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去也不是什么很难得事情，林溪还记得第一次踏进拍摄组的办公楼。


    她握着胸前的工牌，反复确认了会议时间，八点五十五分，会议室门开着。


    玻璃门上贴着节目名称的海报，《演员的另一种生活》。


    这是林溪第一次以创意策划和短视频PD（编导）的身份和韩国团队合作一部综艺，她的韩语还算可以，但却完全不懂韩语里应该有的语气层次，她说出来的每个句子在韩国人听起来都非常的直接，像用一把干净的刀去切果肉，干脆利落的很。


    会议桌旁坐着四五个韩国职员，后面一排是经纪公司的人。韩志允坐在桌边，戴着帽子，安静得像背景。


    “大家好，我是林溪，来自合作方，这一次除了是综艺节目的创意策划负责短视频编导。”她用韩语自我介绍，语速平稳，有人点头，有人低头写笔记，林溪打开PPT，投影亮起。第一页是封面，上面的大字写着项目概念，打破演员镜头外的刻板形象。


    “我们会拍您真实的生活面。”她转向韩志允，用韩语说，“比如日常健身训练，家里的家居态度、阅读习惯、平日做饭料理分享等等。”


    她的语气太干净，缺少韩国职场习惯的缓冲词，没有是不是方便，或者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这种韩语沟通里必然会带着的这种尾巴。林溪只说我们要拍，拥有极高的主体性。


    现场空气轻微一滞，签约韩志允的公司理事轻咳一声，试图把气氛调回来，韩志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并不冷，只是审视。


    “您是新来的？”韩志允问。


    “是。”


    “那我跟PD老师问个问题。你觉得真实是什么？”


    林溪愣了一下，她思索了一会，才回答：“就是需要不假装。”她回答得干脆。


    “那演员的生活，您觉得是假的吗？”韩志允语气礼貌，但问的内容却锋利。


    林溪盯着他，回答的话语其实并没退，“可是，您拍戏的时候不也是假的吗？只是更接近真的假。”


    空气更冷了一点，中间不知道谁小声说：“要不，我们还是先看方案吧。”


    会议继续。韩志允没再说话，但他一直微微皱眉，卡顿的播放内容他都继续拿起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内容。


    林溪能感觉到他的防备，非常大的防备。其实但林溪知道自己说话太直，可她改不了。


    她的工作逻辑一直是效率第一，表达直接，在以往非跨文化的工作环境中，她的成果足以简单解决这个状态带来的不适。


    但在韩国，这个这个充满层级、敬语与暗示的语境里，她像一个闯入别国的信号，还是一种似乎看起来没有“特别礼貌”的信号。


    会后，综艺制作人悄悄拉住她：“林PD，可能下次您对演员说话稍微温和一点。”


    “他是演员，我是PD和策划，没问题吧？”


    “不是问题，只是说话的方式。”


    “他很介意吗？”


    “他是那种会记得每一句话的人，所以温和的状态有助于更快的推进拍摄。”


    林溪点头，没再辩解，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一次的拍摄放在了周末，反正这个行业的工作经常会在周末有拍摄。


    韩志允九点抵达，工作人员在准备灯光，他带着黑色口罩，站在一角手插兜，神情淡漠。


    这一次的拍摄，林溪在监视器后看他。她觉得他比照片上更瘦，眼神也更安静。


    她的任务是捕捉演员生活中的真实细节，可从早到晚，所有镜头都像在拍宣传片一样，韩志允在拍摄的时候，是非常的礼貌得体，没有错误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中午的时候，林溪走过去，“演员nim，你可以试试放松一点，比如吃饭的时候可以继续聊聊天，因为短视频的拍摄里，需要一个相对真实的你。”


    韩志允看着她，微微皱眉，“这一次，您想拍我吃饭？”


    “是。观众喜欢看平凡的部分。”


    “那是粉丝们想看的演员生活吗？”韩志允忍不住好奇的问着。


    “是的，您不是也答应可以给粉丝们展示真实？”


    “对，我说过，但不是这样。”


    “那您想要怎样？”韩志允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去洗手间。


    林溪看着他背影，心里有种莫名的挫败感，她第一次在职场感到语言失灵，晚上她回到住的地方，坐在床上先导入素材，再看素材，然后研究剪素材的时间线，镜头里，他每一次笑都浅浅的，像在演一个温柔的自己。


    林夕觉得无趣，她把一半片段放在了待定的文件夹里，忍不住叹气。


    手机震动，是制作组群消息，目前进组负责短视频拍摄的新PD发来了信息，演员觉得拍摄方向太突兀，明天Vlog的部分可以继续推进，但是他似乎有点担心剪辑的效果，林溪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才打字回复起来，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窗外下雨。首尔的夜雨有股铁的味道，林溪靠在窗边，看着路灯下的人群。忽然有点想家。


    第二天她还是去公司。楼下便利店的店员认出了她：“是昨天拍韩志允演员的工作人员吧？”


    “嗯，是的。”


    “他经常来买咖啡，你们会拍摄便利店的话，都是可以拍摄的。”


    “真的吗？那太感谢了。”工作人员笑笑，两人就分开了。


    回到办公室，林溪在办公室改方案。新的标题是，演员的日常碎片生活即舞台。林溪在备注栏写：“或许他不想被窥视，只想被理解。”写完这句，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一周后，领导让林溪再去谈一次关于拍摄的内容，林溪想了想，只回答，“他其实同意拍，但不保证能自然。”


    “所以需要你去问问，他为什么又答应？明明他给的内容不完全是我们需要的，而且每一次你都不主动去找演员沟通，这样内容怎么出来？”


    林溪其实不喜欢这样直接去找演员聊内容，大家各在不同的公司，这样的合作就是非常复杂的沟通过程，大家要的东西都不一样，甚至是节目里突然接了很多的广告，需要演员配合拍摄的东西也增加了很多，全是未定的事情。


    真的很痛苦，明明商务需要另外的商务编剧，但公司没钱请新的人了，林溪只能顶上去充当不同的身份，所以林溪带着摄像师去了他家。那是一栋旧公寓，窗台上有几盆多肉。门铃响了几秒，门开。


    韩志允穿着简单的T恤，看到一起来的人，相互打了招呼，“进来吧。”他说的声音语气礼貌，也一样听得出来现在很冷静。


    林溪打量房间，整洁、简约、无任何生活杂物。像一个被布景师设计的单身男人房。


    “我们今天先拍一些生活片段。”她说。


    “比如？做饭、看剧本、健身之类，按照之前提供的脚本，我们先拍摄做饭，然后是看剧本，最后是健身。”


    韩志允只点头：“你安排吧。”


    摄像机开始录，志允把咖啡倒进杯子，翻剧本，接电话，所有动作都非常的不错，林溪看了两小时，心里发空，新广告和一切为了赶热点增加的内容不知道怎么跟对方提起来。


    休息时，林溪问：“您平时不出门？”


    “最近忙。”


    “也不去见朋友？”


    “没必要。”


    “那您怎么放松？”


    “跑步。”


    “还有呢？”


    他想了想：“洗碗。”


    她抬头：“洗碗？”


    “干净的碗能让我安心。”


    她笑：“有点可爱。”


    他抿嘴：“谢谢。”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没有火药味，但林溪也知道这不意味着，她可以提起那些新的合作和改变，因为韩国艺人的思考方式跟不上中国很快节奏的商务和内容合作。


    拍摄快结束时，她注意到阳台外有只猫。黑白相间，正蹲在雨棚上。


    “那是您的猫？”


    “不是。”


    “流浪的小猫？”


    “嗯。”他走过去，打开窗，从厨房拿出小碗，倒了牛奶。


    小猫注意到这个，慢慢走进，舌头探进去小心舔着牛奶，他蹲在那里，安静得像画，林溪下意识举起相机，他回头看她一眼，没有阻止，那天她拍下的，是他对着一只流浪猫微笑的画面。


    很新的内容，但需要是对方想要给的新的内容，但林溪想要的新内容却很难开口，但跨国的合作本来就应该有一些需要接受的，更新的节奏。


    林溪无奈，林溪脑袋疼。


    ……


    ……


    先拍摄的内容需要发布，这个很重要，所有的视频里，林溪选择了那个看猫的内容。


    几天后，那段视频被公司剪进宣传片，意外爆红。


    评论区全是，“没想到他这么温柔”、“原来他真的有生活气息”。


    视频播放两千万次，粉丝增长数十万。


    公司喜形于色。许多人在群里发消息：“这个方向非常好，我们可以继续延续这个方向，作为一种系列的开发。”


    林溪笑笑。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功劳，而是那个瞬间的意外。


    志允第二天也发来短信，“那天拍得很好，谢谢。”


    她看着屏幕愣了几秒，回复，“不客气。” 然后删掉那条消息，重新打了一句，“那天光线刚好。”


    之后的拍摄轻松了很多。志允开始主动说话。


    “今天拍哪里？”


    “书房。”


    “我昨天整理了书架。”


    “您总是准备得很充分。”他笑了一下，第一次笑得自然。


    他们的关系从僵硬变得微妙。林溪发现，他其实并不难相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被靠近。


    林溪找着合适的节奏，跟他提起新增的广告拍摄，但似乎还是很难完全迅速的推进，很多东西还是被拒绝。


    林溪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但她的领导们完全不这样认为，毕竟赚不了钱又不是很配合更迅速的节奏的话，何必持续合作呢？


    有次拍到一半，灯坏了，她蹲在地上修线，他蹲下来帮她。手背碰到一起，林溪抬头，他眼里有光，两人都没说话，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他的所谓冷淡其实是太在意，对自己到底展示出来的方向会比较在意。


    项目完全上线后效果极好。短短三周，账号粉丝破百万，公司内部开庆功会，大家举杯。


    有人笑说：“看来志允先生的真实生活比剧本还好看。”


    他只是淡淡一笑，看向林溪，“这都是你们团队的功劳。”


    “也是您的配合。”她回。


    庆功会散后，她在门口等电梯，韩志允从背后走来，声音低：“你今天很累吧。”


    “还行。”


    “喝点水。”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谢谢。”他看着电梯门反光中的她，想起第一次会议时她的锐利语气，忽然觉得那种锋利其实也有温度。


    “你那天第一次来会议室，我觉得你比镜头还锋利。”他忽然说。


    “现在呢？”


    “现在觉得，那是我眼拙。”


    林溪忍不住笑出来，然后说，“我也以为您太傲慢。”


    “那现在呢？”


    “现在觉得，您只是太有防备。”


    电梯门开了，两人都没动，门又合上。


    过几天，就是项目结束的庆功会，林溪喝了点酒，散场时外头风凉，韩志允走过来，替她披上外套。


    “回去吧。”


    “你送我？”


    “我怕你摔。”


    “我没喝多。”


    “你眼睛红了。”


    “那是灯光。”


    两人并排走在街头。车灯在雨后湿滑的地面上反光，“谢谢你。”韩志允忽然说。


    “为什么谢谢我？” 林溪忍不住问起来。


    “让我不再害怕被看。”韩志允解释起来。


    他们走到路口，灯转绿，他忽然伸手：“这一次合作结束了。”


    “是。”


    “但我们还会见，我期待你继续拍摄的内容。”


    “你这么确定？”


    “因为我想见到你新的创意。” 她没回答，那一晚，她回到宿舍，把摄像机里的最后一帧截下来，他在阳台上喂猫，风吹动他的T恤。林溪在想，人总是这样，在最想隐藏的时候，被别人温柔地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