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作品:《明月偷心》 楚王,蔺无忌,元景帝的第九子。
若论出身,蔺无忌在皇帝的十几个儿子里面,是最不起眼的。
他的母族远比不上各大显赫世家,只不过寒门,生母虽曾宠冠后宫,后来困于宫斗,失了帝心,也香消玉损了,徒留十岁的蔺无忌与两岁的妹妹在冷宫饱受磋磨。
后来,十五岁的蔺无忌在大梁秋狝围猎上崭露头角,一举夺魁,元景帝爱其精湛的骑射天赋和从容凛冽的不凡气势,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大加赞赏,金口玉言,有自己当年之貌。
同年,蔺无忌的舅舅,当年被流放边镇的卫贵妃的兄长卫玄肃,襄助讨伐异族的大军,力挽狂澜,立了大功,元景帝大喜,起复卫玄肃官职,开始重用。
而后几年,蔺无忌与卫玄肃时常一同出征,战则必胜,功名煊赫,四海江湖无不知。元景帝爱之尤甚,宠信至极,追封卫氏为贵妃,封蔺无忌为楚王,开府建牙,留守京师,封卫玄肃为一品镇国公、太尉、大将军,统领军权。卫家渐渐崛起。
便成了如今局势,楚王足以与太子相争,分庭抗礼。
这个人,凭借自己拼杀出重围,确实不好糊弄。
不过随他查去,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烛火一曳。
裴萝松手,竹叶浮在莲花纹粉瓷茶盏中,墨色顿散。她将水泼向窗外,溅得墙根的一丛青竹轻摇晃。
裴萝倒扣茶盏,转身撩开纱帐,取了一件外衫披上,出了轻梦阁,夜行裴府,踏瓦飞过,月下见黑影,脚步无声。
对裴萝来说,比之白日人多眼杂,她更喜爱在夜间熟悉一座宅院的模样,熟悉分离甚久的亲人。
半晌后,裴萝脚尖落地,藏于祠堂的扇门红柱之后,抬手接住一片悠悠杏花,探着脑袋,见有一貌美女子款款而来,提着木盒,小心翼翼地穿过竹丛小径。正是傍晚才见过的裴皎。
侍女提灯,在外候着,裴皎步入祠堂。
祠堂中点着微弱的灯火,裴群正跪在蒲团上。
“兄长,你晚间没怎么动筷,春寒长跪,母亲和嫂嫂担心会损了身体,嫂嫂这几日又着了风寒,便让我新做了一些吃食,给你送来。兄长趁热。”
裴皎将木盒中的饭菜取出,还热腾腾的。
“多谢皎妹妹。”裴群显得虚弱,接过筷子,吃饭夹菜,即便是饥饿状态,也满是世家公子的傲气,“若非裴萝狂妄,我也不至于如此。”
“父亲为何这般生气?叫你跪一夜的祠堂?连母亲和嫂嫂都劝不住。”裴皎问。
裴群喝水,面不改色,“无非是我在马车上训了裴萝。那个毒妇,先是算计父亲回府,又假惺惺地讨好父亲。果然是混江湖的,心机深不可测。”
绝口不提醉香楼手帕之事。
“兄长何必这样说,毕竟是兄长血脉相连的亲妹。”暗烛映照下的裴皎,低语叹息,神色有些不明。
裴群嗤笑,颇为不屑道:“我平生最讨厌贼。四妹妹,实不相瞒,我见她,毫无血缘之情,更难生怜妹之意。她自幼偷盗,已入骨肉,恐怕这辈子改不了了。此等心术不正,又刚得罪了楚王,日后只会成我裴家大患。”
裴皎道:“可……还是听父亲吩咐罢,都道是随州裴氏,若让外人看到内里不和,到底丢了分寸。”
“皎皎,纵然你识大体,可那裴萝,”裴群忽然冷笑,“你看她那样子,像是安分守己之人吗?她心思深,定然容不下你,我担心她会仗着自己的身份,针对于你,你定要小心。”
裴皎怔怔的,目露涩然,“我能有如今,其实全赖二姐姐……”
“皎皎,你放心。为了世家名声,也为了你,兄长不会让那裴萝得逞的。”裴群放下碗筷,看向她,“我与姑姑说过此事。且等着瞧吧,这些时日,保管让她在这府上的日子不好过。”
说着,覆上裴皎的手背。
裴皎却是一怔,美目茫然且慌乱。
裴萝看在眼底,若有所思,随手接过飘下的一朵杏花,双指夹住,指间轻动,杏花顿时破空,击中檐下灯笼猛地一晃。
裴皎回过神来,赶忙抽回自己的手,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收着木盒,行着礼退下,很快离开了祠堂。
裴群回头,裴皎很快消失,门外只见月影树影,屋顶上一只猫。他不禁冷哼,暗道惋惜。
猫踏过瓦片,喵了一声,跳下庭院,踩着少女的靴子。
树后,裴萝面无表情地看着祠堂前跪着的裴群,眉目被树影打得晦暗幽深。片刻后,她翻身上房,去向旁处。
裴府的主屋,灯也点着。
裴夫人叶氏眼睛还肿着,“老爷,真的要将蓉蓉送走吗?她与我们失散了十多年啊。”
“现在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裴郅有个当过贼的女儿!一整日了,你可知有多少人问我这事?他们到底是关心,还是看裴家丢脸,你我都心知肚明!”
裴郅看着甚是阴沉,“不过你也不要太悲伤,即便送走她,也得过个三月半年的,寻个由头,不叫人非议。”
叶氏犹豫道:“可若蓉蓉能改邪归正呢?老爷能否准她留在裴府。”
裴郅揉着眉心,已有些不耐,“既沾上了,又哪能轻易甩开?行了,夜深了,此事不必再提,快些睡吧。”
叶氏正要言语,裴郅已转过身去。叶氏拭去眼泪,也不再说什么了。
灯烛熄灭。
裴萝似笑非笑,摇了摇头。
好一个声名显赫的世家。好啊,人人都想赶她走,她偏是不走。
裴萝回了轻梦阁,念着心事,浅浅睡去。
次日鸡鸣第三声,她便醒了,只是赖了会床,待到辰时一刻,春光朗照之时,才起了洗漱。以往都是她独身一人,如今有了侍女伺候,还真是不太习惯。偏生侍女又懒惰散漫,爱答不理,一番洗漱,可费了不少工夫。
趁着没吃饭,裴萝到院子外转悠,寻到一处花苑空地,哼哼哈哈地练起了武。
架势有模有样。
叶氏扶着憔悴的长子裴群,从祠堂那边过来,正巧见裴萝在此练武,有些意外。而裴群一见了裴萝,脸色更差。
裴萝回了身法,展颜道:“见过母亲,兄长。兄长这跪了一夜,膝盖可还好?”
她正上前,欲搀扶裴群,却被避开。
裴群唇色也发白,想到自己会受罚,全是拜她所赐,这会还敢来挑衅,更加恼火,然而碍着父亲一大早的反复教训和母亲方才劝说,忍了心中排斥,淡声道:“无妨。你在这做什么?”
裴萝全当不察,“我在练功,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兄长你瞧。”
她退后,摆弄了几招。
“兄长觉得如何?”
裴群讥讽道:“三脚猫功夫,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裴萝道:“小妹学艺不精,让兄长见笑。说起来,我真是十分敬佩兄长。记得我刚到平陵城,偶然得见飞流卫护送陛下出行的仪仗,那般声势浩大,威严无比……”
裴群不想与她在这闲扯,但裴萝语声连珠,还挡着他的路,手舞足蹈,让他不得不听。
“当时我就瞧见了兄长位列其中,又听路人说那是随州裴氏的贵公子,当即就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曾想竟是我的亲兄长。”
裴群听得厌烦,只觉得她一股子市井的油嘴滑舌,眉头紧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萝被一凶,抿了抿唇,无措道:“我知兄长在飞流卫,必然武功高强,想请兄长指点我一二,借此拉近我们兄妹感情。我已决心改过,只是兄长为何这般容不下我?心里就只有四妹妹。莫非还记挂着昨日的帕……”
“你闭嘴!”裴群立马道。
叶氏心疼道:“大郎,你是兄长,怎可如此对妹妹?”
“娘……”裴萝委屈地扑入叶氏怀中,挤走裴群。
裴群膝盖剧痛,又被推开,毫无防备地又跪了下去。正磕在鹅卵石上,世家公子龇牙咧嘴,连声叫疼。
叶氏见状,顿时担心不已,松开裴萝,去扶裴群,急忙道:“没伤着吧?蓉蓉,你兄长跪了一夜,你怎么也不注意点。”
裴萝“啊唷”一声,道:“对不起啊,兄长,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一闹,裴皎与两个姨娘闻声过来。
裴群被扶着起来,见人多了,赶紧稳了稳神,强撑着佯装无事,斜睨了裴萝一眼,自这贼女子出现后,他真是多次破了世家的规矩风范,简直丢了脸面。
裴群说回屋歇息上药,不去吃饭了,让母亲不必跟随。叶氏劝他不得,又拗不过,忙唤小厮跟上去,顾好郎君。剩下一行人,一同去西厅用早膳。
“母亲,请用。”
裴皎替叶氏盛了一碗莲子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叶氏本在忧虑着裴群,回过神来,笑容和蔼,“好孩子。”
裴皎而后坐在叶氏旁边,细嚼慢咽,举止优雅。
而叶氏另一旁边,裴萝已吃完了一块胡饼,埋头喝粥。
也非狼吞虎咽,不过平民百姓的吃相,正常而已。只是若放在勋贵世家,则显得上不了台面。
叶氏一边觉得女儿受苦多年,一边又深感忧虑,隐隐约约带着些自己都不察的排斥。左思右想,只盼她能如皎皎一样乖巧懂事,更无窃贼之不堪过往,该有多好。
“对了,娘,我吃完得回一趟永宁坊,把租的屋子收拾收拾,里头我还有不少东西呢。”
裴萝瞧着兴致勃勃。
“你要出去?”叶氏想起裴郅入宫上朝前的言语,说裴萝处事张扬肆意,平日就好走街串巷,与人东拉西扯。她现在身份大白,摇身一变成了公府千金,若再出去,岂不更招摇?引得平陵城议论纷纷。
在被送走前,应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府上,等这阵子风声过去。
叶氏下意识道:“不必。蓉蓉你想要什么,娘给你置办。原先的东西,若无要紧,便不必再搬回裴府了,也累着你。”
裴萝夹着菜,放在碗中,动作一顿,声音低了些:“娘是觉得,我出门,会给裴府丢脸?”
垂眸,搅着汤勺,有些失落。
裴皎张了张唇,看向叶氏,欲言又止。
“怎么会呢……”叶氏被她这般直白的话问住,“蓉蓉,你多心了。只是今日英太妃娘娘会派嬷嬷过来,教习你世家女的礼仪。”
“英太妃?”
叶氏道:“是你父亲的长姐,你该唤姑姑。她嫁与了英王,英王逝后,世子袭爵为嗣王,陛下怜孤儿寡母,便特令英太妃和嗣英王入京居住。如今王府大大小小都由她操持,听说你被寻回后,昨夜传了信,关心于你,你父亲便承情请了太妃,派人来教你礼仪,让你在这京中好好立足。”
“立足?”裴萝困惑。
裴皎解释道:“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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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虽处荣华富贵中,可要安稳,却也不是容易的,有时做错了一个动作,说错了一句话,都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裴萝似懂非懂:“听起来好像严重的。姑姑当是为我好了?好吧,那我就好好学礼仪,不丢裴家的脸。”
叶氏见她神色转变,道:“蓉蓉,这才对了。你永宁坊那儿的东西,娘让周管家替你处理了。”
裴萝笑着点点头,“嗯,谢谢娘。那我回头告诉周管家避开机关,免有误伤。”
用完早膳后,裴萝回屋小憩了片刻,便被叫去了正堂。
姑姑英太妃和她安排的人来了。英太妃坐在首位,衣饰华贵气质雍容,妆容浓重,即便眼角趴伏皱纹,依然美艳。在她身后,就是站着腰板挺直的许嬷嬷。据说是从宫中出来的嬷嬷,精擅贵家礼仪。
英太妃掀着眼皮瞧她,好一张貌美无双的皮囊,眨着一对乌黑明亮的眼睛,丝毫不怕人,一副心机深沉的市井妖精做派,心下甚是反感,淡淡“嗯”了一声,“你就是蓉蓉啊,十四年过去,竟是长成了这个样子,看来你父亲的担心很有道理,确实该好好学习礼仪,否则出去,定是叫人笑话。”
裴萝道:“姑姑说的是,父亲与姑姑英明……”
英太妃直接打断她,“先行礼。”
裴萝笑吟吟行礼:“见过姑姑,见过嬷嬷。”
许嬷嬷本一见她,便眉头紧蹙,三白眼上下打量,这会看她行礼,更是嗤之以鼻:“二娘子这行的何方之礼,老奴从未见过。”
裴萝道:“那嬷嬷孤陋寡闻了,是江湖之抱拳礼。”
“你……”许嬷嬷万没想到她这般放肆,面有愠色,因着公府主母的面子,才没发作。
英太妃看向叶氏:“弟媳的好女儿啊。”
叶氏讪讪,忙道:“蓉蓉,你乖顺些!一切听从太妃娘娘和许嬷嬷的!长姐莫怪,蓉蓉顽劣,正是需要管教,还要劳烦长姐了。”
裴萝点点头。
英太妃给许嬷嬷使了个眼色。
许嬷嬷冷声道:“夫人和太妃娘娘预料得果真不错,以二娘子之野性,实该好好修正。日后请不要再行方才之礼,您是裴家贵女,而非乡野女子,当行万福或叉手礼。请二娘子跟我学。”
许嬷嬷做了一个姿势。
裴萝照着学。
她为人聪慧,有个三次,便信手拈来。言笑晏晏,双手交叉,重新做了一礼,“见过姑姑,见过嬷嬷。”
“动作是对了,但过于轻浮,缺乏神韵,还是毫无世家贵女含蓄典雅的风范。”许嬷嬷表情甚是刻薄,“二娘子浑身上下的市井气,笑得过满,体态也不端正。比之四娘子,可差远了。”
“礼仪之事,最浅显的,不外乎坐、立、行、跪,饮与食,言与笑。对二娘子来说,若要掌握,怕是颇具难度。且二娘子性子浮躁,恐难服从,故而,”许嬷嬷接过身后婆子递来的一根戒尺,扬着头颅,“此乃太妃娘娘特赐,准允我代为管束。不知二娘子,对此认或不认?”
裴萝看那戒尺,笑道:“既有戒尺在上,姑姑和母亲也都在这里,怎敢不认啊。”
许嬷嬷满意,“那么,就正式开始吧。”
*
而与此同时,大理寺的殓房中停着四具尸体。
蔺无忌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
卫凭捂着布巾,倚在门口,絮絮念道:“殿下啊,你还不出去?这些人鬼得很,身上毫无物件线索,横刀上也没刻工匠名字,看那身手,估摸着是被豢养的家奴杀手,不好查。经过上次那事,这些人怕是不会轻易露面了,然而敌暗我明,对方或许正在暗中窥伺我们,想想也真是不爽。”
蔺无忌坐在椅上,默然不语。
半年前,山阳节度使钟岷谋反,蔺无忌奉诏平叛,查探出钟岷藏有私产,派宋雄事先携图潜逃。他立即带人秘密疾追,赶回平陵,捉到宋雄。
当得知钟岷派人将私产图藏于平陵之时,蔺无忌便起了疑心。
平陵,乃大梁国都。他不藏在偏远之处,却怎么敢藏在此处的,赌灯下黑吗?
钟岷谋反,其三族被诛,京中的亲人也皆被赐死。他藏图,到底留给谁?
最有可能的,就是钟岷在京中的谋反同伙。
因而蔺无忌捉了宋雄后,暗中挖出地底下的图,用空袋替换,密而不发,且令人盯守那处。终于在次日子夜,同时也是捷报传至平陵的那日夜里,四个行踪诡秘的夜行者出现在树林,刨土挖图。
人虽被抓到了,然而齐齐咬破口中毒药,毒发身亡。
一个字也没问出来,带到蔺无忌面前的,就是四具毫无线索特征的尸体了。
再想引蛇出洞,却已经打草惊蛇了。
“殿下?”卫凭没得到回应,便自言自语着,“除了幕后的京城同党,私产图一案也算了了一半。如今那三张图对应藏匿的私产也都在外州找回来了,被裴萝偷走的那张,谜语已破,就在平陵城郊外,今夜便派人挖去,切莫再推延了。”
蔺无忌凝眸,侧目,低声道:“裴萝?”
裴萝,第四张图。
蔺无忌心念一动。
卫凭问:“你有计了?”
蔺无忌若有所思,“只是此计冒险,涉及性命安危,利用她,需告知。”
他起身。
“去哪?”卫凭忙问。
“裴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