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旬的日头刚爬到头顶，向阳村的上空就飘起了今年第二场场雪。


    比以往的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白，像被风吹散的盐粒，慢悠悠地从灰蒙蒙的云层里往下落。


    还没等村里人回过神来，雪就下得密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家家户户的瓦屋顶上。


    不过半个时辰，原本露出稍许的黑瓦片再一次被雪盖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整座村子的屋顶都成了圆鼓鼓的白色小丘。


    但是，各家烟囱里冒出来的厨房青烟，裹着雪雾一圈圈往上绕，给雪白的冬日，添了几分活泛的烟火气。


    尽管屋外寒风裹着雪花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但张建国家里却热闹非凡。


    东厢房的灶房里，郑湘云围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正站在灶台前忙活。


    铁锅里的玉米糊糊煮得咕嘟冒泡，白色的蒸汽往上飘，把糊着旧报纸的窗户蒙得雾蒙蒙的。


    王小丫扎着两个羊角辫，蹲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择白菜，翠绿的菜叶和发黄的菜帮在她手边堆成两小堆，时不时抬头往灶台上瞅一眼，想看看锅里的红薯煮软了没。


    “舅，今儿来祝寿的人怎么样？多吗？”王小丫手里捏着一片白菜叶，抬头朝堂屋的方向喊了一声。


    “人不多，就我们一家还有公社同事他们几人，应该刚好2桌。“


    张建国正坐在堂屋的旧太师椅上填烟枪，烟丝是自己秋天晒的旱烟，黄灿灿的抓了一大把，然后慢悠悠的说道。


    张建国在村里没什么亲戚。


    村里就只有妹妹张翠芳。


    媳妇郑湘云是早年闹饥荒时从外省逃过来的，当时一路乞讨到向阳村，多亏了张建国收留，后来两人成了家，这些年在村里也没个娘家人。


    婚后两人生了个儿子叫张宝，今年十七岁，跟王小丫的妹妹妹王小瑶同岁，俩人都在公社中学念书。


    明年也要准备考大学。


    张建国40多对才盼来这么个儿子，所以格外宠。


    比如平日里家里的重活从不让张宝沾手，就连晚上看书，都要特意把家里唯一的煤油灯给他点着。


    这时候，张宝应该放学了，也不知道和科泽、小瑶同路没？


    张建国叼着烟枪，吐出的烟圈慢悠悠飘到屋顶，又慢慢散开来。


    “小丫，你妈他们，咋到现在还没来？按理说这个点早该进门了。” 他忽然想起妹妹怎么还没到，向王小丫问了一声。


    “我出门的时候跟妈说了，我先往舅家走，他们收拾收拾再过来。这雪天路不好走，估计也快到了。” 王小丫急忙回应。


    张建国听了，只是点了点头，脸上没多少表情。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不喜欢过生日。


    过一次生日就少一年光景，谁不想多留几年年轻日子？


    要不是前阵子郑湘云总劝他，说他这年纪该热闹热闹，再加上秋收后家里还剩了点余粮，能凑出顿像样的饭，他压根不想办这个寿宴。


    按老家的老规矩，过寿得“过九不过整”，而他今年刚好59岁。


    没等多久，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张建国一听便知道是公社同事。


    供销社的老周，扛着一捆用麻绳捆好的粉条，粉条外面裹着油纸，怕被雪打湿；


    接着是信用社的小赵，手里拎着个蓝布包，里面裹着两斤红糖，是他特意从供销社匀出来的；


    搞宣传的小李、当卫生员的王大夫、做统计的刘会计、管保卫的老吴、民兵指导员老郑也跟着来了。


    一个个都裹着厚棉袄，棉鞋上沾着雪沫子，裤脚也被雪打湿了，一进门就跺着脚往屋里走。


    算来算去，就差公社主任和农技员老陈没到。


    公社主任去镇上开会去了，估计来不了。


    老陈去邻村指导冬小麦防冻，说不定是被雪堵在了半路上，一时半会儿估计也过不来。


    “快进屋快进屋，外头冷得很，赶紧来烤烤火！”张建国赶紧起身，往灶房旁边的煤炉里添了两块煤球。


    那煤球是去年冬天存的，黑黢黢的带着蜂窝眼，平日里舍不得烧，只有来客的时候才点上一会儿。


    好在向阳村地处蓉省，离煤矿不算远，托人拉煤比南边的村子方便些，换了别的地方，冬天能烧上晒干的玉米芯就不错了，哪能用上煤球。


    张建国刚把煤炉的风门调大，让火苗烧得更旺些，院门外就传来了大嗓门：


    “建国老哥，祝你福寿安康啊！”


    抬头一看，是公社的李富贵，穿着件新做的灰布棉袄，手里拎着个纸包，身后还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带着点拘谨，看着面生得很。


    “富贵来啦，快进屋暖和暖和！”


    张建国赶紧笑着迎上去，伸手要接李富贵手里的纸包，目光却落在那小伙子身上，忍不住问了句：“这位年轻同志是？”


    “这是我外甥，家在余唐村，今儿来公社找我办点事，没想到雪下这么大，回不去了。我想着你家今儿办寿宴，就带他来凑个热闹，老哥你不嫌弃吧？” 李富贵把纸包往张建国手里一塞，介绍说道。


    “嫌弃啥！多个人就多双筷子的事儿，外头雪大，快进来烤烤手！”张建国赶紧把两人往屋里让，心里却悄悄犯了嘀咕。


    他跟李富贵虽说都在公社做事，可平日里没多少往来，李富贵那人爱摆架子，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一等，今儿突然带着个不认识的外甥来，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不好当面问。


    灶房里的王小丫正好端着洗菜水出来倒，瞥见李富贵和那小伙子，忍不住凑到郑湘云身边，压低声音嘀咕：


    “舅妈，你看李副主任，咋还带着外人来蹭饭？咋不把他们家的老人孩子都带来呢？”


    郑湘云正拿着锅铲搅锅里的玉米糊糊，听了赶紧回头瞪了王小丫一眼：


    “别瞎嚷嚷，让人听见多不好看。”郑湘云还以为在生上次退婚的事情。


    这会儿，除了没到的农技员老陈，公社来的人差不多都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