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圣猫之死
作品:《底比斯囚徒》 黄昏的余晖,像融化的蜂蜜,涂抹在圣猫庭院的石栏上。
阿赫莫斯半跪在柔软的亚麻毯上,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正在为一只肥硕得快要看不见脖子的黑猫梳理毛发。那只猫,作为女神芭丝特的“神圣化身”,正舒服地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阿赫莫斯的动作很轻,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操。阿赫莫斯心里骂道。
老子在街头跟野狗抢食的时候,都没想到有一天要给一只畜生当仆人。
看看这身肥肉,都是被那些愚蠢贵妇的供奉喂出来的。神明的化身?我看是贪婪的化身还差不多。
他一边梳毛,一边假装无意抬起头,目光越过花园,锁定在了不远处一座二层建筑的露台上。
那是书记官伊姆霍特普的官邸。
每天这个时辰,那个老杂碎都会在露台上喝一杯葡萄酒。
他身边通常会跟着两个护卫,一个在门口,一个在角落。窗户没有栅栏,但从这里过去,需要经过三队巡逻兵的视野区……比法老的寝宫还难搞。
手里的黑猫似乎察觉到他的分神,不满地“喵”了一声,用它那肥硕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撞了撞阿赫莫斯的手腕。
阿赫莫斯回过神,看着这只被宠坏的、毫无戒心的畜生。它的眼神纯粹而傲慢,仿佛整个世界都该围着它转。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蠢东西。
在这种地方,活得这么天真,早晚会变成别人盘子里的肉。
老宦官的话突然从阿赫莫斯脑袋里蹦出来,“你可得把圣猫伺候好了!这位小祖宗,可比法老本人还要难伺候!它的食物,必须用露水泡过!它的睡垫,每天都要用塞赫姆大人新调的安神香熏过......”
“上一个,就是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塞赫姆大人送来的香炉,现在,他的骨头估计已经被尼罗河的鱼,拉干净了。”
想到这,阿赫莫斯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又放轻了些,最后一次,顺着那光滑的脊背,从头梳到尾。
后宫花园的子夜,一名昏昏欲睡的守卫拖着步子,穿过花草外五色重叠的幔帐。
他望着远处月光下如蛇鳞般交错的水渠,停下来,打了个哈欠。
蟋蟀和蟾蜍的鸣叫,没完没了,在他的耳朵里鼓噪着。
令这寂寞的子夜更加难熬。
该死的长夜,若不是那位大人今晚亲自巡视,他早该遛回营房的草垫上,再偷半个时辰的安稳觉了。
这时,他听到距身侧不远的圣猫庭院传来一声布料的窸窣声,极轻。
他登时绷紧身板,握紧手上的戟杆,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眼前只是一片寂静,守卫松了口气。
他转过头,余光里,却在身后瞥到一团黑影——一只黑猫,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一双金色的眼睛,悬在夜色里,看着他。
守卫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无法移开视线,那双眼睛里,含着一种纯粹的金色——比黑夜更古老的存在。
就在他即将失神的刹那,他眨了一下眼睛。
仅仅是这一眨眼的功夫。
当他再次睁开眼——
黑猫,消失了。
而那两点一直烙印在视网膜上针尖般的金色,始终迷失于现在。
它们在他的视野里,开始缓慢地向两边晕开,不可思议地。
——天,亮了。
东方的天空。
而那片最遥远的、连接着沙漠与天空的线条,褪去纯粹的黑,染上完全微茫的灰白,仿佛错觉。
亡者的世界,杜阿特的大门,即将关闭了。
直至新生的熔金自地平线坍陷,犹如离弦之箭,击中了远处方尖碑的尖顶。
金色的阳光瞬间浸润了底比斯。
阿赫莫斯枕着脑袋。
清晨,鸟鸣和风声交织成一片,围绕着半开放的迷宫。那稍微有点湿润的纸莎草,一阵子,便被热气炙烤着,发出干燥、细碎的爆裂。
阳光黏在阿赫莫斯的眼睑上,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醒来的意思。
嘴边的笑意、从缠着亚麻布前臂内侧滑落的袖剑,这昭示他正在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境。
天光尚未大亮,固执的朝阳钻过高窗,在觐见大厅映出一片血红。
然而,比阳光更不容抗拒的是随之而来的脚步——一批队伍行进至此,跺脚、转向。
富有节奏、雷鸣般的踏步正缓缓逼近,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集体跺脚,阿赫莫斯眼皮一颤,猛地睁开眼。
而后,他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口号。
“以拉神之名,以法老之令——”
“——清洁不净。”
这个词,在法老之眼的内部,只有一个意思。
那就是对内肃清。
阿赫莫斯彻底清醒过来,他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他的眼里倒映着缓缓向他靠近的禁卫军长,以及其身后的军队。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面上旋即又波澜不惊。
他没再去捡手边的袖剑,脚跟一送,将袖剑踢进了身下的草垫深处。
大门被轰然撞开。
士兵鱼贯而入,瞬间将他围住。前排的士兵举着长矛,尖锐部分紧紧对准阿赫莫斯的下颌。
只需要再微微偏头,那些矛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划开阿赫莫斯的喉咙。
阿赫莫斯绕过尖矛,从地面上起身坐正,他抬起脸,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种迷惑的神情。
这些精锐士兵,在完成包围的动作后,一动不动。
面色冷峻,是一副等待长官发号施令的模样。
“长官,发生.......什么事了?”
霍伦希布——底比斯最年轻的禁卫军长官,统率着身后这批精锐。
他敛下那双年轻而英勇的眼睛,用审视一滩烂泥的眼神俯视着阿赫莫斯。他甚至微微皱了皱鼻子,仿佛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来自街头阴沟的、懒散而腐朽的气味。
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走上前,粗暴地扼住了阿赫莫斯的后颈……
在将阿赫莫斯提起来的瞬间,霍伦希布的内心闪过一丝不耐。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没有荣誉,没有纪律,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靠着小聪明和背叛为生。他们是底比斯光辉下的阴影,是需要被铁靴碾碎的污秽。
阿赫莫斯双脚离地,呼吸困难。
霍伦希布腮帮子紧了紧,虎口狠狠扼住阿赫莫斯的脖子。
半臂的青铜护腕抵在阿赫莫斯暴露出的后颈上,磨出了一圈鲜红的印子。
力气越来越大,霍伦希布看起来仍未打算放手。
就如同碾死一只臭虫。
动作间,一枚冰冷的徽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霍伦希布将徽章踢到阿赫莫斯的脚下。
他松开手,阿赫莫斯往后退了一步,肩胛骨便被后面的士兵用力押住,他发出破气的吞咽,紧接着开始咳嗽,不受控制,几乎连同内脏一起咳出来。
阿赫莫斯喘着气,盯着那枚徽章,眸光一闪。
眼前的禁卫军长官总算开口了。
他低沉着声音:“你的职责,是什么?”
阿赫莫斯大脑一瞬间变得空白。他记得那枚徽章,这枚徽章,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所有人都认识。
森严的阵队把白日的光线阻挡得水泄不通,阿赫莫斯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果然,那枚徽章不见了。
圣猫?
那只被喂养得连追逐蜥蜴都喘粗气的神明化身?
职责...守护...清洗不净...
阿赫莫斯咽了口唾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霍伦希布。一个念头,如同毒蛇,顷刻之间,钻进他的脑子里。
...死了?
为了一只猫?出动了整个禁卫军团?
他妈的。
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看好它,别让它跑丢了,别让他......
阿赫莫斯咽了口唾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霍伦希布。
一言未发。
死......
他的声音哑了,而他必须尽量装出一副恐惧而战栗的样子。
“是......是......守护.......芭丝特女王的化身。”
话还没说完,阿赫莫斯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霍伦希布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他接过身后卫兵手里盖着白布的托盘。
他不紧不慢地推向阿赫莫斯,用眼神示意阿赫莫斯把白布掀开。
当着霍伦希布的面,阿赫莫斯掀开白布,托盘上,躺着圣猫像果核一般孱弱的尸体。
猫的喉咙里插着一块碎片。
关于阿赫莫斯的武器,他自己尤其清楚。
那块碎片,正好来自于他草垫下藏好的袖剑。
压根没留给阿赫莫斯开口的机会,霍伦希布下颌一扬,两侧士兵应声而动。
大步上前,几双手卡死阿赫莫斯的臂膀,阿赫莫斯的骨头在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
他们像对待一件货物,将阿赫莫斯粗暴地往前拖行。
一番不公允的磕碰中,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有感染的征兆。
阿赫莫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在底比斯的街头巷尾,多年来为了黑面包进行的孩童战争,最后都会留下这样粘稠的疤痕,混着沙土和血腥。
他的目光变得粘稠,他被拖着穿过觐见大厅那片被晒得滚烫的广场。
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阿赫莫斯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
这个熟悉的底比斯清晨,让他恍惚了一下。
他啐了一口。
总是这样。
这儿的味道,不像宫殿里那种昂贵的的空气。有烂泥,有死鱼,有穷人烧着廉价燃料的炊烟。
——阿赫莫斯从小闻到大的。自由。
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幅画面:一个头脸青紫,头发凌乱的毛孩。正光着脚,在同样气味的码头上,为了躲避一个被偷了钱包的愤怒商人,于成堆的、散发着腥味的渔网之间,疯狂穿梭奔跑。
“杂碎!别发呆!”身后的士兵对着他的后腰踹了一脚。
阿赫莫斯紧紧闭上了眼睛,并试图扭动身体,把脸埋进自己肩膀的阴影里。
刚才睡得正香被人唤醒的暴怒,箍在他握得尚紧的拳头里。
视线在剧痛和模糊中,逐渐恢复了焦距。
他没再反抗了。
甚至,他主动配合卫兵的步伐,向前走去。
等我找到机会,我会把你剁碎了,扔进尼罗河里——不是喂鳄鱼,那是贵族才配的死法。
阿赫莫斯心想。
喂那些专吃腐肉的清道夫鱼。让你的骨头渣子,都变成它们拉出来的屎,沉在最臭的河底。杂碎!
霍伦希布那崽子领着部队,故意穿过底比斯最繁华的广场。
阿赫莫斯好不容易睡意散去后,一摊软烂的东西突然向他砸来。
他定睛一看,抛掷的方向是一位愤怒的民众。
一片烂叶子从他的身上掉下。
沙土夹着石子劈头盖脸地打来,石子崩弹着,沙土则蒙住一切,簌簌地往领口里掉。
靠。
空气浊重,汗臭呛人,裹着一股唾沫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刺耳的咒骂:“渎神者!”
“肮脏的老鼠!”
……又是这样。和当年一样。
被人像垃圾一样围观,无力反抗。那种混杂着烂泥和口水的味道……他妈的,老子发过誓,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境地。
叫吧。骂吧。
等老子有机会……我会让你们一个个把今天扔出来的东西,连着牙齿一起吞下去。
阿赫莫斯没有低头,也没有躲闪。
任污物砸在身上,他始终挺直脊背。
“乖乖呆着吧!”卫兵用力将阿赫莫斯推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狭窄的、雕刻着圣船图案的大门慢慢合上,阿赫莫斯凝视着离开的卫兵,突然,觑见一个面孔。
阿赫莫斯呼吸一顿,滚烫的血流猛从心脏窜上大脑。
他能感受到,自己太阳穴下的血管正在突突直跳。
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阿赫莫斯脸侧的咬肌不断跳动着。
他听到自己泄出几个音节。
伊姆霍特普。
身后的动静毫不留情地撕碎了阿赫莫斯的沉思,他扭过头。
阴影恰好以中央圣船为轴心,将两头隔绝。
圣船以黄金、雪松木为原料,它巨大地停靠在无窗的房间。
阿赫莫斯见过它。
他曾经在底比斯巷战时,精疲力尽时卒然回头,他看见了这艘在远处停泊的圣船。
汗津津的圣徒痴迷地包绕着这艘搭载阿蒙神像的圣船,整个街道上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没药气息。
圣船——船头和船尾两盏长明不灭的圣灯,将船尾的情形彻底点亮。
阿赫莫斯心下一惊,双膝前塌,弓起后背贴住冰凉的地面,跪在两尊描绘着荷鲁斯神和鹰隼雕像的脚下。
右侧,传来不怒自威的低语,“阿赫莫斯。抬起头来。”
阿赫莫斯喉咙滚动,他抬起脖子,几近被一道猝不及防的灼目反光刺得双眼一眯——法老冠冕上黄金与宝石的辉光。
冷汗沿着阿赫莫斯的前额,滴落在地面。
“这艘船,承载着神明的重量。”
“它不能,也不允许,被任何不洁的压舱石所玷污。”
声音停顿了一下。“现在,你就是那块压在我船底的石头。”法老背过手,越过台阶,走下几步。
“这块来历不明的石头。”
“告诉我......是哪块邪恶的土地,将你冲刷到了我的岸边?”
唾沫卡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仰头的动作早让阿赫莫斯的脖颈酸麻不堪,火辣辣的涩痛在他的身上发胀。
“拉美西斯。”法老呼唤道。
阿赫莫斯听见左侧的脚步徐徐向前,然后停在几尺以外的地方。
船尾的长明灯,将远处的男人照得雪亮。
一身洁白的祭司长袍,姿态挺拔,双手交叠于身前。
整个人融入黑暗,而他的脸庞被灯火照亮。一张白皙的、面无表情的脸。
宛如一张雪白石膏的面具——那是拉美西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