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温暮雪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她是被凛冽的寒风吹醒的。


    她躺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冰凉的雪浸湿了白袍，被冻住的黑发冰凉凉地贴在脸上，她不由得打颤。


    自从成为西城主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寒冷的痛苦了。


    漆黑的夜幕中，薄云后的月亮洒下淡淡的光，被月光沐浴的枯树在雪地上肆意生长着影子，缓慢地压在她的脸上。


    她动了动冰凉的指尖，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远方时不时传来爆炸声，偶尔有人群的喊叫。


    唯有她身边静悄悄的，没有来袭击的敌人，也没有因为慌乱逃跑的雪兔。


    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会死去。


    就算被发现，大家只会惊叹这个城主是个冒牌货。


    毕竟恒我大人拥有不死之躯，是不可能死的。


    温暮雪闭上眼，回顾那二十几年短暂又可笑的一生。


    在西城的宫殿出生，从小被赋予守护月亮的使命，了解世界的渠道来自于恒我大人。


    一切都以恒我大人为中心。


    在她的认知中，恒我大人能拯救被冰雪覆盖的西城，恒我大人是救世主。


    而她作为恒我大人的继任者，要随时做好为西城牺牲的准备。


    像她这样的孩子，宫殿每八年制造八个。


    她们没有名字，只有与月相相关的代号，她是上玄月。


    在四岁的某天，殿内结束例行祷告，远远听见有人喊上玄月。


    她应了一声，和她一同应答的，有比她大一些的孩子，还有几个成年女性。


    恒我大人摸摸她的头，说道：“不是在喊你。”


    她回道：“我就是上玄月呀。”


    “宫殿只会让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做事，如果给你吃的那才是在喊你。”


    她问：“有很多个上玄月吗？”


    “是。”


    “那有很多个下玄月吗？”


    “对。”


    “满月、新月呢？”


    “大家都一样，我们是一体的。”


    她眨眨眼，愣愣点头，“十二岁的上玄月要做什么吗？”


    恒我大人抱起这位好问的小孩，白布没有阻碍她的视线，她任由小孩抓着落在肩上的银发，带着孩子俯瞰被大雪覆盖的城市。


    “孩子，你是她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这句话我只对你说，为了不丢失自己，偷偷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吧，然后在十二岁之前想办法逃出去。”


    “我很聪明？”小孩听不懂，只记得第一句话。


    “嗯，聪明小孩，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要偷偷放在心里哦。”


    “好。”


    懵懂的孩子认为这是保守秘密的游戏，她悄悄给自己取了名字，名叫“聪明小孩”，因为拥抱她的恒我大人在那之后不再喊她上玄月。


    六岁那年，宫殿要迎接一个贵客。


    小孩们被拉着给贵客唱歌，聪明小孩在音乐方面不太聪明，跟着唱了几次后，辅佐官让她到一边玩。


    她跑到宫殿的图书馆看书，在仓库中捡到一个迷路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头棕发，琥珀的眼眸亮盈盈的。


    她问小女孩：“你是什么月？你怎么随便染头发和瞳色？被发现是要被关禁闭的。”


    小女孩歪歪头，“什么什么月？”


    “你几岁了？”


    “四岁。”小女孩口齿清晰，摆出一副大人模样，“不要打扰我，我在和妈妈玩躲猫猫。”


    她不解道：“妈妈是什么？”


    “妈妈就是妈妈啊。”


    “妈妈是恒我大人吗？”


    “什么是恒我大人？”


    “因为恒我大人就是恒我大人，妈妈就是妈妈，所以恒我大人是妈妈。”


    小女孩被绕晕了，气急败坏，“你在说什么啊！快说你是谁派来的！我要扣你工资！”


    “工资是什么？”


    “工资就是……啊！你真讨厌！”小女孩生气地说：“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你先报上名来！”


    “名字？”小孩笑道：“我是聪明小孩。”


    “胡说，你才不是！我才是最聪明的小孩！妈妈和姐姐都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


    “姐姐是什么？”


    “姐姐就是……啊呀！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你迷路了吧。”小孩上前揉着小女孩气愤的脸蛋，小女孩的脸红扑扑、嫩嫩的又软乎乎的，她还没有见过比自己小的孩子，学着恒我大人的样子想抱起小女孩，但小女孩一直蹬腿，哇哇乱叫。


    “我知道了，你是捣蛋小孩。”小孩看着跑到角落的小女孩，“捣蛋的小孩没有糖吃。”


    “糖？有糖糖吃吗？”


    “有，我有恒我大人偷偷给我的，你想吃吗？”


    “我要吃！”小女孩立刻跑到小孩身边。


    小孩取出怀里的糖果，彩色糖纸包裹着一颗小小的硬糖，“给你。”


    “这是什么糖糖呀？”


    “恒我大人说这是最聪明的小孩才能吃的糖糖。”


    “嘿嘿，那我可以吃！”


    “嗯。”


    小孩盯着小女孩剥开糖纸，柠檬的香气萦绕鼻尖，她咽了咽口水。


    小女孩要把糖放入口中时发现她的目光，问：“只有一颗吗？”


    “下个月仪式中我表现好的话，还会再有一颗的。”


    “那我不吃了。”小女孩把糖还给她。


    “为什么？”


    “我家有很——多糖糖。”小女孩用力挥着软乎乎的手比划了一个大圈圈，又说：“这是给最聪明小孩吃的糖糖，你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一点点，那就是你的。”


    “谢谢。”小孩握紧手中的糖果。


    “不谢哦，但以后你要把糖糖给我吃哦。”


    “为什么？”


    “妈妈说我长大了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宝宝，等我比你大了我就比你聪明，你要把糖糖分给我哦！”


    小孩忍俊不禁，没有说宝宝长大了，她也会跟着长大。


    她看清小孩衣服上的星星花纹，昨天恒我大人叮嘱过，衣服上带星星花纹的是贵客，不能怠慢了，她问：“你明年还会再来吗？”


    “这我得问妈妈。”


    小孩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不让我说名字。”小女孩犹豫片刻，她拉着小孩的手臂悄悄踮起脚，软乎乎的脸贴在小孩的肩膀上，她故作神秘地说：“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小孩发誓道：“我不会乱说的。”


    小女孩带着小孩拉了勾，悄声道：“妈妈和姐姐都叫我宝宝。”


    小孩：“……哇。”


    “我都告诉你秘密了！你为什么要笑！”


    “我没有笑。”


    “你就有！”小女孩气呼呼地鼓起脸，“哼，明年我会带很多很多糖糖来！每个人都有一颗，只有你必须给我糖糖，我才会给你糖糖！！！”


    “明年你还会来呀？”


    “当然！”小女孩双手叉腰，扬起下巴，“你等着吧！”


    小孩笑眼盈盈，她和小女孩在仓库玩了很久，直到有人找来她们才分别。


    “明年见哦！”小女孩挥挥手。


    “嗯。”小孩点点头，她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右半圆的月亮高挂着，正好是上玄月。


    只要再等十二个上玄月，就可以见面了。


    可她等了二十四个上玄月，小女孩都没有来。


    “孩子，我给你们争取了去外区学习的机会。”


    八岁那年，恒我大人在一个满月把孩子叫醒，第一次掀起了头上的白布，银发之下是一双琥珀的眼眸，比黑夜中的月亮还要明亮。


    好像那位小女孩。


    小孩想，这个瞳色的人都有好多糖果。


    “孩子，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吧，在外区，每个小孩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叫聪明小孩。”


    “聪明小孩吗？”恒我大人嫣然一笑，揉着小孩的脸蛋，“你可太聪明了，但那是只属于我叫你的称呼，你希望大家怎么叫你？”


    “我不知道。”


    “没事，我偷来了外区的《取名宝典》，只要从这上面选名字肯定不会难听。”恒我大人从怀中取出破碎的纸张，小孩这才发现，纸张上沾着暗红的血渍。


    “大人，您受伤了。”小孩面色闪过一瞬的慌张。


    “放心，恒我大人永远不死。来，挑一个名字吧。”


    “这个。”小孩指着“白”字，“这个和雪的颜色一样。”


    “咳咳……名字至少要两个字。”


    “大人，您……”


    “嘘。”恒我大人捂住小孩的眼睛，把纸张塞在孩子的怀里，打开一处的暗道，把孩子放在入口，“孩子，顺着楼梯跑下去，会有人接应你，等你看见雪融化了，就自由了。”


    “我——”


    卧室的门被用力敲响，嘈杂声伴随着爆炸传来。


    “快跑，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别再回来！”


    小孩最后看见的是女人的背影，那头银色长发正在变成浅棕色，比树木浅一些的棕色，映衬着白衣上的血点，像是冬日绽放的梅花。


    暗道的门缓缓合上，黑暗剥夺视线，也淹没了那株梅花。


    小孩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知到脚下有数不清的阶梯，她不断向下跑。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双脚胀痛，每走一步犹如刀割。


    恒我大人同她讲的童话故事中，小美人鱼为了追求不灭的灵魂，自愿从人鱼变成人。


    她现在是在变成人吗？


    黑暗蒙蔽她的视觉，她愈发清晰感受到脸上落下的泪水从热的慢慢变冷，随之又被新的泪水覆盖。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哭。


    难怪宫殿里的大人们一流泪就立刻抹去，哭太久了眼睛会痛。


    好痛啊。


    直到前方传来一声呼唤，眼前亮起一盏橘红的灯，她踩空一个台阶，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陌生女人的声音沉稳，轻拍她的背，“已经安全了孩子，你就是她说的那位聪明小孩吗？”


    她点点头。


    陌生女人问：“你的名字呢？”


    “……白。”


    “只有一个字？”


    她摇摇头，那个人让她去一个温暖的地方，温暖……


    “温白。”她说：“我想叫温白。”


    温暖的地方中，雪一定像棉花一样温暖吧，不像西城的雪，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抓在手中还会把手冻伤。


    陌生女人温柔地说：“好的温白，先睡一觉吧，你的同胞也一并被救出了。”


    奔跑的疲倦涌上，失去意识前她想，她还没有问恒我大人的名字。


    下一次见面时，她要问清楚。


    等她知晓温暖的地方不会下雪时，她也明白她与那位恒我大人再也见不到了，就像她见不到那位小女孩一样。


    被救出的同胞有十六个，与她同龄名为下玄月的孩子取名为赤菀。


    她们在中城区的福利院一起学习，她和赤菀在那群孩子中脱颖而出。曾经带她出来的陌生女人看了她们的成绩，又领着她们到特定学校学习。


    这之后温白的人生中只有学习，脱离宫殿的养育之后，她要为生存烦恼。


    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就这样和普通人一样上了大学。


    等她有能力时，她开始查从西城离开那一年的事件。


    期间还认识了一位可爱的小学妹，虽然喜欢学妹，但她从未想过在一起。


    她想找寻真相，想同那位恒我大人一样，去救更多被那迂腐规矩困住的孩子。


    她想让西城变成温暖的地方。


    她费尽心思，成为了恒我大人。


    但她还是太自大了。


    “这座城市没救了。”


    赤菀被同胞袭击命悬一线时，丢下这句话连夜离开。


    温白没有离开，她觉得她可以再努力一下。


    最后努力却落得这个下场。


    狼狈逃到这一片雪原上，寒气侵入肺部，温白止不住咳嗽，她任由冰灼伤自己的皮肤。


    这样死去也不错，她想。


    风吹散遮住月亮的薄云，右半圆的月亮露了脸。


    今天是上玄月，在上玄月诞生，在上玄月死去，这是命吗？


    温白莫名想起那位四岁女孩的笑容，说起来，冬星烛的眼睛和那位小女孩好像。


    她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早知道在离开北城前，问问她了……


    她还没给她糖呢。


    .


    冬星烛找到温白时，温白浑身冰冷，看不出生命体征。


    “恒我大人！”她焦急地做着急救措施，泪水落在温白的脸上，融化了脸上的雪花，“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醒一醒啊！”


    “恒我大人！”


    “学姐！”


    “温白。”


    “聪明小孩……”


    “你还欠我一颗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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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