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绝尽

    中午收工这会儿才一点多,待在那所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无聊也是无聊,方去尽干脆带着姐姐到处逛。


    爱学习的优秀学生,首选地点当然就是学校啦,可惜城里的学校尤为看重学生安全,非校内人员不准入内,他们也没能进去。


    不过好在附近的书店能收留他们这种无家可归的可怜虫,方去尽买了一个最廉价最粗糙的草稿本作为入场券,心安理得地牵着姐姐在书柜下倚坐着。


    “姐姐我给你讲故事。”


    随手抽过一本没被塑料封起来的书籍,漆黑的暗淡封皮上,白色的‘活着’字眼尤为醒目,“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


    方去尽没念上多久,左边肩膀一种,姐姐的头就压在了自己身上,平稳的呼吸声踩着身躯挺拔的昂扬长势传来,方去尽慢慢地就闭上了嘴。


    空气中只剩纸张翻页的沙沙声,这本以活着为名的书本他原想是个激励人生存的激动剂,哪知这十三万字看下来全篇尽是死死死。


    摔死的徐爹,被子弹贯穿的老全,抽血抽死的有庆,软骨病瘫死在床上的家珍,死于大出血的凤霞,被水泥板压死的二喜,吃豆子撑死的苦根......


    苍白的纸张变成一口源眼,翻涌出一股股流动的被强光直直照射的血红,简直刺眼。


    方去尽合上书看着书店门外天空中的昏晓有些沉默,粉黄的色条横亘在卷帘门的框架里,不多时有孩子欢声笑语的奔跑声,门口掠过手牵手的小朋友。


    左肩的僵硬感霎时缓和不少,“...我睡着了?”姐姐醒了。


    “嗯。”


    方绝女坐直身体,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臂手指,“现在到八点半了吗?”


    方去尽:“没有,还有三个小时。”


    “走吧,溜达着回去四处逛逛。”两个十七八的少年人像小同学一样手牵着手并排走出去。


    高楼大厦和琳琅满目唤不起他丝毫兴趣,途径一个玩具游乐园时,方去尽却拽着姐姐停了下来。


    “怎么了?”


    入目,三五个绿色车厢连起的毛毛虫在小铁轨上缓慢行驶,车头两边狰大的两颗眼珠彩光爆闪,还尤为卡顿地播放着婉转甜蜜的乐曲,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方去尽尚在构思如何向姐姐描述这个场景,看到疑似顾客的老头立刻朝他们吆喝,“叮叮车一块钱两圈啊,喜欢的就来啊。”


    弟弟掏出一块钱给老头,拉着姐姐,就把人装进毛毛虫车厢里,“抓稳了。”


    他则站在不远处拿出草稿本和铅笔开始速写,当然这速写一词也就随便说说,方去尽又没学过画画,抓着笔大概画下面前一切事物的大概轮廓。


    毛毛虫小车转弯一圈路过方去尽面前时,方绝女听到方去尽念念有词地说着,“奢侈,太奢侈了。”


    居然用这么稀缺的纸笔来画画,太浪费了,太浪费了!方去尽每一笔都画得极轻,似乎只要这样笔尖就不会有损耗。


    不过方绝女不知道他口中奢侈的含义,以为自己不该就这么坐上这些玩具车,纵情享乐的几分钟就糟蹋完一顿温饱,她陷入自责,下意识攥紧手里的扶手,然后,“空”得一声,她因惯性后跌了一些撞到车壁。


    “姐姐!”方去尽紧急关闭电源,把人抱住细细打量个遍,并未发现有损伤。


    方绝女摇了个头。


    “哎没事吧,没撞到哪儿吧。”老头背着手快速平移过来,“这小玩具车好几年了,可能有点旧,得轻些抓。”


    说着老头苍白中吐着几缕黑丝的眉毛像蛄蛹的毛毛虫身体般挤在一起,舔舔干裂的嘴皮,从腰间的工具包里翻出一瓶胶水,对准嵌合处用力一挤,“噗呼~呲——”排干了空气,挤了好半天才弄出一些白胶,颤颤巍巍地绕着淋上去。


    “作为补偿,老头我让你们免费再转两圈。”


    方去尽这才后知后觉检查起游玩器具,这一看看得他眉头紧锁,语气也变得很恶劣,“不必,你还是检修一下吧!别之后摔倒谁惹来麻烦。”


    他带着姐姐气冲冲地就走了,一路上少有地长久保持着沉默啊。


    车马喧嚣的破空声和鸣笛声里没有方去尽喋喋不休的动静中和,方绝女觉得自己快被噪音吵死了。


    “我们还有多久能走到鸢姨家?”


    细微的擤鼻声入耳,方去尽过了好会儿才说话,“...十几分钟吧。”


    语气消沉,声线不稳,音色浓塞。


    方绝女听出来了,“你哭了吗?”


    她都没问缘何,方去尽的哭腔就无所遁形了,可怜兮兮地给姐姐道歉,“姐姐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害你差点受伤,我不该不检查就把你放进去。”


    “你刚刚差点摔出去,万一磕碰到哪里,那个老板看着根本就不像赔得起的,我也没办法替你讨回公道,我一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不能保护你。”


    原来是自责,可是方绝女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他,只能握弟弟的手,干巴巴地重复自己没事,“我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方去尽仍是自顾自地反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姐姐的话,方绝女只好岔开话题,“我们快走吧,再不走要迟到了,我们还要帮鸢姨干活。”


    “好....”


    方去尽边走路边拿姐姐的手当帕子擦眼泪,口中坚决地发起誓,“以后我不会让你独处的,我会更努力保护你的,姐姐,我会比叶叔还要厉害。”


    方绝女:“欸?”


    和叶叔有什么关系?


    ......


    哭唧唧地回到鸢姨叶叔家门口,正好恰着八点半,阿鸢说,“还挺准时的啊你们。”随即拍了拍表哥的肩膀,“你在家里等着吧,我去街上了。”


    叶表哥没说话,撑着拐杖给招牌电路线灯。


    “行了,我这不是有人陪着不会出事的。”


    叶表哥看了眼头缠纱带的方去尽,看着毫无战斗力。且非情非故的,才认识不到一天,若真出了什么事不背刺都算好了,“我不放心,毛头小子管什么用。”


    方去尽还以为叶叔叫自己去推车,走过去上手帮忙,“姐姐你扶着把手,跟着我慢慢走。”


    阿鸢指了指方去尽,眼里流露出赞赏,洋洋得意地看向表哥,“怎样,我这个小帮手眼里有活吧。”


    “唉。”


    伤残小队晃到夜市刚好九点,将小桌板和塑料凳摆好就正式开始营业,“呐,我先教你怎么生炭火。”


    “抓点小碎碳把炉子底下铺满,但是别铺满了,留点位置给后面养碳续碳,要不火不够了再燃可费时间。”


    “往碎碳上铺点纸,淋食用油,然后再放上木炭,就可以点燃了。”


    阿鸢站在一旁指点江山,方去尽言听计从按图索骥,手脚麻利干起活来有模有样的,叶表哥在两人背后的杂物桌前坐着算账,方绝女没什么可干的,竖着耳朵听阿鸢的教学。


    “等这些木炭烧透变成白色就可以烤东西了。”


    方去尽用夹子翻转木炭,拿一块纸板飞速扇风,“为什么要烧透?”


    “没烧透就烤东西,油滴上去会起火冒烟,到时候烤串被熏得黢黑还发苦,谁乐意吃。”


    “炉沿用纱网擦擦,搞干净点,要不炭灰会蹭串上。”


    方去尽感叹一句,“鸢姨你的卫生标准也太高了。”


    “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注意卫生怎么能行,擦灰算个什么,我这些做饭的锅碗瓢盆还每天勤洗勤擦,一个星期就要做一次大消毒,光是洗洁精一个月就能用掉近两桶十斤的量。”


    “这十里八乡的,有哪个的卫生标准赶得上我的。”


    “啊对了,你这身不行啊,头巾口罩袖套手套围腰布一个都没戴,到时候掉了什么头发皮屑进去可不行,明天我给你准备新的。今天晚上就不用你帮忙了,光看着学学,然后点菜帮顾客跑腿就行了。”


    谈话间,就有好些刚下班的厂工,走马观花似得在街上张望,阿鸢扯着嗓子吆喝,“叶氏烧烤,素串一块三个,肉串一块一个——”


    她这价格定的中规中矩,给量丰足,手艺也不错,果木气味香飘十里,引得不少人驻足。


    “大伙可以尝尝味道,觉得好吃再买也成。”说着她将手里烤好的羊肉和蔬菜丸子赶进套有塑料袋的不锈钢盘子里,拿出牙签分给摊前的人。


    一盘诚意被瓜分殆尽,大多数人是占完便宜竹签一扔拍拍屁股就走,也有一两个面子薄的硬着头皮买个两三块钱的,这种情况很正常,毕竟谁会在小吃摊寻求温饱,能有人花些闲钱买账就不错了。


    阿鸢不以感激涕零让对方更觉于心不忍,刚要叫方去尽去客人倒茶水,突然反应过来还不知道两姐弟的名字,她只好自己洗个杯子给每张小桌备上蜂蜜水,末了回到烤炉面前边刷油边问:


    “你俩叫啥名字啊?都不知道咋称呼你俩。”


    姐姐不爱说话可以理解,可一向笑脸迎人的方去尽听了阿鸢的话之后,竟然也跟着沉默。


    阿鸢和叶表哥一人透姓一个露名,都拼凑出一个名字来,这两姐弟啥也不肯说,瞧这一身伤,指不定是犯了事被抓住打成这样。


    念及此,叶表哥记账的笔一顿,看方去尽的目光又带上审视,“你们俩看着不像本地人啊。”


    “我们是湘竹林的,乡下来看病的。”


    “县里的医院不敢收我们,学校就帮忙把我们带来城里治疗。”


    叶表哥气势汹汹地追问,“哪个学校?”


    面筋韭菜烤的差不多,阿鸢嗔怪了叶表哥一声,“你吓人家干嘛。”随即把烤盘递给方去尽让他去上菜。


    长久深陷黑暗的方绝女,没再听到弟弟的声音后,倍感压力,只能接下未完的话题。


    “叶叔不必防备我们,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我弟弟很好,在东昇第一中学读书,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他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是我阿爸阿妈给他取得名字寓意不好,我担心祸从口出,所以有意避谶从不准他告知姓名。”


    真是少有啊,这样连绵不断的发言,是在维护弟弟。


    方绝女用食指在桌上一笔一划,轻微反光的油膜上一上一下写着两个名字——方去尽方绝女


    去尽绝女,这四个字足以窥见两姐弟身后的凄风冷雨,叶表哥无意勾起他人的伤心往事,现下也有点于心不忍而尴尬呢,他努力翻找小学词典,绞尽脑汁替他们的名字想出一个新的含义:


    “除却止尽,观世绝伦,如果改变不了现状至少可以先转换看待事情的角度。”


    众人惯常因这样的名字而怜悯这对姐弟,这还是方绝女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此发出不同的解析,“谢谢。”


    阿鸢招呼着上完菜的方去尽坐下来吃烤串,淋上肉沫的烤茄子、荤香四溢的羊肉串烤鱼和郡肝、又大又圆的烤糍耙……


    “夜宵。”


    方去尽迟疑不安地看向两个大人,“不是拿来卖的吗?我们吃了还怎么赚钱。”


    阿鸢站在两姐弟中间,一手一个脑袋撸了撸毛,“叫你们吃就吃。我们来夜市卖烧烤只是小小副业,目的是让老叶打发打发时间,省得他成天掰着个腿闲不下来,还要往外找活计干。”


    “与其让他去厂里干到累死,还不如随便弄点烧烤,自己能消遣消遣顺道还能赚个三毛五分的。”


    几人围着小桌板吃串喝可乐,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给小烧烤摊营造出生意火爆的假象,引来不少人好奇。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又卖出几块钱,忙忙停停等到十一他们自己既吃饱了,又赚够了外快,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