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施云岁屏气凝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专注而紧张地盯着幽蓝潭面。


    潭水清澈无杂，岸边接连着青丛植被。饶是以她百里穿杨的视力，也无法看清潭底清晰情景。


    不过唯一能确定是，妖龙魑玥不在。


    大概是趁乱跑了。


    少女紧绷的身形放松些许。


    趁天没亮，她得赶紧挪个窝。


    施云岁立即行动，化出小木剑，身后一只细瘦伶仃的手伸出来：“仙子，救命。”


    裙摆被牵扯住，施云岁回头看去。


    身后妖族十来岁的少年模样，衣衫破烂，气若游丝，周身皆被手腕粗细的玄黑铁链重重锁住。


    他全身上下唯一能活动的左手，血疮斑驳，牵住了她。


    施云岁垂眼看着他，轻抿住唇，不动声色扯回裙角。


    ——他手上的血把她裙子弄脏了。


    少年手中一空，小鹿般的眼瞳几乎清澈见底，闪过瞬息茫然：“仙子姐姐，你别嫌弃我，我的血和你们一样，不是脏的。”


    说到伤心处，少年泫然欲泣。


    施云岁早就对这套免疫了：“血当然是脏的。”


    少年一愣，晶莹的泪珠子悬在脸侧，欲坠不坠。


    听完这番诛心话，哭都哭不出来。


    妖族少年头顶有一双硕大妖耳，软软垂下，细声央求：“仙子，我被关在这里好多好多年了，能不能帮我砸碎巨石上的封印？待我出去，必当涌泉相报仙子。”


    少年目光格外真诚，畏惧道：“不然等那作恶多端的妖龙回来，会吃了我的！仙子姐姐，求求你！”


    施云岁走近半步，观察这只小妖怪。


    他身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手腕脚踝被铁链磨得血肉淋漓，几可见骨。


    察觉她打量的目光，少年不太自在，将被她嫌弃过的手藏进袖下。


    “不行。”施云岁果断回绝。


    这少年虽看着可怜，但他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奇怪了。


    即便妖龙不在，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施云岁转身离开，身后少年啜泣的声音逐渐遥远。


    无奈的是，她仿佛遇上鬼打墙，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方天地。


    第八次路过梨花带雨的少年时，施云岁放弃挣扎，颓然在他对面坐下：“说吧，你的条件。”


    除了放他离开，别的东西，她或许可以考虑。


    少年包住眼泪，目露惊喜：“仙子姐姐，你回来了？我叫小月，我曾经……”


    “打住。”施云岁没空听他的凄惨身世，“除了解开封印，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愿望了？”


    比如治个伤止个血什么的，她还是比较在行。


    施云岁明白，自己出不去，是眼前少年故意坑她。


    世上有怨妖，若不帮他达成夙愿，他便不会放人离开，直至把人困死。


    小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茫然眨眼：“可是仙子姐姐，我只想离开这里，你能不能帮我解开封印？”


    “不能。”这是施云岁的底线，不容践踏，“实在不行就等着吧，妖龙回来，我们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悲催少年不说话了，又搬出妖龙的可怖行径吓唬她。


    见施云岁始终不为所动，少年眸中闪过愤恨，哀怨哭了半宿。


    天还是没亮。


    施云岁知道完了。


    她真遇上传说中的怨妖了，还是个水做的，哭得她脑袋疼。


    哭了许久，小月终于能接受被妖龙吃掉的命运，抽泣道：“仙子，我娘亲也是被妖龙吃掉的，她死前，一缕魂魄变成了潭边那株花。你把它摘给我吧，我不害你了。”


    寒潭边生着几片荷叶，唯一被簇拥的荷花，刚好长在少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


    施云岁想了想，又看了眼少年发红肿烂的手腕足腕：“好。你等一下。”


    体内灵力恢复些许，施云岁抬手帮他治好了皮外伤。虽然救不了命，但聊胜于无。


    柔和嫩绿的灵息裹住不停渗血的伤口，修复了它们。


    还从来没有哪个仙者对他这么好。


    妖族少年目露凄惶：“谢、谢谢。”


    施云岁挽起裙子，半跪在潭边，倾出身子去捞荷花。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手伸一截，荷花便羞涩退一截，无论如何也碰不到。


    最后她大半身子都探了出去，眼瞧着整个人要栽进寒潭，终于握住那株月下亭立的粉荷。


    怎么回事？


    施云岁没有立刻拔下荷花，心生怪异。她刚贴上荷花根茎，就再也放不开手。


    一股奇异力量吸住她，手心一痛，割出鲜血。


    她根本没施任何力，荷花自行拔出了寒潭！


    施云岁察觉不对劲，即刻想把荷花插回去，但再也无法归位。


    身后一道强劲气息袭来，撞上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按进浸骨的潭水中。


    无数绵密气泡在她眼前不断倒退。


    封印破了？！施云岁心头一凉。


    “谢谢你啊，小仙子，帮我解了这万年的封印。”身后的人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彻底翻转过去。


    少年完全变了副模样，眼瞳银红，凄惨的样子不复存在。


    他上半身极为健壮，下面则是漆黑矫健的妖龙长尾。


    他就是被封印的上古妖龙！


    “吾当年触怒魔主，被封印在此。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解封。这都要多谢仙子！”


    妖龙的长尾紧紧缠住她的腰肢，勒得她快喘不过气。


    魑玥如潭水冰冷的目光打量着她。


    万年间最纯粹的灵体啊，果然生得漂亮。待与少女交合，他便能夺取仙身，以后别说长境仙山，世上还有何处是他去不得的？


    但他好不容易破除封印，玩心大起，自然舍不得这么快将人弄死。


    寒潭下可供仙者呼吸，施云岁一时半会也淹不死，他便更加不在意。


    魑玥满怀恶意：“仙子可是助吾解封的‘恩人’，吾定会让你好好享受一番。”


    施云岁意识尚在，疯狂挣扎，趁乱咬了他一口。


    魑玥收回手，这点力气虽伤不到他，但也足以令生性暴虐的妖族恼怒。


    魑玥没了耐心，密布鳞片的手直接扼上少女纤细的脖颈。


    然而下一瞬，他目光凝在手上残留的灵息，那是少女摘花前，帮他治伤留下的。


    魑玥松开了手，那双银红眼瞳漫不经心地瞧着她，忽而凑近，轻轻吻了下少女的嘴角：“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跪在地上被封印前，她还只有小小一团，缩在她娘亲裙子后面，稚声稚气说害怕。


    本以为她也死在那场浩劫中，可她又神奇出现在他醒来的时刻。


    魑玥眼眸中生出很多奇异的色彩，好心安慰：“别怕，不疼的，会让你很舒服的。”


    施云岁欲哭无泪，手又被缚住，便试图狠狠踹上他一脚！


    她的鞋袜不知何时不见了，裸洁足心直接踩在妖龙冰冷坚硬的鳞片上，冻得她赶紧缩回了脚。


    魑玥唇畔带着梨涡，不怒反笑，妖尾缠得更紧，一件件挑开她的衣物：“小仙子，这都受不了，那你待会可得受住了。”


    过了片刻，少女瞳孔涣散，不再挣扎。


    他的妖瞳，已经完全控住了少女心神。


    恐惧的噩梦里，谢惊潮再不济也有个人身。妖龙却极度恶劣，直接用龙尾戏弄她。


    衣物被一件件挑开，施云岁神思涣散，心脏也被寒潭冰封，缓慢而沉滞地跳动着。


    她的目光看着寒潭外的星空，能感受到厌恶的触碰，又生不出丰富的情绪去反抗，像个傀儡娃娃，任人拿捏。


    这就是上古大妖吗？真可怕，他竟能操控人的心智。


    *


    “小师妹，你的护心灵丹用了吗？杨师兄好像快撑不住了。”一行青服弟子互相搀扶，眉眼焦灼。


    荼山梨转头看了一眼，语气不带情感：“用了。”


    斥逐长老不是神仙，无法预料妖林会突然出事，自然也没预备这么多护心灵丹。


    哪怕事发后加紧炼制，也只够给第一批进入妖林的弟子，每人一颗。


    问话的弟子想起荼山梨之前没服用，平素又脾气好，才心存侥幸问上一句。


    用了就算了，本也是小师妹自己的份额，她愿不愿意给，都无可指摘。


    荼山梨蹲下察看虚弱的杨师兄，眉眼溢出担忧：“先把杨师兄扶下休息吧，天黑前，先送出妖林。”


    心头冷嗤，这样一个废物送进来干嘛？平白浪费人手。


    一行人原地坐下休整。


    角落的小弟子满心担忧：“也不知道大师兄他们那边怎么样了，大师兄灵术高强，应当不会有事吧？”


    周遭弟子同时默契望向主心骨。


    荼山梨唇角弯起浅浅弧度：“自然。大师兄可不是很厉害吗？”


    得到肯定回答，众人担忧的情绪散去些许。


    小弟子还想说上几句，前方妖林一股红气直冲云霄，烧红半边天。


    “有大妖出世！”众人起身，严阵以待。


    荼山梨辨清方位，面色一凝：“你们留在此处，不要乱动，我去那边看看。”


    “小师妹，你一个人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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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弟子想要跟上。


    荼山梨不容置喙：“你们照顾好杨师兄。”


    妖气暴虐，妖雾障目，瞬行至半途，荼山梨猛然顿住脚步。


    白爻察觉她的异样，庞大的元身温声提醒：“魑玥破开了封印，小师姐还在那边。”


    荼山梨没说话，抬手以幽蓝灵力死死拉住它，面色阴得吓人。


    “殿下？”白爻不懂她为何也不让自己过去。


    荼山梨脑中混乱，想起七音弦离去时，满是失望的眼神：“阿离，你素来是个没有心肝的。可恨我姐姐当初用命送你出来，全族以命相护，你却半点不顾全族之仇，耽于儿女私情！”


    荼山梨愣了半晌，面色苍白。


    她在做什么？赶去阻止魑玥？


    若魑玥强行夺舍施云岁的灵体，她再杀了魑玥，神骨便能取出来。


    荼山梨心脏沉了沉，久到白爻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缓缓开口：“魑玥，做得很好。”


    白爻回过头，却看不出少女脸上有半分开心。


    白爻焦急道：“魑玥残暴，又与魔主有仇。殿下，咱们还是过去救救小师姐吧。”


    “蠢货。”荼山梨声音飘忽。


    被骂的白爻耷拉下脑袋。


    半晌，庞大的雪白灵兽俯首，蹲伏在少女脚边。


    他们头顶是一片枫林，忽然起了风，呼啦啦吹落一片，显得紫衣少女的眉眼越发苍白。


    白爻沉默将大脑袋垂在厚爪子上。


    他们在等待一场卑劣的胜利。


    妖林那头，天际一柄玄黑巨剑凌空斩落，径直插入寒潭！


    *


    寒潭中，施云岁身上被褪得几乎只剩雪白里裙，小衣的系带都松了一半。


    迷迷糊糊间，一柄巨剑从天而降，直插妖龙头颅。


    妖龙爆体而亡，施云岁吓清醒了，赶紧往后躲。


    消散的妖雾中，魑玥妖丹逸出，慌慌张张逃命，想逃进她怀里。


    在它的意识里，周遭不安的环境中，只有眼前的少女值得信赖。它慌忙奔向她，完全忘记自己的主人，刚才想对她做什么恐怖的事。


    施云岁比它更害怕！


    然而方寸之地，她无处可逃，魑玥妖丹直接钻进了她怀中。


    魑玥是魅惑妖龙，妖丹更是催情之丹，让人情动。


    施云岁浑身滚烫，难以浇灭的欲望裹挟而来。


    六神无主间，另一股圆融力道缠在她腰间，将她捞了上去。


    出水瞬间，施云岁直直对上一张赏心悦目的面庞。


    少年目前的白绫随风飞舞，皮笑肉不笑，音色阴森森的：“我仔细想了想，施云岁，你该不会是打着让我去撬墙角，你好和你师兄双宿双飞的——”


    说到这里，谢惊潮诡异停顿一下。


    少女钻出水面，裸露在外的肩头肌肤赛雪，微微透红。她丹唇微张，神色迷蒙，水珠随着她脸侧的发丝滴落，像一尾蛊惑人心的鲛人，浴水而出。


    他抿紧薄唇，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小师叔。”周身滚烫的少女下意识靠近他。


    谢惊潮单膝跪在潭边没动，也不逃，静静等着她游过来。


    快靠岸时，施云岁被噩梦情形吓得醒神片刻，甩了甩脑袋，试图维持清醒，溅他一身水珠。


    暮光下，少女脸上满是犹豫懊悔。


    都这样了，还在等她师兄过来救她？


    谢惊潮面色微嘲，淡淡收回朝她递出的手，语气听不出起伏：“不愿意？”


    不等少女反应，他骤然撤回力量。


    失去支撑，少女再度沉入寒潭，头发丝也看不见了。


    谢惊潮看也不看她，唇畔勾起讥讽又残忍的笑意：“那你就再好好考虑考虑吧，我的耐心可不多了。”


    谢惊潮又等了一会，见潭里彻底没动静，施云岁也没再浮上来。


    远处传来异动，荼山梨带进来那群弟子不听劝告，好奇往这边过来了。


    谢惊潮大为烦躁。


    潭下少女显然倔强着，一时半会也舍不得出来。


    那群弟子越来越近，少年终于站起身，拿上剑，准备去会会那群不知死活的人。


    少顷，少年又折返回来，设了个银色结界，罩住寒潭。


    只要施云岁不自己瞎跑出来，没人可以发现她。


    谢惊潮仍旧放心不下：“不要乱跑。”


    他知道越行不在附近，更赶过不来，不用白费心思了。


    寒潭附近恢复安静，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连妖龙残留气息都被清理干净。


    谢惊潮离开没多久，一道人影目露茫然，踏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