青苗獠牙樟木面具的男人转过来,“哭什么?”


    ——“哭什么?”


    ——“站稳了。”“走路别分神。”


    虞嫣眨眨眼,骤然想起了她在哪里听过这把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