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酷刑

作品:《底比斯囚徒

    阿赫莫斯整个人,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扔到冰冷而肮脏的地面的。


    沉重的铁门在一阵摇颤后关闭,阿赫莫斯骨肉撞击石板的闷响,在这幽闭里格外刺耳。


    趴在油腻的积水里,他没有立即动弹。


    ——疼痛,已经不是他的主要感觉了。


    而是气味。


    大祭司在身上烧灼的鸢尾根气息,跗在他湿透的亚麻布衣上,溢满他的鼻腔。


    那种神秘的香气,滤进他的肺里,变成一种腐臭的气味,也许是因为地牢本身的血腥和霉味。


    身体里的余麻还迟迟未歇。


    水珠,顺着长满苔藓的石壁顶端,滴落在耳边。


    阿赫莫斯的眼睛,在黑暗中重新聚焦起来。他在脑内飞快盘算着逃生的可能性。


    地牢只有头顶狭小气窗上唯一的光线,悬浮的灰尘费力地射进来。


    那几张愚昧的脸庞仍沉淀在他的脑子里,尤其是那个渣滓——伊姆霍特普!


    他咬住后槽牙,咬肌绷紧,一抬头,双目血红。


    左边的肋骨很痛,他盯着自己手掌看了几眼,试着抓握,而手掌几乎瘫在那儿了。


    将肋骨接回去的念头顿时打消了。


    他只好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肉里。


    ——还没结束!


    操。


    这个老杂碎怎么会在这里?


    他妈的,栽赃我的这笔账还没算,我真正的仇家就自己冒出来了。


    巧合?底比斯的街头没有巧合,只有圈套。


    行啊。一个想让我当替死鬼,一个想看我死。都不是好东西。


    你们最好一起上,我要是能喘口气活下来,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阿赫莫斯深吸一口空气,强迫自己那颗因愤怒而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


    阿赫莫斯趴在冰冷的地上,耳中仍是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就在这时,不同于水珠滴落的脚步声,从远处的黑暗里渗过来。


    而后准确地停留在阿赫莫斯的牢房前。


    “大人问你,为何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给你武器,不是让你成为祭品的。”对方冷不丁地说道。


    阿赫莫斯很清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


    那个声音,沉默、寡淡。仿佛扔进人群就会消失不见。


    “第三支香尽......”


    对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他已经记下。


    “......黑蝎子酒馆。”


    阿赫莫斯沉默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腕,锁住的镣铐在影子面前晃了晃,他朝对方扯出一个笑。


    “......你他妈......在逗我?”


    这群躲在阴影里的老鼠,下达命令都跟打哑谜一样。


    没等阿赫莫斯思考如何挣脱,另一声脚步接踵而至。


    另一端立刻传来几声军靴踏在地面上的声响。


    阿赫莫斯的注意力刹时紧绷起来。


    牢房门前,“影子”消失了。那里空无一人。


    走来的是霍伦希布,依旧是那副傲慢的神色,他抬起脚,越来越近。


    铁门被粗暴地推开,阿赫莫斯身体直接接触的表面仿佛都在随之摇晃。


    霍伦希布的脸隐在黑暗里。他巡视一周,绕过阿赫莫斯。


    阿赫莫斯耳朵十分机敏,他眉心一跳,因为听到了皮鞭的声音。


    气窗的光漏进后方,阿赫莫斯瞳仁一紧,汗毛直竖。


    这才看见地牢的全貌。


    墙上挂着各种刑具,霍伦希布拿起一条干涸血迹的鞭子,用手指弹了弹僵硬的皮条。


    “啪”一声脆响导至空气,竟让阿赫莫斯后脊哆嗦。


    自黑暗中巡视完毕,皮甲和青铜随肌肉起伏。


    唯一亮堂的是腰间的金柄匕首,一颗危险的捕食者毒牙。


    阿赫莫斯的眼前,几乎没有光照。但他知道,霍伦希布踩紧军靴,停在他面前。


    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一番沉默。


    霍伦希布缓缓转身,冷言命令身后的士兵。


    “把他,给我吊起来。”


    肩胛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胸腔里硬生生拔出来,粗糙的绳索几乎要勒紧手腕中。


    阿赫莫斯垂着脑袋,过去承受的疼痛还能让他暂时打起精神。


    霍伦希布身上的热度向阿赫莫斯靠近,他的声音在嗓子里滚动,“玩忽职守。”


    阿赫莫斯别过脑袋,没有回应。


    地牢的寒气灌入阿赫莫斯的衣服里,阿赫莫斯大口呼吸。


    出其不意,一个坚硬的铁拳向阿赫莫斯的腹部挥来!


    阿赫莫斯眼前一黑,他窒息了那么一瞬间,剧痛从胃部蔓延到四肢。


    霍伦希布停了下来。


    阿赫莫斯弓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无法控制的“呃”声,胃里的酸水和胆汁涌上喉头。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那双因充血而血红的眼睛,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火,死死地回敬着霍伦希布。


    霍伦希布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失去求饶的怜意,只有未经驯化的一团明火。


    他心中那股厌恶感更深了。


    他最恨的就是这种眼神——顽固、混乱,仿佛在嘲笑着他用生命捍卫的一切:纪律、荣誉、秩序。


    他要打碎的,不仅仅是这个人的骨头,更是这种该死的眼神。


    疯子。疯子。


    阿赫莫斯从霍伦希布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兴奋,他只好牵动肌肉,扯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既然你想玩,我奉陪到底。


    汗水混进睫毛,使得阿赫莫斯的眼球一阵刺痛。


    他不断睁开眼睛,再次合上。


    霍伦希布在观察他的眼睛。


    那柄剑脊轻轻一探,抬起阿赫莫斯的下巴,阿赫莫斯被强迫着,只能直视他。


    他甚至不用正眼看阿赫莫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例行审判。


    “圣猫护卫。这就是你的头衔。”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一份连奴隶都能做好的差事,一份只需要你像条被拴住的狗一样趴在那里的职责……你,却把它搞砸了。”


    “现在,告诉我,废物。在你玩忽职守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


    阿赫莫斯冷笑一声,喉头的血腥味更加浓重。


    “像你这种人,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就能像野狗一样咬断同类的腿吧?”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地审视着阿赫莫斯,“告诉我,那时候,你眼里看到的血,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赫莫斯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吐出一口混杂血沫的气。仿佛在清理自己的思路。


    然后抬起那双于黑暗中,像黑曜石一样锐利的眼睛,看着霍伦希布。


    他的声音很沙哑。


    “长官,你搞错了。”


    霍伦希布因为这句意料之外的纠正而眉头。


    阿赫莫斯舔了舔带血的嘴唇,笑了。


    “半个面包?犯不着打断腿,太慢了。”


    他盯着霍伦希布,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直接咬断喉咙。见血,封喉。这才是街上的规矩。打瘸一只,会引来一群。弄死,才能让所有饿疯了的狗都他妈的闭嘴。”


    霍伦希布神色一暗,他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些对你已经没用了。"


    他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条用河马皮鞣制而成的长鞭。


    鞭子在空中,撕裂空气。一声尖锐的的“咻”声。


    阿赫莫斯闭上了眼睛。


    然后,是火。


    一道白色的、炙热的火线,从他的右肩,一直烧到左边的腰侧。他的整个后背如同被闪电击中的树木,一瞬间,痛苦地痉挛弓起。


    空气被彻底抽空了。他张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视野里,一片惨白。


    那被撕裂开来的痛感,才像无数条饥饿的火蚁,迟迟从伤口深处,疯狂向他的四肢百骸啃噬而来。


    “……呃……” 一声野兽般的呻吟,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死死地咬着牙,再一次品尝到铁锈的气味。


    别求饶。他对自己说。


    绝不。


    ——第二鞭。


    这次,在剧痛中,如赛克迈特的怒火灼烧,却从中升起一轮透特般的银白圆光,朦胧地漫过他的灵骸,将那焚身的烈焰化作了月凉的安抚。


    阿赫莫斯感觉身体不那么烧了。


    只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化作一缕青烟,从头顶缓缓飘了出去。


    他看到了自己那具汗水淋漓的躯体……他颤抖着,看到了……那个底比斯街角,温煦的午后。


    温暖甜腻的蜂蜜饼,一双布满皱纹、充满热意的手,递给他一块冒着热气的饼。


    阿赫莫斯尝试睁大双眼,但无论他怎么叫喊,都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那张脸。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块蜂蜜饼。


    辛辣的痛感又一次在他的后背绽开,眼前的一切被强撑撕裂。


    无情的血腥味陡然刺入这片金黄的滞重中,撕扯——甜腻从中破开,铁锈味迅速蔓延,蜂蜜味的沼泽坠落而去。


    令人作呕。


    不再是那双手。


    是一张脸——一张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丑陋面孔。


    在洪流中变得畸形,充满轻蔑的脸。


    伊姆霍特普。


    几个音节在阿赫莫斯的利齿中被嚼得粉碎。


    伊姆霍特普。


    一瞬间,被鞭子撕开的后背不再疼痛。所有痛楚都汇聚到了他的牙根。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张伪善的、该死的脸,让那双递给他蜂蜜饼的、布满皱纹的手,最终变得冰冷扭曲,垂落在一摊发黑的血泊之中。


    他一直以为,这场复仇需要等待十年,甚至二十年。没想到,“法老之眼”竟会把这个机会,当作一个“任务”,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阿赫莫斯脸侧的咬肌不断跳动着。他甚至想感谢那个把他送进来的幕后黑手。如果不是这个圈套,他怎么能如此接近自己的终极猎物。


    滚动,生吞。鲜血在阿赫莫斯的喉头爆裂。


    伊姆霍特普的身后,还有一摊颜色发黑的血泊。宛如恶魔一般,正游离地扩散。


    ——以及,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此刻,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垂落在那摊血泊之中。


    阿赫莫斯嘴唇动了动,这次,他听到自己近乎绝望的哀嚎。一把铁锤,将他从那片血色里扯断。


    眼前的一切被切断了,一阵黑暗后,阿赫莫斯重新看见那个背过身去的禁卫军长官。


    未被盔甲覆盖的后颈暴露在阿赫莫斯的视野下。阿赫莫斯眯起眼,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想一口咬上去,看着那个傲慢的禁卫军长官是如何求饶。


    鲜血会喷溅在自己的脸上。


    禁卫军长官拿起一块亚麻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双拳上沾染的血迹。


    阿赫莫斯的后背肌肉僵硬地收缩着。


    那是我的血......


    "底比斯街头的老鼠,生命力总是比想象的更顽强一些。这是优点。”霍伦希布幽幽地说道,“但优点,也需要被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让我来教教你,你的位置在哪。”


    这句话,倒像在自言自语。


    那块带血的布,被扔在阿赫莫斯脚下。


    霍伦希布望向一动不动的阿赫莫斯,对方竟然还能抛给他一个挑衅至极的笑。


    他被激怒了。


    松开手,后退一步,杀气毕露,“牙尖嘴利。”


    他拿起那柄致命的镰状剑,用弯刃轻轻贴上了阿赫莫斯的脸颊。


    “我再问最后一次。名字。”


    “否则,下一句,我就会从你那被割开的喉咙里,去听。”


    阿赫莫斯感受着脸颊上那冰冷的金属,闭上了眼睛。


    “……可以啊。”


    他突然睁开眼,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


    “动手吧,长官。”


    “然后,你可以提着我的头,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就告诉他,底比斯的街头,又多了一个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被灭口的幽灵。”


    “看看他,晚上,还睡得着吗?”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响动。


    一位祭司手捧着莎草纸卷轴,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禁卫军长官。大祭司拉美西斯传达神谕。”


    “这名罪人的肉身,已受到了足够的拷问。现在轮到他的灵魂,接受神明的审查了。”


    “请您,将这件祭品,立刻移交神庙。”


    霍伦希布冷笑一声,对那个年轻祭司说,“好。既然大祭司认为他的灵魂更重要……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神的化身——我们的法老陛下,看看他,是更关心这个罪人的骨头,还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