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地坛庙会
作品:《胡同槐下》 姜彩英被联防队带走后,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几圈涟漪,再没掀起更大的风浪。
宋嘉树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如今他已经醒来。
但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种了一颗种子。宋嘉树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北京出人头地,然后光明正大地回宋家村,去打那些人的脸。
联防队那边后续也没再找过麻烦,大约是赵瘸子塞的那点钱和宋嘉树刚拿到的暂住证起了作用。
又或许,姜彩英那撒泼打滚的疯魔劲儿,连见多识广的联防队员也觉得棘手,只当是处理了一桩麻烦的家务事,草草教育一番便放她走了,勒令她不许再来寻衅滋事。
宋嘉树的生活,被那张薄薄的塑封卡片彻底劈开,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从前”与“以后”。
笼罩在头顶、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黑户”阴云终于散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双脚踩在北京城的土地上,是如此踏实。
他依旧凌晨四点起床揉面。冬日的井水刺骨,每一次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和面,都像被无数细针扎刺。手背上、指关节上,冻疮的红肿越发明显,又痒又痛。
但宋嘉树咬着牙,动作却比以往更加沉稳有力。面团在他反复的揣、揉、摔打中,渐渐变得光滑柔韧,泛出均匀柔润的光泽。
赵瘸子蹲在灶膛边添火,火光跳跃在他沉默的侧脸上,偶尔抬眼看看宋嘉树揉面的动作,浑浊的眼底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碱水比例拿捏得不错,筋道。”赵瘸子开口道,声音被灶膛的烟火气熏得有些哑,“天冷,发面得慢点,急不得。”
“嗯,知道了老板。”宋嘉树应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感受着面团在掌心下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与土地、与玉米饼子全然不同的“筋骨”的诞生。
暂住证打开了宋嘉树探索这座城市的勇气。
收摊后的午后,只要天气尚可,他不再只闷在后院或王老头那里。他会揣上赵瘸子给的几毛零钱,沿着胡同慢慢往外走。
珠市口依旧喧嚣。国营商店的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点心,还有他只在书上见过的“麦乳精”。宋嘉树有时实在好奇,会进去买一点小玩意儿尝尝。
宋嘉树路过“晓梅理发店”,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师傅拿着嗡嗡响的推子给人理发,手法干净利落。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有些挡眼睛的头发,鼓起勇气走进去理了个清爽的短发。
而新年,也一步步临近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北京城的年味像被点燃的爆竹引信,迅速弥漫开来。
珠市口胡同里,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开始贴起红艳艳的福字和对联。
空气里飘荡着炸丸子、炖肉的浓郁香气,混合着刚熬好的麦芽糖的清甜。
孩子们穿着臃肿的新棉袄,举着糖葫芦或小风车在狭窄的巷子里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和偶尔炸响的零星炮仗声交织在一起。
“天津包子铺”也早早贴上了赵瘸子手写的“生意兴隆”春联。
案板上的活儿比平时更重,除了日常的包子,还多了炸麻花、蒸枣糕这些应景的年货。
宋嘉树跟着赵瘸子忙得脚不沾地,揉面、调馅、看火、招呼络绎不绝的老主顾。他的脸上沾着面粉,额头沁着汗珠,嘴角却始终挂着笑意。
看着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脸上洋溢着期盼和满足,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腊月二十九,年关近在眼前。午后,铺子里的喧嚣稍稍平息,宋嘉树正弯腰清理着灶膛里的煤灰,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车铃声。
“宋嘉树!准备收摊没?”
沈砚裹着一件崭新的藏蓝色羽绒服,围巾拉下来半截,露出冻得微红的鼻尖和亮晶晶的眼睛。他单脚支着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车把手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
“快了,赵老板说今天早点收工。”宋嘉树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红润,“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个好地方!”沈砚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地坛庙会!今儿最后一天了,再不去就等明年了!赵老板,借嘉树半天成不?保证晚饭前给您送回来!”
赵瘸子正坐在柜台后算账,闻言抬起头,看着两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去吧去吧,一年到头也难得松快。嘉树,换身干净衣裳,别冻着。”
宋嘉树心头一热,连忙应下,飞快地跑去后院换了件厚棉袄。等他出来时,沈砚已经把网兜塞到他怀里:“喏,我妈炸的排叉和藕盒,路上垫垫。”
地坛庙会果然名不虚传。还未走近,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着各种小吃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红彤彤的灯笼串成海洋,悬挂在光秃秃的枝桠和临时搭起的棚架上,映得暮色中的天空都泛着暖光。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哗。
踩高跷的艺人扮成滑稽的寿星佬,摇摇晃晃地穿行;拉洋片的摊子前围满了好奇的孩子;还有抖空竹嗡嗡作响的、卖风车呼啦啦转的、吆喝冰糖葫芦又大又甜的……
宋嘉树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眼睛和耳朵都不够用了。他紧紧跟着沈砚,在人潮中穿梭,生怕被冲散。
拥挤的人群里,一只宽大的手向身后摸索着,和宋嘉树十指相扣。
“人太多了!你牵好我!”沈砚回眸,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宋嘉树却闹着要挣开,被沈砚更加用力地握住了。
“我、我手上都是茧。待会把你手磨疼了。”
“哪有!明明很好摸!”沈砚回眸笑道,故作流氓样,指尖在宋嘉树手背划了划。
“尝尝这个,豆汁儿!老北京特色!”沈砚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前停下,买了两碗灰绿色的豆汁儿。
宋嘉树好奇地喝了一口,一股浓烈的酸馊味直冲鼻腔,呛得他差点吐出来,脸都皱成了一团。
“哈哈哈!”沈砚乐得前仰后合,“第一次都这样!配上焦圈儿和咸菜丝,再试试?”
宋嘉树皱着鼻子,依言夹了根焦圈蘸着咸菜丝,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那股奇异的味道在口中蔓延,竟生出几分回甘和暖意。
“怎么样?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沈砚促狭地笑问。
“嗯……挺……特别的。”宋嘉树老实回答,把剩下的半碗推给沈砚,“还是你喝吧。”
两人一路逛一路吃。
沈砚熟门熟路地带他挤到卖灌肠的摊子前,看着铁板上滋滋作响的菱形灌肠片,撒上蒜汁,香气四溢;宋嘉树也买了刚出炉的艾窝窝,软糯香甜。
最后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沈砚豪气地掏钱,让老师傅吹了个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送给宋嘉树。
“拿着,齐天大圣,保你新的一年逢凶化吉,所向披靡!”沈砚把晶莹剔透的糖人塞到宋嘉树手里。
暮色四合,庙会里的灯火更加璀璨。
两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了一场精彩的舞狮表演,金红相间的狮子在高桩上腾挪跳跃,引得阵阵喝彩。
喧天的锣鼓声敲在宋嘉树心上,震得他胸腔发麻,一种蓬勃的、属于生活的热烈力量充盈全身。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沈砚,少年被灯光映亮的侧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两颗虎牙闪闪发亮。在这万家团圆的年关,在这陌生又熟悉的京城,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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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地坛庙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