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歌理应要愤怒的。


    可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害怕。小孩恐惧的情绪几乎把黎歌本人的存在淹没了，作为侵入者，她的思想也被迫产生共振和同化。


    一行泪从她脸庞滚落，掉在手里捧着的衣服里。


    既然生下了我，为什么不好好爱我？


    一定是我太丑了，声音不好听，也不够乖，所以爸爸不爱我。


    如此酸涩的情绪是黎歌从未有过的。


    这是谁的记忆？


    隧道，是李杰的吗?


    有人突然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小黑屋消失了，她又来到了些微空旷的区域。隧道内，铲车正在等着爆破小组作业，百无聊赖中，十几人围成圈，小孩就是这时被人推到了人群的正中间。


    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肩膀，禁锢住了她的行动。


    身后的爸爸低声道：“摔跤，我前段时间教给你的，快，表演给老板看。你表演得好，老板就会收养你，你会有穿不完的新衣服。快点！”


    小孩低头看到一双干净的皮鞋。


    隧道内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纤尘不染的鞋。


    鞋面反光里，小孩和一张猪头脸对视，对方的表情好奇怪，高高在上痴迷着盯着她。


    察觉到对方想伸手触摸，小孩吓得后退一步，抱紧了爸爸的腿：“爸爸，我不要新衣服……”


    爸爸的表情僵硬，扯着嘴角赔笑：“老板，孩子就是害羞。”


    小孩一把扑进了爸爸的怀里，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感受过亲情，换作任何时候都是开心的。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即便躲在全世界最最安全的地方，还是那么害怕呢？


    那只伸出的手好像随时都会把小孩抓走。


    强烈的不安令小孩发出了尖锐的爆鸣：“我不要新衣服——”


    黎歌难忍地捂住了耳朵。


    糟糕。


    隔着一层薄膜，隧道内众人诡异的表情，令黎歌瞬间明白过来即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人口买卖。


    眼前的皮鞋老板是买家，“爸爸”是卖家。


    小孩用最剧烈的方式打断了交易，“反抗”是不需要被教的，求生意志自然会给生命打开一道必然的出口。


    可现在不是最佳时机！


    黎歌试图要撕破眼前的薄膜，可它滑溜得几乎找不到任何缝隙。快逃，黎歌想说，可是逃去哪里，一个七八岁不到的孩子，被关在隧道内，看守的都是成年男女，仅凭小孩薄弱的力量可以逃去哪里？


    没有人救救小孩吗？！这里的每一张脸为什么都如此冷漠，好像面前不是一条生命，而是一块明码标价的猪肉。


    “爸爸”一把攥住了小孩脆弱的手臂，力气大得几乎可以把手臂硬生生地掰断。


    黎歌警钟大作，拼命地想要突破这层薄膜。她有强烈的不妙预感。


    怒火点燃了整个隧道，“爸爸”把小孩从人群中拖了出去，顾不得后面一声声喊“疼”，径直把人拖回了小黑屋。


    一场暴力爆发了！


    “老子的好日子都被你毁了！”


    男人将小孩丢进那间肮脏的屋子，反身锁上门。


    冷冽的气息令小孩不住地打颤，带血的藤条被捡了起来，和无数个记忆重叠，它被高高地举起，狠狠落在了身上！


    “啊！”


    第一下打在脸颊上，稚嫩的皮立刻被掀开了一道血口子。


    第二下、第三下，手臂、背部、腹部，所有人体最脆弱的部位遭到了毫不留情的鞭打。


    黎歌急疯了。疼痛令小孩蜷缩成一团，识海里响起了小孩无助的声音。


    “新衣服坏了。爸爸好不容易送我一件礼物，还是坏了。”


    一股力量攥住了小孩的头皮，短发被薅了起来，力量将小孩狠狠地撞在了桌上！


    鲜血从额角流了下来，脑袋嗡鸣，眼前的兽骨还泛着药水泡过的味道。


    “爸爸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我可能要死了。”


    “我要被爸爸活活打死了。”


    识海里的哭声响个不停。


    黎歌用尽了一切办法去撕这层回忆的膜，用指甲，用撞击，愤怒在胸腔燃烧，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识海里飘荡着细碎的哭声。


    “我好害怕，谁可以救救我？”


    鲜血覆盖住了小孩的视线，也覆盖了黎歌的视线。


    在粘稠的血液下，黎歌隐约看到了兽骨的旁边，一把美工刀在桌上闪烁着冷光。


    右手不自觉地朝美工刀抓过去。


    小孩抄起了桌上的美工刀，朝后面用力扎了过去！


    小黑屋内立刻响起了男人的惨叫声：“啊！”


    “小畜生，你给我停手……啊——”


    “咕噜咕噜咕噜……”


    气管被割破的声音。


    眼皮的粘稠坠落在地，视线获得自由的第一时间，黎歌看到男人倒在了血泊了，失去了生息。


    她瘫倒在薄膜中。


    如释重负。


    小黑屋消失了。


    美工刀和藤条也不见了。


    自由的风轻拂过她的肌肤，头顶是空旷的蓝天，有白云漂浮。


    新的领养人穿着干净的衣裳，小轿车刚刚清洗过，漂亮的黑色反射着小孩乌黑的小脸，小孩害怕地躲在了院长身后。


    院长在跟对方交谈。


    “……失忆了……谢谢郑律师，她是个好孩子……很聪明，课堂作业都是A……”


    领养人蹲下来，握住了小孩的手。她的手好干净，指甲缝里没有泥巴，修剪得十分齐整，好像一团棉花柔软地握住了自己。


    她将自己的手揣进了怀里，说：“以后，我就是你妈妈了。”


    小孩有点拘谨，但更多的是害羞。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


    于是，小孩试探性地喊了声：“妈妈。”


    领养人开心地笑了，眼睛像童话书里的公主一样好看：“嗯！”


    温暖的情绪令小孩的警惕性松懈了下来，小孩试探地问：“妈妈，你只想收养我吗？我可不可以把张凡一起带走？”


    领养人表情里浮现了困惑：“张凡？”


    院长脸色暗了下来。她尴尬地看着领养人，对视之间，领养人突然明白了什么。


    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小孩情绪降了下来。她松开了领养人的手：“我知道了，我不怪你，妈妈。绝大多数领养人都不想要两个孩子，他们听到张凡，都害怕地摇头。可张凡救过我，他是我的英雄，我想要一直跟张凡在一起。”


    领养人重新勾住了她的手指：“怎么会，我一直想要两个孩子，我说过啦，我已经是你的妈妈了，也会是张凡的妈妈。”


    小孩侧过身，兴奋地对着旁边道：“太好了！张凡，你也有妈妈了！”


    黎歌跟随着她的视线。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但是，生命终究找到了它的出口。


    无论是以什么形式。


    眼前的薄膜突然被一阵暴力的动静撕破。


    碎屑从天花板坍塌下来，黎歌眨了眨眼，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昏暗的走廊里。


    天花板出现了破洞，下一刻，一股蛮力将它踹出了空洞，人影从里面跃出，在空中柔软地翻身，双马尾划出两道完美的弧线，安然落地。


    寒兔从天而降。


    站稳后，她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走廊里的自己，圆眼眯了起来：“你果然还活着。”


    比李杰更加难对付的对手出现了。


    黎歌晃了晃脑袋，再三确认寒兔是真人，而不是精神值带来的幻觉。


    寒兔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队长，最新的监测显示这里已经升级成了A级虫域。过半的兄弟都死了，队长，我们撤退吧？】


    【这里是莉莉，队长，民宿附近的天空颜色变得很奇怪，凌晨四点出现了火烧云。他们烧得的碎纸和香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很诡异，我能感觉到附近的居民都没有睡，他们在偷偷观察着民宿的动静。】


    【火烧云？神罚要来了！】


    【神罚是什么？】


    寒兔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对着通讯器道：“慌什么，一群废物。我找到002了，等杀了她，再杀了阿尔法虫，只要毁了虫域，什么都不会发生。”


    【恐怕不行啊队长，信号恢复了，兵团可以监测到002的生命，这时候如果有意外，他们会怀疑队长的。】


    黎歌抬起手腕仔细观察。


    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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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器的一端扎进了她的肌肤，看来，这就是他们监测她……范围再广一点，应当是监测所有人的手段。


    时间不多了。


    黎歌走了两步，推开了自己先前入住的房间，快步走到了床边。眼前依旧悬着绳子，她伸手去拽。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莲没有来，小莲当然不会来，她被李杰带走了。


    大脑尚且还在晕乎的状态，低精神值下，很多行为都是凭下意识的直觉。每个房间里都有绳子，但是储藏室并没有，已知小莲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里面，所以她并不是靠着绳子连成的机关与外界联系。


    没记错的话，她的祝福是线，这些绳子很可能是她的祝福能力制造出来的。有一定可能性，它们直接连接着小莲的神经。


    所以，每次触碰都可以成功地召唤她。


    也就是说，即便她现在脱不开身，至少可以让她短暂地清醒。只要清醒过来，应该不会立刻就被李杰虫化。


    “房东？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你的肚子怎么了？”楼上传来了稚气的声响。


    他们在五楼！


    黎歌转身正要往外走，却见寒兔堵在了门口，阴影盖住了她大半的脸，语气又多了许多轻蔑：“你以为躲进这个小房间就没事了吗？”


    黎歌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则纹丝不动：“专程为你做的陷阱。”


    寒兔下意识退了一步，警惕地扫了房间一圈，确认过后声调瞬间不快地拔高了：“虚张声势！这里什么都没有！”


    “哈哈……”黎歌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逗笑了。


    笑声反而让寒兔更加警惕：“你跟之前不一样了，在消失的这段时间，你发生了什么？”


    “被你发现了？我又背着你进化了，进化了这么多。”黎歌张开食指和中指，比了个长度，问，“所以，你确定要现在跟我动手吗？”


    在同一张脸、同样的表情下，那隐隐约约的疯劲实在太让人熟悉了。


    寒兔还没有想明白，通讯器又响了起来。


    【我是太阳。】


    低沉的、冰冷的语气，像沉闷的鼓声，黎歌瞬间提高了警觉。


    好熟悉的代号。


    兵团的首席指挥官，代号就是太阳。


    寒兔整个人不自觉地站直了，即便只是听到声音，她的态度在瞬间变得恭敬而且……黎歌注意到，她的指尖在颤抖。


    她似乎很害怕声音的主人。


    【虫域从D级升到A级，但没有消失。寒兔，你在做什么？】


    “我……长官，我马上就可以清理掉这个虫域。”寒兔回话，她话说的得很简短，越是简短，越是代表着她想要隐瞒信息。


    【明天，我还能在监禁室里看到002，对吗？】


    寒兔：“……”


    通讯器对面的人不再说话，简单的一句话，黎歌发现寒兔整个人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矛盾中，她把自己颤抖的手背在身后，牙齿紧紧地咬着唇。


    一阵奇怪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


    摩擦声……像是陀螺，在木桌上转动的声音。


    寒兔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她的颤抖瞬间停了。她是那种可以将情绪瞬间收放自如的人吗？黎歌困惑。


    寒兔开口，语气中有黎歌从未听过的平稳，就像个机器人一样陈述着：“长官，我会在这里杀了她。她很危险，我不能让她进入天城，直觉告诉我她会逃脱审判，而我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死在这里。”


    【很可惜。】


    【我以为我们共事的时间，还可以再长一点。】


    陀螺声停了。


    对面也似乎关闭了对话。


    寒兔整个人瘫软地靠在了墙壁上，仿佛从什么高压下活了下来，接着大口大口地呼吸。


    额头全是冷汗，即便如此，在回过神后，黎歌再度从寒兔身上听到了杀气的味道。她笑了几声，复杂的笑声里渗透着阴狠：“他知道了。002，我别无选择。”


    她歪过头，盯向自己：“看来你要虫化了。现在的你精神值应该跌到临界点了吧？倒也不用紧张，因为十个欺诈师，九个都是同样的下场。你应该要感谢我。”


    “感谢你？”


    “至少，我可以让你保留人虫的形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