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万骨留灯

    净琉璃法宫的晨钟敲得燕截云脑瓜子嗡嗡的。


    他灰头土脸吊在太子妃郑裴氏身后,一身汗味熏得香火都不灵了。


    永宁京的六月本就闷热,净琉璃法宫又是山寺,香火一旺,寺钟一响,连魂都要从鼻孔里震出去。


    如今,前朝郑氏太子病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偏生这位太子妃不安生,非说要来上香祈福。


    摆明了走个场面,却兴师动众。


    而他燕截云,昭武卫掌钥郎,原本只管城门钥令,结果不知开罪哪路神仙,被女帝钦点,扔来做这桩差事——


    “太子妃郑裴氏,举止需详查,言语需细录,凡与此女往来过密者,无论何人,立报无赦。如有隐瞒,视作共犯!”


    这活儿,阎王点的卯。


    他不过是个看门的,哪挡得住这等晦气?


    燕截云心里骂得凶,脸上却不敢显出半点来。


    他本来也就图个安安分分过日子,月末领俸银,买壶热酒,投两把骰子。


    若能赌来个不用当差的日子,便是天恩浩荡。


    可这桩差事,不像是来护送,更像是被架着去送命。


    走慢了嫌你碍事,走快了怕你撞破什么。


    他喉头滑动,胸腔里叹出一口气。


    当初千辛万苦考进昭武卫,图的是什么?


    图的不过是一份旱涝保收的营生罢了。


    昭武卫正是永宁京里最旱涝保收的存在,下辖三支:


    龙骧营是些满脑子杀伐的莽子。


    巡街剿匪,铁甲带刀,动不动就写生死状。


    仪鸾司那拨人更精贵。


    专守内宫,连喘气都讲个章法,出一次勤得洗三遍手、换五身衣。


    至于夜不收……


    连个正经番号都没有,光听名字就一股子阴气森森的晦气劲儿。


    燕截云偏就混在夜不收,还是最不受待见的一撮掌钥郎。


    每天管开门,管锁门,登记谁出城谁进城。


    说白了,看门狗。


    官身是昭武卫,实则顶多披了件遮羞布。


    油水没有,前途也断。


    但燕截云认了。


    这年头,活着最要紧,活得像狗,总好过死得像英雄。


    飞黄腾达?他不信那套。


    他信的只有一条——


    活着,别惹事。


    *


    太子妃郑裴氏焚香时极其安静,十指合拢如兰,眉目低垂,一副虔诚模样。


    她跪得极稳,衣袂微动不生声。


    年轻的住持慧明立在佛前领诵,僧袍也掩不住那张脸的清俊。


    太子妃温声随诵,语调柔婉得像是庙里供的香,只朝一个方向飘。


    燕截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心头那点疑虑,沉了下去,又浮上来,忽地觉出冷意。


    郑裴氏,郑氏皇族,裴家长女,太子枕边人。


    太子已经病得快烂透了,她却还能从容上香,沉得住气。


    不是一般人。


    燕截云眼角余光扫着四下,一边警惕香客僧众,一边掐着时辰。


    赶紧烧完香、说完客套话,他就能交差走人。


    喝口热酒,倒头大睡。


    药师琉璃光如来宝殿内外熏香浓重。


    昭武卫三支的随侍站得泾渭分明:


    龙骧营在阶下执戟。


    仪鸾司紧贴香案。


    至于夜不收——


    就燕截云一个,被晾在最角落,像个插不上话的门神。


    *


    好不容易香尽,慧明脸上堆着金粉描出来的慈悲笑容:


    “娘娘心诚,佛祖有感,观签文隐有深意,还请娘娘移步内坛,容我解之。”


    燕截云立刻上前两步,正要随行,却被香案旁一名仪鸾司横臂拦下。


    “内坛清净,外男不得入。”


    燕截云眸光不动,声音不高不低:


    “奉旨盯人。他亦是外男。”


    在场谁不是奉旨盯人?只是盯的身份不一样罢了。


    再说——


    那仪鸾司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嘴角的刻薄几乎要溢出来:


    “慧明大师乃佛前清净身,受戒持律,岂是凡俗外男可比?夜不收的看门狗,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语气不硬,却比刀子还快。


    周围人听见,忍不住露出几分嘲笑。


    另一名仪鸾司像是怕真起争执,笑着打圆场:


    “太子妃解签不过一炷香,咱这儿上下这么多眼睛,真出事,也轮不到掌钥郎担责。”


    *


    佛殿一隅,燕截云一动不动。


    背脊的那层薄汗,早就黏住了内衫。


    他知道,他不能闯。


    闯了,就等着吃罪名。


    佛门清地,规矩如山。


    他是夜不收的,是看门的,名为昭武卫,却连昭武卫的腰牌都不配有。


    龙骧营素来心高气傲,看不起他这种看门狗。


    仪鸾司惯会撇清责任,在内宫转久了,动手全藏在袖子里。


    他一个掌钥郎,真和这些人闹起来……


    不止自己要倒霉,连夜不收的同僚们也得受人白眼。


    所以他只能站着,看着郑裴氏随慧明住持消失在内坛的檀木门后。


    *


    檀木门阖上已有一炷香。


    燕截云站在人群最后,一手搭在佩刀上,眼神沉冷。


    供台上的琉璃香还在烧,火头却歪了,忽明忽暗,如同喘不过气。


    不对劲。


    他心里有根刺,正扎进肉里。


    若只是解签,怎会连脚步声都没传出来?


    厚重檀木门阻隔声响,或许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掌钥郎。


    里面静得不像是佛堂,倒像封住一口井。


    真要是祈福解签,哪怕只是落座喝茶,也该有动静传来。


    不安,从幽暗潮湿的地方悄悄爬出来,不声不响,叫人透不过气。


    “喂”,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你们就这么杵着?”


    龙骧营有人倚柱冷笑:


    “规矩清清楚楚,外男不得擅入。”


    燕截云没搭理他,香炉底的灰开始颤了。


    第二炷香将尽,门后仍毫无声息。


    眼里灰色更浓,燕截云忽地踏前一步。


    “掌钥郎休得放肆!”


    有人低喝。


    可他像没听见,身形一掠,拂过香案,径直撞进了那道檀门。


    门后,幽暗如夜。


    光线被厚重帷幕吞噬,连空气里都裹着沉滞的压迫。


    香火仍在,但味道不对,让人背脊发凉。


    燕截云握紧佩刀,一步,两步——


    无声。


    *


    佛前烛火静燃,映着空荡荡的内坛。


    燕截云的心猛地一沉。


    太子妃和她的贴身婢女呢?!


    除了香火微颤的“沙沙”声,四下寂静得令人窒息。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挣扎声,甚至连一缕衣角都不曾留下。


    就像她从没来过。


    他霍然转身,锐利目光刮过不大的内坛,最终落在唯一的人影上。


    慧明住持正坐蒲团,衣袍整齐,脊梁挺直如同嵌入一根铁尺,面带静定笑意。


    像极了一尊供像。


    寂寂然、静静然。


    燕截云眯了眯眼。


    他不信神佛,他信直觉,从尸山血海里磨出来的直觉。


    太静了……静得连一丝活气也无。


    他缓步逼近,慧明坐得很稳,纹丝不动。


    更不对的是那双合十的手指。


    指节绷得死紧,连青筋都浮在皮下,像是死前被强行扳就。


    再看面上,嘴角略弯,眼皮轻垂,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


    可燕截云却猛地意识到——


    那双眼睛并非闭了起来,反而是睁着的。


    双眸下垂得极巧,眼白只泛出一道缝,似是想看什么。


    看着看着,就再也阖不上眼了。


    慧明凝固的笑意之下,是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满足。


    死了?


    燕截云低声吐出两个字,仿佛点破某种禁忌。


    话一出口,周遭的香烟不再缭绕,而是一缕缕慢慢飘远,像受惊的魂魄,抽离了人间。


    他缓缓收刀入鞘,眼神一寸不离那清俊和尚。


    长长的乌檀香签笔直钉入心口,透体而过,维持着尸身在蒲团打坐的平衡。


    它不是寻常庙里的签子,约莫一指宽,颇有分量,似是铁铸。


    上头朱墨残留,签文古拙:


    一步回梦,一步成空。人魂难分,命路难通。


    *


    十六字撞进燕截云眼里。


    太子妃消失,慧明僵死,这签是烫手的铁证!


    他没有立刻去动那签,目光碾过内坛,香案、蒲团、垂落的幡……


    停!


    帷幔厚重,下沿却诡异地拱起一线!


    燕截云一步抢到近前,猛地撕开帷布。


    竟是一扇门。


    内坛之中,竟还藏着一处后门!


    燕截云心下一凛,猛然听见门外异响。


    那是极轻极快的细碎滑动声。


    不是风。


    是衣角!


    他一掌推开暗门,疾步而出。


    青石板上,苔痕破裂,枯叶偏斜。


    凶手带着太子妃和她的婢女,走的就是这条路!


    身后,内坛忽然人声鼎沸。


    昭武卫另两支的人终于反应过来:


    “掌钥郎——出什么事了?!”


    “尸体!太子妃去了哪儿?!”


    “快——封山!封山搜查!”


    燕截云却未作答,脚尖一点,身形如箭掠过湿苔,直追向林中小径。


    多年在城门执掌钥令的沉闷差事,早磨去了他的大半锋芒。


    但那一点直觉,从未丢过——


    若此刻错过,便永远也追不上凶手了。


    可刚转过石阶,一缕幽冷入骨的熏香却将去路生生拦住。


    *


    拐角处,一行人自山道施施然而来。


    为首那人身形颀长挺拔,自有一股风流蕴藉的气度。


    头戴素色幂篱,轻纱垂下,将容貌笼在一层朦胧雾气中。


    修长的手指闲闲拨着腰间流苏,懒散的姿态里,藏着顶级纨绔才有的味道——在金玉堆里长大,被太多宠爱和纵容灌养出来的肆意张扬。


    带着天生的不屑。


    那人衣摆一斜,香气随之浮动。


    乍闻拒人千里,细品又丝丝缕缕缠绕而来。


    如雪后寒山,初霁空谷。


    熟得过分了。


    燕截云肩背一紧,脚步却未停。


    然而对方偏偏顺势止步,挡在他面前。


    “山里急行,可要当心脚下。”


    幂篱下,语声清朗,腔调故意拖得绵长。


    尾音微微一挑,像羽毛扫过心头,惹出难以察觉的痒。


    阿迟?


    燕截云心神俱震,眉眼却未动,视线停在那人肩头某处。


    此时此刻,他是掌钥郎,他必须走得干净。


    干净到,看不出曾在谁身上,沾过半点因果。


    *


    “让开。”


    声线很稳,没有恼意,但一听就知不打算停留。


    那人只是轻轻一笑,唇角微扬,发出了听懂之后才刻意不让人走的那种笑声。


    纵然隔着幂篱薄纱,仍令燕截云没来由觉得像是春水里晃动的一弯光。


    “脾气倒还是老样子,谛听……大人。”


    “谛听”二字吐得极轻,却成功将燕截云钉在原地。


    早在这人出现时,他就料定会是这样。


    不可能轻易过去。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在净琉璃法宫的山路上,用这种轻松的语气说出那二字。


    故意说出来,看他接不接。


    燕截云不接。


    他连气息都没乱,唯独掌心泛出一点潮意。


    这时,那人袖摆一收,随口扔下一句:


    “听说净琉璃的签灵得很,本公子得去试试能否算出有些皮囊下是人是鬼。”


    说罢,他带着随从径自向法宫深处走去,步履潇洒,从不曾回头。


    燕截云立在原地,很想装作从没听见那“谛听”两个字。


    可他知道,已经晚了。


    对方点出来,为的绝非追忆,而是威胁。


    ——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别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