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樱只记得，以前施云岁只要远远看一眼越行，愁云就能一扫而空。


    最近小师姐不开心，她想让小师姐高兴。


    可今日，小师姐好像失却了往日的热情。


    大师兄也很奇怪。冬樱记得，往常剑修少年回宗，第一件要务都是去向宗主复命。


    可今日大师兄甚至连衣物也未更换，似乎一回仙山，便直奔菡冰院。


    冬樱只当是大师兄更在乎小师姐了，暗自高兴。


    “师兄，进来说话吧。”施云岁站起身，看出越行有话要说。


    少年沉默着，眉眼敛静，让人无端觉得，他总揣着很多心事。


    可她实在无法替他做什么，以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越行的心事，只有靠他自己解决，别人帮不了他。


    他若喜欢小师妹，她并非不能成全。可事实是，哪怕上一世她跟着谢惊潮离开仙山，越行也没有与小师妹修成正果。


    她从不明白越行到底想要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能够给他什么。


    越行迈步踏入院中，迟迟不说话，施云岁叹气：“冬樱，去帮师兄端些茶点来。”


    冬樱面色欢快，应声离开。


    少年紧抿的薄唇放松些许，依旧不敢抬头看她。


    “师兄，你来找我，想必有要事。”施云岁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她不喜欢悬而未决。有的事情早说晚说，总是要说，不如当机立断。


    只剩两人在场，越行下定决心般抬头，目光停在施云岁身上。


    她清瘦了不少。


    少女原本头小脸小，这一清减，更显得一双清水剪瞳大而显目，使人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来菡冰院前，他脑中混乱，几乎没有思索就快步赶来，连宗主长老那里都还未来得及去回禀。


    可如今见到少女平静的模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院内植着两棵花树，雪白花瓣旋落在少女乌黑发间，他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拂去，又生生握紧拳忍住。


    他也不知为何两人会走到如今场面，明明她是他第一个心动、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越行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抱歉，我忘记了……”


    “师兄。”施云岁出声打断他，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心里的位置有限，越行心里要装太多人、太多事，相应的就总会忘记一些其他不重要的东西。


    施云岁理解，这并不是师兄的错，她不想听他道歉。


    越行低垂的视线中，少女摊开手，里面躺着一只莹润的小玉兔，被红线串着，皎洁可爱。


    少女语气并不伤心：“你送我的生辰礼，我很喜欢。”


    越行愣了愣，原来那日，就是被他遗忘的生辰。


    他迟到了两个月。


    心口仿佛挤满水雾，让他难以开口，生怕一开口，水雾就要从眼眶凝落。


    他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抱歉……那日，忘了你的生辰。”


    那段时日，他因小师妹的事心烦意乱，只顾着将带回来的礼物胡乱塞出去，早就忘了他曾许下的诺言，会陪她过每一个生辰。


    一直到在溪水镇相遇，也没有记起。


    直到清阳山下，他偶然听人提起“云棠花都开过了”，这才反应过来，那日似乎是云岁的生辰。


    少女干净的眼眸未眨，看了他许久。


    施云岁想，师兄清风霁月，明明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可为了他奉行的处事法则，他也绝不愿意说谎。


    哪怕是最后一次哄哄她呢。


    算了，其实她也忘了。


    忘记对于师兄竟然不记得她生辰这件事的愤懑。


    所以他们扯平了。


    “没关系，已经过去了。”施云岁大度安慰他，不必为这种小事自责。


    越行肩头却没有感到丝毫松快，反而呼吸一窒，仿佛快要彻底失去什么。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大吵大闹，再不济，也该是少女的娇嗔埋怨。


    自从小师妹上山，少女总是和他吵架，他都快忘记，两人上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


    只是没想到，本以为天翻地覆的事，最后只等来一句淡淡的“没关系”。


    越行甚至觉得，施云岁以后也不会再和他发脾气了。


    “云岁，我这次来，是我们的婚约……婚约……”


    可剩下三个字，嗓音干涩，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作废吧。”少女的声音温柔替他补全。


    闻言，他愣了一瞬，颤抖抬眸看向她。


    少女眼中清清明明，丝毫没有赌气之意。


    施云岁望着风尘仆仆赶来和她退婚的少年，他眸中哀恸，那一刻她甚至觉得主动退婚的人是自己。


    越行攥紧了手心。


    少女眉眼清澈，再也没有以往的无理取闹、愤恨指责。


    她只是温柔道：“本来，当初的婚约也是戏言，没有几个人知道，更没人当真。所以师兄，你不必介怀。”


    喜欢别的人，也不是需要值得愧疚的事。


    得到谅解，越行的心没有轻松半分，反而越发沉重。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内心焦灼想立即反驳，可面上平平静静，似乎什么感触也没有。连嘴角也难以牵动半分，什么也说不出口。


    越行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与无力。


    施云岁也觉得自己情绪不大对劲，未婚夫移情别恋，她好像是应该要表现得更伤心欲绝些才对。


    记得有次，她与小师妹争吵，趁势挣脱越行，大步往前走时，期待师兄站在她这一边，却什么也没等到时，泪珠子倒还掉得多些。


    而现在，她竟然一点也不想哭。


    从越行一次次选择小师妹开始，她的心就麻木了，不想哭了。


    眼泪是利器，却只对爱自己的人管用。


    “我那时候好像还是挺难过的，但现在一点也不。”施云岁低头回想，无人听清的话语，消散在午后的风中。


    她记起自己小时候，性子恶劣，会踩死讨厌的虫子，蹍死一切她不喜欢的生命。


    “云岁师妹，不要这样。”白衣小少年发现后，赶紧制止她。


    “为什么？”


    “因为它们会痛。”


    “可是，师兄，我不喜欢它们。”小云岁皱眉，一板一眼阐述。


    小少年没比她高多少，摸摸她脑袋，语气温和：“不喜欢，便不要看它们，让它们在你的世界外存活。”


    “可我不喜欢它们。”小云岁语气执拗。


    师尊长老不喜欢她时，可以用戒尺罚她。那她不喜欢这些虫子，当然也可以惩罚它们，蹍碎她所厌恶的。


    “那你喜欢师兄吗？”


    “当然啊，师兄对我最好。”小云岁点头。


    小少年沉默片刻：“你可以像喜欢师兄一样，喜欢它们吗？”


    “它们又不是师兄！”小云岁想，她的师兄才不是这些丑陋的虫子。


    越行似乎也心有灵犀，想到此事。


    不过他记起的是，在那之后的很久，小云岁双手捧着东西，欢天喜地向他跑来，差点跌倒。


    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避免她栽个跟头。


    “师兄！”小云岁也不管自己差点脸着地的事，兴高采烈把手里东西捧给他看，“你看，蝴蝶！”


    他讶异垂眸，以为她捏死了东西。


    却见女孩笑颜纯粹，手心打开，捧着的是一只活着的蝴蝶，振翅欲飞。


    “原来虫子长大，会变成蝴蝶。”小云岁万分惊喜，高兴转圈，“我喜欢蝴蝶！”


    其实在小师妹上山之前，他们之间还是有挺多开心的事。


    师尊总说，修仙者不该像凡人一样娇气，所以不许他们吃凡人的食物，只贪口舌之欲。


    那时候小云岁刚入宗门不久，她只喜欢人间的甜食，不喜欢没什么味道的灵露。


    养育她的扶黎长老，也不赞成她吃太多人间杂食。


    只有师兄每次下山，总记得买一些时令果子藏起来，瞒着师尊偷偷喂她。


    有次她生病，脑袋疼，想吃冻梨。


    仙山四季如春，哪里有雪？


    小少年无奈，怕她会哭，就用灵力变出一片雪地，把水梨一个个埋进去，再挖出来，等焐化了，拿木勺子一口口喂给她。


    小少女终于吃到心心念念的冻梨，眼里含着泪，感激冲他笑：“师兄，对不起，我总是给你添麻烦。我今后一定听话，再也不吵你了。”


    “云岁师妹快点好起来，自然就不会给我添麻烦了。”他手忙脚乱，一边要帮她擦眼泪，一边还要喂她冻梨。


    而现在，曾需要他照顾呵护的少女，一夕之间长大了。


    她变得温柔，变得体贴，不再冲他无理取闹，也不再冲他撒娇。


    她不再需要他了。


    “师妹，那我先走了。”菡冰院中，越行告诉自己，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转身走了一步，然后停下来。


    或许意识到，身后曾与他一同长大的小姑娘，已经被他剔出未来的人生。


    她不会再和他一起变老了。


    这个认知让越行迈不动脚步。


    他忽感惶然，心中一恸，攥紧拳头，却又松开。


    就如此吧。越行闭了闭眼，最终大步离去。


    冬樱此时追了出来：“大师兄！你不喝灵果露吗？”


    越行摇了摇头，没有回头，也没作任何解释。那座承载许多记忆的小院子，被他远远遗落在身后。


    风中，越来越多的雪白花瓣，依依不舍落了下去。


    施云岁看着少年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冬樱，我们喝吧，以后不必给大师兄准备了。”


    “为什么？大师兄喜欢喝这个的。”冬樱不解。


    还记得小师姐之前未开辟仙府，住在菡冰院，越行时常来找她，两人最喜欢喝灵果露。


    “因为……”施云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晌，颓然坐了下去，“师兄现在不喜欢喝灵果露了。”


    并且。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大师兄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冬樱觉得不对劲，着急要去追越行。


    “别追了！”施云岁有些失态地叫住冬樱，少年远去的身形，已经被风吹得看不见了。


    “小师姐我不追了，我不追了！你别哭。”冬樱手忙脚乱放下灵果露，帮她擦眼泪。


    “我没事。”施云岁拉着冬樱坐下，“只是风有些大，吹得我眼睛花。”


    她只是记起，大师兄幼时想学阵，师尊却说他性子安静，更适合练剑。


    师兄明明不想当剑修，却还是做了一辈子剑修。


    就像他不喜欢素白的衣衫，他喜欢有花纹的服饰，热闹喜庆，可师尊说那样太轻率，不适合他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每次课后，她便收集落花，悄悄印在他衣袖上。师尊皱眉问起时，她都说是她故意捉弄师兄，即便被责罚，也很开心。


    “这样师兄就和我一样，衣服上有很多漂亮的花。”她那时怡然自乐，以为找到了令师兄恣意而活的方法。


    其实，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就像改变不了易变的人心。


    她的师兄一生为难，很多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


    起码，她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一些，余生顺遂。


    施云岁笑了笑：“风大了，冬樱，我们回屋吧。”


    “灵果露还喝吗？”冬樱端起托盘，一脸茫然。


    “不喝了。”


    *


    “听说昨日大师兄回宗，和小师姐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是啊，我当时前往符修堂，远远看见大师兄，同他打招呼，他都没反应，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可吓人了。”


    以越行的修为涵养，断不可能做出这种故意轻视旁人的事。


    他们合理怀疑，小师姐功力见长，把素来宽和待人的大师兄都气中邪了。


    荼山梨当然知道这些事，她原本应该很开心，可见施云岁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施云岁真的不喜欢越行了？


    如果越行都不能令她伤心，不能令她心怀恨意怨怼，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木泽药堂中，施云岁坐姿端正，记挂着斥逐长老的考核，没空搭理身边这些言论。


    “小师姐。”紫衣少女嗓音清甜，腰侧灵玉随她倾身的动作，向着施云岁的方向靠来，“怎么又不理我？”


    施云岁懒得掀目，干脆把书一立，挡住对方窥探的视线。


    “小师姐别生气啊。等会儿长老考核，你要是炼不出清心丹的话，我可以帮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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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书挡住，荼山梨懒得装什么友好，托着下巴，目露嘲弄。


    施云岁心如止水，再不会被她三言两语激怒。


    她不客气地扯回被荼山梨压住的书册：“让开。这是我的桌子，我要开始考核了。”


    荼山梨讪讪坐正。


    斥逐长老的题目是，规定时限内，炼出一枚清心丹，否则考核末等。


    清心丹用材简单，最重要的步骤，是加入一味药引。药引一般是珍贵的灵草灵花，妖兽身上的珍贵部位也可。


    炼制清心丹，实力是一部分，运气更是重中之重，成品率只有五分之一。


    施云岁提前准备了十份用材。


    十次机会，她成功一次就行！这几率多高啊！


    施云岁斗志满满。


    令人郁闷的是，饶是她将步骤烂熟于心，还是接连失败好几次，濒临道心破碎的边缘。


    她这边凄凄惨惨，旁边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哇，小师妹这么快就炼制好了清心丹，果真天赋异禀！”


    “小师妹你是怎么做到的？一次就成功？能不能教教我们。”


    “小师妹太厉害了，今岁肯定又是甲等。”


    施云岁没有被扰乱节奏，继续给丹炉加草药。


    她就不信这个邪了。


    为了这次考核，她可是苦心钻研好长一段时间，连睡梦里都在背书。


    旁边喜讯连连。


    “小师妹，我这第一炉还没好，你怎么又成功了？”


    “小师妹，这颗给我吧，我参详参详。”


    施云岁不信邪，揭开炉子一看。


    “啊——”她的清心丹怎么糊了！


    施云岁赶紧灭火，周围弟子看见，掩不住的欢快笑声。


    吵闹环境中，一人弯下腰，捡起施云岁脚边一根掉落的长发。


    “小师妹，你怎么把小师姐的头发扔进去了？”一位弟子急切惋惜，“这清心丹还能用吗？”


    “当然。”荼山梨淡定开炉，在众人见证下，那颗雪白丹丸散发阵阵清气，满室馨香。


    “这这、这是清心丹？”奉承的弟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纯粹无杂的清心丹！”


    施云岁摸向发间，脸色一变。


    她时常下山除祟，斩杀妖兽，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但一头青丝却保养得极好，色泽乌黑，如云裁雾。


    宗门人谁都知道，小师姐最宝贝她那头发。


    眼见施云岁要发怒，荼山梨却微微一笑：“小师姐，我也只是试试。不然这颗清心丹给你吧。”


    她大方递来众人觊觎的丹丸。


    “很不必！”施云岁极有骨气地谢绝。


    周围弟子见状，纷纷向荼山梨讨要。


    向来好说话的少女，这次拒绝得很干脆：“不行。”


    于是众人又将幽怨目光投向施云岁，他们求而不得的东西，小师姐竟然不要，真可恨。


    施云岁没空搭理他们，灰头土脸炼丹，又失败了两次。


    看着手中最后一份原料，施云岁艰难地想，去了外门，展漠是不是就管不到她了？


    荼山梨单手支颐：“小师姐，别紧张，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一颗呢。”


    “不要和我说话。”施云岁一本正经道，“会影响我的运气。”


    “……”荼山梨眼角抽了抽。


    施云岁破釜沉舟，最后一试。幸运之神终于显灵，短暂眷顾了她。


    线香燃尽前，她炼出一颗清心丸，顺利交了上去。


    虽然品相不怎么样，但起码不会拿末等，被扫去外门。


    施云岁松了口气。


    临走前，荼山梨又拦住她，邀她一同出行三月的春猎。


    施云岁不欲搭理，荼山梨却故意拉住她衣袖，可怜央求。周围弟子又开始指指点点。


    施云岁冷不丁扯回衣袖，也学她虚与委蛇的表情：“小师妹，不用了。奉息长老叫我过去问话，耽误了可不得了。你若平日没事，不然去小师叔园子里帮帮忙吧？小师叔那里很缺人手。”


    快快快你也去种地吧！


    施云岁以为是她不想去？好笑，明明是谢惊潮不准她去。


    荼山梨被刺得受不了，冷哼一声离开。


    *


    刑罚堂。


    奉息站在后院一棵树下，破天荒问起施云岁：“你觉得你大师兄如何？”


    施云岁愣了会：“师兄自然是极好的。”


    奉息长老过去就不喜大师兄和她亲近，大概是听说风闻，特意找她看笑话。


    他人也不算特别坏，都拉下脸主动问起，施云岁也不介意大度一次：“我与大师兄商议好了，以后还是更适合当师兄妹，婚约便作废了。”


    “不再考虑了？”


    施云岁愕然，没想到这话竟然会是奉息问的。


    曾经他不是最反对越行和她一处，横看竖看，就是看她不顺眼？


    “不考虑了。”少女语气笃定。


    树下的长老叹了口气，不好再多言。


    离开刑罚堂，施云岁才恍然想起她忘了事。


    谢惊潮说让昨日去找他，教她剑法！


    因为越行突然来退婚，她早把和谢惊潮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


    失信于人毕竟不好，施云岁连剑阁也不去了，赶紧绕道去找灵植园，撞见少年一脸寒冰：“你以后别来了。”


    然后，施云岁就被莫名其妙赶出她本来就不喜欢去的地方。


    不由摸摸脑袋，最近为何好事总是突然降临？


    施云岁满心欢喜离开，就近回了西棠阁。


    半夜时，红雾顺着平地扩散而来。


    施云岁心头警觉，遽然睁眼，盘腿坐了起来。


    妖雾！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长境仙山灵气充沛，后山妖林中不少妖物，妖潭中有一尾大妖苏醒，搅弄乾坤。其余妖兽受到影响，大面积躁动不安，众弟子领命清剿。


    预知梦境中，她修为尽失，又被退婚，浑浑噩噩，误打误撞进入妖林。


    她到时，魑玥妖龙已被别人斩了，妖丹却缠住她，扔都扔不掉。


    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能蹚浑水！


    施云岁打定主意，支起结界，准备突围。


    然而血红妖雾瞬间弥漫到西棠阁，侵吞大半仙山，将她一口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