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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冷气球

    31


    越来越多的疑问聚集在脑海中, 林软星总觉得裴响有事瞒着自己。


    她又开始不开心了。


    他怎么都不说的,也从没听他提过。


    心烦。


    她想,要是平时自己多问问就好了, 现在, 连人都找不着。


    外婆也不愿意告诉她,就好像防着她似的,生怕她知道了就会怎么样。


    林软星就更好奇了。


    找不到裴响, 林软星只好带着不响回去。


    偏偏在回去的路上, 远远的,她就看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身着白色T恤,深灰色长裤,身材削瘦的人正提着个塑料袋走在左边。


    他微微屈着头, 头都快碰到伞面了, 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


    旁边那人撑着伞, 仰着头看他,手里不停地比划着什么,穿着件蓝黑色冲锋衣,扎着个高马尾,看起来年龄也不大。


    女的?


    林软星微微皱眉。


    左边那人她化成灰都能认出是裴响, 但旁边那人是谁?


    她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他的亲戚?朋友?


    不, 裴响在可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那她究竟是谁?


    林软星刚想上去打个招呼, 质问裴响究竟去哪儿了, 怎么这几天找不到人。


    但看见那个女孩热情地跟他做手势, 距离挨得很近,忽然间, 林软星胸中有种说不明的情绪,汹涌澎湃,令她十分不爽。


    她本该过去直接质问裴响的,但不知怎么的,脚好像被胶水黏住地上,动弹不得。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迅速躲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村里的巷子就这么一长条,他们从远处走来,而林软星则狼狈地钻进旁边的胡同。


    阴暗潮湿的屋檐下,不知谁家堆积了一摞的柴火,高至屋檐顶部,刚好遮挡住她的身形。


    而不响则被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敢动弹。


    裴响走路速度不慢,但他一直低着头,偶尔才朝旁边瞥过去一眼。


    但蓝衣女孩却显得非常热情,嘴里一边用方言说着什么,手上的动作不停,似乎在努力和他沟通。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林软星才听清他们的对话。


    “你……明天……还来吗?”蓝衣女孩比划着手势。


    裴响点了点头,于是她略显激动地露出笑容,继续说:“我家……那边……种了桃树……桃树,桃花,桃子……桃子,懂吗?明天……你……可能要……跟我们……去摘。”


    蓝衣女孩显得很有耐心,几乎是一个个字说的。


    裴响倒依然面色平静,点了点头。


    他不出声,但是有反应。


    蓝衣女孩就更开心了,开始说起了别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你……你长得……很好看?”


    “你这么勤奋……一定……能……有出息的。”


    “能行,我看好你。”她竖起个大拇指。


    林软星躲在木柴堆后,把她的话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她的手越抓越紧。


    林软星觉得此时,她胸中好像有盆火被踢翻了,火燃烧了起来,将她所有的理性全都烧毁,让她控制不住情绪想要奔走。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出去反而更像个小丑。


    她耐着性子来找裴响,而他却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


    好啊,你可真厉害。


    林软星恼火地瞪着他们,觉得那抹蓝色分外刺眼。


    不过以裴响这张俊脸,在这落后的山村也算是鹤立鸡群般的人物,只有那些瞎了眼的才看不上他。


    有人喜欢他,对他示好,也正常。


    道理她都明白,但就是控制不了情绪。


    那种令人别扭,难受,又痛苦的情绪,在她胸口徘徊,反反复复折磨着那颗跳跃的心脏。


    她甚至觉得,再细想下去,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不响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可怜巴巴地蜷起爪子,在她怀里转了转脑袋。


    它不敢乱动,怕挠伤她。


    可又被她抱得过分紧,紧到无法呼吸,只能胆怯地抬着头看她。


    脚步声逐渐走远。


    林软星倏尔松了口气,抱着不响的手也骤然松开。


    不响重获自由,它从林软星的怀里跳了下去,蹲在她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


    林软星却没有理它,视线还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柴火在雨天发出特殊的松木香,雨水顺着屋檐漏下,打湿了她的鬓角。


    她却浑然不觉,一种出离的愤怒占据着她的胸腔,此时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很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生气。


    她不该生气的。


    明明不该那么生气的。


    不知怎么的,像是冥冥中有感应般,裴响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瞬,林软星的眸子刚好和他对上。


    明亮的眼睛,深邃的黑色仿佛能将人吸进去,只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犀利的光,好像在试探什么。


    林软星下意识地躲回柴火堆旁,动作快到她都惊讶。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一瞬间,血液倒流,她紧张到背贴着墙站立着,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


    等林软星再次走出来,裴响和那个蓝衣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木屑,不爽地跺了跺脚。


    刚刚那犀利的视线,仿佛是她的错觉-


    林软星再次询问外婆,裴响最近在干嘛时。


    外婆正在厨房里烤火,烘着这些天晒不干的湿衣服,白蒙蒙的水汽顺着黑黄的衣服往上升腾。


    外婆依然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回答。


    但林软星却更加执着地追问:“行,那跟他一起回家的那个女孩,就蓝色衣服那个,是谁,总能告诉我吧?”


    听见她这么问,外婆这才惊讶回头。


    林软星眼神犀利,似乎是瞒不住了,外婆就叹气道:“哎,裴响最近找了个活干,给人家当帮工,管饭管住,一天能赚十块钱。那个女娃儿啊,是叫兰兰吧,她是赵老头的孙女,前些天刚从外头打工回来,准备在家呆一阵子,给家里帮帮忙。”


    山村里最忙碌的季节,除了施稻的春季,还有就是七月的早稻成熟季。


    有些外出打工的人,会提前一两个月回来,帮家里干农活。


    可现在也才四月末,没道理回这么早啊。


    林软星搞不明白。


    而且干一天活只给十块,这不是黑奴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剥削人的资本家。


    恰好这时,隔壁邻居家敲门,又来找外婆唠嗑。


    林软星发现,最近邻居总时不时来家里串门,下着雨也来,平时两家人也都各管各的,都不打招呼的,什么时候她跟外婆这么熟了,真奇怪。


    外婆就说:“星星,你回去休息吧。”


    她朝林软星做了个表情,示意她上楼去。


    知道她们讲话想故意回避她,林软星虽然不爽,但也大方地让开道,离开了厨房。


    她踩着楼梯,噔噔噔上楼。


    直到砰的一声响起关门声,外婆才和邻居坐下来,细细畅谈。


    林软星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下,趴在楼梯口偷听。


    她刚刚上楼做了个样子,没想到她们都没太在意,更没注意到不远处偷听的林软星。


    刚站稳身形,就听见厨房里传来邻居的声音:“林家婆,赵家那边还挺满意的,就响响那只愣头青,还得你多说几句话提点提点他啊。那傻姑娘人好,心地善良,勤快能干,就是……”


    外婆叹气:“他哪里晓得这个哟,他整天就跟在星星屁股后边,我说他说不听,哎。”


    邻居又说道:“你也别急,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来嘛。”


    她顿了顿,又跟外婆说道:“林家婆,这事我得事先跟你说好咯,免得到后来埋怨我没告诉你得。我这里两边都通得明明白白的,也不遮着捂着,有什么事都敞开了说,你可得掂量好了再做打算。”


    外婆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赵玉兰以前不懂事,被个二流子骗出去打工,后来打了胎。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检点,才多少岁哟,就敢生娃,生还没生下来,还被那个男的赶了回来。”邻居说这事的时候,语气满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咒骂着,“倒霉催的,好在人倒是没事,身体没毛病,也还能生,你不介意吧?”


    她眼睛一转,瞥向外婆。


    见外婆坐着沉默不语,于是她拉住外婆的手说道:“你也晓得,我们鹅岭村没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要么得就跑出去打工咯,要么得就嫁人了,我们鹅岭村太穷,外边的姑娘又不愿意嫁过来。玉兰她年轻又长得漂亮,两个人可相配哩。”


    外婆听了,又是长叹一口气。


    她问邻居:“那个女娃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就怕以后她还会往外跑哇。”


    邻居顿时拍了拍胸脯:“这个你放心,她只要敢往外跑,赵家得把她腿打断,跑不了的。而且我看她对裴响印象挺好,哪里有心思出去外面浪哟。”


    “她也是个肯吃苦的,人也勤快,身体也没得过什么大病。裴响是穷了点,但是赵家还可以哇,以后两个人勤快点,说不定赵家那几亩地都能让他来管。”说着她压低了嗓音,凑到外婆跟前,“你也知道,赵老头年纪大了,上没大下没小,他要是走了,这家里就只能裴响来管事……”


    外婆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邻居知道言至于此,也不再多说,只说:“林家婆,我也就给你说这么个情况,至于两个人处不处得来,还得看他们的意思嘛。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也没损失。”


    外婆说:“那就先让响响在他家帮忙干活,感情的事我也说不准,看响响吧。”


    邻居顿时喜笑颜开:“对嘛,他都二十的人了,也该考虑一下子,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家店了。林家婆,有空你就多说几句好话,点拨点拨他,事情不就成了。”


    林软星听着她们的话,手指甲深深陷入楼梯扶手里。


    抓得指甲缝里满是木屑。


    赵玉兰。


    林软星把这名字在心中狠狠念叨了无数遍。


    赵玉兰她不认识,但是赵大爷她是认得的。


    之前她和裴响去镇上,坐的就是赵大爷的三轮车,只是没想到,赵大爷平时沉默寡言的,竟还有个性格这么活泼的孙女。


    她越想越气。


    才十块钱,就被收买了,裴响真的有这么缺钱吗。


    那外婆给他的钱呢,都花光了吗。


    嘴上说着让裴响去赵家帮忙,其实不就是变相地给裴响相亲吗。


    最可恨的是,裴响竟然没有拒绝,他到底怎么想的?


    回想起之前裴响对自己的种种,林软星忍不住咬紧了牙。


    顿时有种被人骗了的感觉。


    难怪这几天人不见了。


    好你个裴响,原来享清福去了。


    她气愤地上楼,噔噔噔再次把楼梯踩响。


    声音响亮到连厨房都能听见回音。


    外婆和邻居听见声音,齐齐从厨房门朝外望去,却只看见个空荡荡的楼梯拐角,什么也没看见。


    她们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林软星也不再躲着裴响。


    相反,她故意在裴响面前出现,逮着他来的时间下楼。


    这么多天以来,裴响还是头一回见到林软星。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他欣喜地朝她望去,却撞上她冷漠无比的眼神。


    那眼神如冰霜般冷冽,没有一丝温度,还带着万分的嫌弃,比之前还恶劣。


    裴响一怔,捧着桃子的手忽然僵住。


    而林软星却故意无视他的献殷勤,径直从他身旁经过,端着玻璃杯去厨房接水喝。


    见她态度冷淡,裴响的眉头轻微蹙起。


    他刚想跟上去,林软星却忽然身形一扭,径直从他身旁绕过,绕到客厅,悠悠闲闲拿起遥控器,坐在椅子上开始看电视。


    被无视的裴响,站在原地伫立很久。


    他仿佛很受伤,又似乎有些不解。


    “星星……”他喑哑出声,拧着眉,嗓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向她走过去,但林软星却扬眉一扫,瞬间他又僵在原地不动了。


    那双眼睛满是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和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裴响仿佛被针扎了般,刺痛到,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来。


    他徒然地垂落手臂,缓缓将盘里的毛桃端回桌上,再次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却根本没看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得老大,音量也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裴响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将桌上的肉骨头拿手里。


    他转身,试图去讨好地上的不响。


    不响见了,迅速跑过去叼住肉骨头,用力地啃咬着,开心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裴响这才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林软星像是不经意间瞥见了这一幕。


    她放下遥控器,目不斜视,扬声喊道:“不响。”


    不响听见主人喊它,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裴响,最后还是叼着肉骨头来到了林软星脚边。


    它仰着头,叼着骨头乖巧可爱,像一团白色绒球。


    林软星却只扫了眼,说:“别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说着将它嘴里的肉骨头扒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里。


    不响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抗议声,但碍于林软星的命令,它只好不再去看垃圾桶里的肉骨头。


    趴在林软星脚边,耷拉着脑袋,显然十分不开心。


    裴响一双眼睛盯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面容不加掩饰地浮现出震惊以及难过。


    但他却默默站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头又不自觉地低垂下去,双手也颓然垂落在两旁,身形更显削瘦。


    那双失落的眼睛里仿佛暗涌着什么波涛,让他无法控制地攥紧拳头,潋滟起清波,光也逐渐陷入黑暗中,骤然失色。


    他站立在原地呆了很久,一声不吭,像大山般沉默。


    他手里的拳头忽然攥紧,紧接着又缓慢松开。


    再度攥紧,再次松开。


    直到他再次抬头,无神的瞳孔再度望向林软星,里面的混沌蕴含着太多的情绪。


    可他却像水闸的开关,竭力克制着,不让那些汹涌的波涛倾泻。


    “星星……”他再次呢喃。


    他的脸色很差,脆弱到仿佛连呼吸都会让他瞬间消散,身形摇摇欲坠。


    那一声呼唤,仿佛像落水的乘客,乞求登上途径的游轮。


    但林软星却怎么都没看他一眼。


    只想着,等会儿有你好看。


    等了片刻,裴响慢腾腾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又用抹布擦了一遍桌子,直到干净透亮。


    他回头望了眼林软星,她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看。


    于是他将门前的黑伞拿起,缓慢地离开了。


    听见周围没了声音,林软星才看向门边。


    发现裴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好好好,走吧,赶紧走,最好再也别来了!


    林软星气愤地将手中的遥控器一掷,遥控器重重甩在地上,发出啪的巨响。


    趴在地上的不响被吓了一跳,两只眼睛咕噜噜望着林软星,不敢吱声。


    恰好这时,林软星又看见桌上摆放整齐的桃子。


    她想起昨天赵玉兰说的要裴响帮忙摘桃子的事,瞬间来气。


    她直接将那一盘桃子都丢进了锅里。


    锅里正煮着沸水,那些桃子丢进去后,很快就被煮得稀烂,在翻滚的气泡中沉沉浮浮,桃叶也被煮得焦黄。


    你也没有非我不可嘛。


    林软星冷漠地将锅盖重重盖上,砰的一声响。


    然后再也不去看锅里的毛桃了。


    32


    林软星最烦裴响这种人。


    表面上好像个老实人, 结果背地里却做出另一套。


    两面派,伪君子!


    她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之前裴响带来的那些饼干水果, 全是从赵家弄来的。


    一想到自己吃过赵玉兰家的东西, 她就觉得反胃。


    恶心到吃不下饭。


    林软星咬着牙。


    偏偏越是假装不在意,以往的那些点滴就越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想起之前裴响扒开灌木丛找到跌倒的她,想起他在她卧病在床时日复一日送她野花;


    想起他在雨夜站在宾馆门前固执地不肯离去, 想起他为她跟镇上那群混混拼命;


    想起他不管山路艰险也要冒雨去给她摘果子……


    像狗。


    他就像她的狗。


    只要她稍稍挥一挥手, 他就会听话地跑过来,匍匐在她身前。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现在呢。


    他却什么也不是了。


    世界不是只围着她一个人转,林软星一直都很清楚。


    但她就是有些不甘心。


    她不懂, 为什么别人能轻而易举就把他从身边带走。


    那她呢, 她算什么?不响又算什么?


    难道她再次赌输了吗?


    这期间, 不管裴响来几次,她都冷脸冷眼冷语对待,完全把他当空气。


    甚至连不响,她也不让他碰。


    脏。


    她嫌脏。


    跟别的女孩聊得火热,想想他的手被别人碰过, 想想他还跟别的女孩共同撑一把伞。


    肮脏到让林软星对他无比嫌恶, 恶心。


    裴响照常来,默默来,默默走。


    只是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沉劲, 就连那双眼睛都黯淡无光。


    如果有人拍拍他肩膀,他抬起头, 就会看见那张苍白无神的脸,双唇泛白,脸颊削瘦。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的像玻璃球。


    只是在漆黑的瞳孔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仿佛能把一切光吸走,黑暗渐渐覆盖,将所有的情绪掩埋。


    于是他变得更像一具行尸走肉了。


    林软星才不管他的变化。


    只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更讨厌了,也变得更令人恶心。


    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变得难闻。


    林软星不避开他,他也不绕开林软星。


    只是两人见面前的时候,林软星冷眼一扫,他就沉默不语,十分受伤地低下头去,露出微白的脖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每次见到这一幕,林软星就觉得好笑。


    明明做亏心事的是他,怎么搞得她在欺负他似的。


    一想到他出门后,跟赵家那孙女聊得火热,又是帮忙干活,又是帮忙撑伞的。


    林软星就忍不住更冷漠地盯着他,甚至恶语相向:“你不是有个新家了吗?怎么还有空来啊。”


    然后“嘁”一声,又陡然说出:“还真当狗当上瘾了吧,又换个地方找窝去了。”


    裴响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


    每当她说出恶毒的话时,他的嘴唇就轻轻嚅动,身体微微颤抖,瞳孔骤缩,眉毛也杂乱地拧在一起,连手也情不自禁攥紧。


    他似乎是有话要说的。


    可是他那单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的眼睛在被她羞辱一番后,也沉默地阖上。


    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一走,家里就安静了。


    林软星也自觉没趣,就也端着茶上楼。


    不响夹着尾巴匆匆跟上去,亦步亦趋。


    林软星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漂亮的脸蛋,莫名想起赵玉兰的样子。


    她仔细回忆着那天伞面下女孩的模样。


    她想起来,赵玉兰虽然个子比她高些,但也没高多少,还比她胖。


    她的皮肤粗糙黝黑,根本不像她那么白皙细嫩,也没有她的纤纤细腰,天鹅颈和蝴蝶骨。


    她扎着个高马尾,头发又粗又厚,额前的刘海遮着一双单眼皮,蓝色冲锋衣配雨靴,看着就土兮兮的。


    赵玉兰只比裴响小两岁,但模样却显得成熟多了。


    和裴响站一起时,她除了那张脸略显稚嫩外,腰跟水桶似的,身材完全走形,远远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比他大十岁的后妈。


    她想不出那赵玉兰有哪点比得上她的。


    长得不如她好看,也没她见识多,更没她有钱。


    按辈分说,她还得叫林软星一声姐。


    她倏然又想起那蓝衣女孩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的样子,忽然不禁嗤笑一声。


    她根本就不了解裴响。


    裴响的语言天赋惊人,虽然他听不见,但能根据人嘴型判断说的是什么。


    而且林软星在他面前语速极快,从来没特意放慢过,他还是照样能听懂,并且从未出错过。


    一想到赵玉兰慢吞吞比划的样子,比裴响之前乱比划还更可笑。


    没来由的就释然了。


    原来他的眼光就这样啊。


    也是挺差劲的呢-


    “真是有夫妻相呢。”


    “哎哟,这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哇,什么时候结婚生娃啊,生出来的娃娃肯定很标致。”


    这几天里,林软星耳边不停地听见这些话。


    她根本不想听的,但是偏偏耳朵不听话,非把这些话筛选进来。


    每回邻居来家里串门,她都能听见她和外婆汇报最近情况。


    先夸裴响脾气好,一表人才,以后保准有出息,又夸赵玉兰贤惠懂事,勤劳能干,以后准能生下好娃娃。


    每个字眼都仿佛在告诉她,他们现在相处极其融洽,俨然热恋中的小情侣。


    林软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相处的场景。


    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


    她甚至连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步了也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山村里的习俗是这样的。


    女孩到了十七八岁,早就嫁人了,男生二十来岁,也成家立业。永远只有更早的,几乎没有更晚的,都盼着生个孩子,从此过上为儿操劳的稳定生活。


    裴响这个年纪,谈婚论嫁恰为合适。


    林软星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她想着,按照她们这个年纪,风华正茂,城里的年轻人们都忙着到处玩到处浪,享受放纵自由的青春,有的还在学校每天赶着早八上课呢。


    哪里会想着结婚。


    这就是城里与山村的区别吧。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林软星愈发想逃离这里。


    但每次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又想起裴响那张脸。


    那张清俊苍白却又脆弱不堪的脸,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的削瘦身板,还有那张明亮却沉默的眼睛。


    他呢?


    他就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真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傍晚吃饭的时候,裴响久违地回到了外婆家。


    他来的时候还是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上沾了些泥,还有雨水,他的裤脚上也都是黄色污渍,连鞋子都沾着泥巴,站在院里冲洗了好久才弄干净。


    外婆殷勤地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道:“今天种树去了?”


    裴响就点点头。


    从外婆的口中得知,赵家最近山上的果园遭了殃,被洪水冲走一大批,又刚好遇上泥石流,有些幼苗都被闷死了。


    于是他们家又买了一批果苗准备栽上,刚好赶上裴响来帮忙,就顺带让他帮忙了。


    裴响还高兴地跟外婆比划说:“赚了15。”


    他平时不爱讲话,也不爱跟外婆说话,之前跟林软星交流才变得话多的。


    今天还是头一回见他激动地说出声。


    林软星就忍不住朝他那边瞥了眼。


    他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衣服。


    林软星却左右看不顺眼。


    裴响将从赵家带来的水果洗干净,又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摆了一盘。


    外婆牙口不好,当然啃不动,只能望向林软星。


    但林软星显然不吃这套。


    她直接无视那一盘水果,用筷子夹着青菜和肉,往自己碗里丢。


    手臂横在半空中,愣是绕过了那盘水果。


    裴响见了,脸上的笑容减少了几分。


    但外婆愉快地打圆场,欣慰地夸奖他道:“好好好,以后多帮忙干活,也能多学点技术。”


    “种树能有什么技术。”林软星不屑地嗤笑出声。


    眼睛还盯着菜碗,都没看向他们。


    气氛一时间凝固。


    裴响的笑容彻底没了,他没说话,外婆也瞪着浑圆的眼珠子看着她。


    那双苍老的手,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将筷子放在桌上,坐正身板。


    外婆见她总是这样冷场,就劝道:“你不能总这样任性,我人也老了,照顾不了你了……”


    林软星就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了?谁要你照顾啊。”


    她出言不逊,语气很差。


    外婆摇着头,也不知道在感慨什么,只说:“你以后迟早是要回城里的,响响他配不上你,你也给他放条生路,让他过得好点。他啊,本来就命苦,不该这么对他啊。”


    闻言,林软星更怒了。


    她横眉倒竖,抬起下巴挑衅道:“那,那个给别的男人打过胎的贱女人就配吗?”


    这话几乎是瞬间从林软星嘴里蹦出的。


    宛如一道惊雷,在半空中陡然炸响。


    外婆嚅了嚅嘴唇,她的手颤抖着,竟一时间无法反驳林软星的话。


    而裴响则似乎面色很平静,却又像被震颤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渐渐弯下脖子,露出骨骼分明的背脊。


    他低垂着眼眸,盯着鞋上残留的泥印,佝偻着的背被风吹得枯瘦,袖口翩翩翻起。


    屋外的雨声哗啦啦响起,疾风从半敞的门里吹进来,将头顶的灯泡吹得摇晃。


    冰冷的雨丝拂面而来,打在门前,红色漆门上的细密水珠聚集在一起,缓缓坠落于地面上。


    “先吃饭吧。”


    良久,外婆才说了这么一句,重新拾起桌上的筷子,声音疲惫。


    只是那双拿筷子的手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林软星最烦这种情景。


    每次她想当面对峙的时候,说到戳心眼的话时,外婆就不肯继续,选择逃避。


    她当然知道外婆在想什么,也许她也跟她想的一样,在林软星还在鹅岭村住的这段时间里,婆孙关系可以冷淡,但不能跌至冰底。


    她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反目成仇,都得留点面子。


    更何况她还得多住些时日呢。


    可是裴响呢。


    裴响怎么不说话了?


    林软星朝裴响望去。


    他站在桌旁,手里还捏着他那把破雨伞,眼睛却难得地望向了她。


    可是那眼中的情景,她却怎么都看不透。


    她仔细琢磨着,想通过他的表情猜出他的反应,他的态度,他想说的话。


    可此刻的他,却平静的有些吓人,就好像原本他就是一块石头,即使她用墨水狠狠在上面乱涂乱画,只要一场雨淋过来,那些字迹还是会被冲刷掉。


    他静默地伫立着。


    凝视着。


    在昏黄灯光下,他的眉眼无比清晰,甚至比之前还绚烂几分。


    他的脸很白,骨相分明,额前的发丝垂下水珠,鼻尖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他浑身湿透,湿淋淋的衣服紧贴他胸膛,印出那道精致的锁骨,宽广的肩膀,窄瘦的腰身,还有那双垂落两侧的修长白皙的手,平白无故增添几分脆弱。


    不知怎的,林软星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内心深处喊她名字。


    那是她不懂的意味。


    她真的看不透。


    “我,我该回家了。”裴响忽然出声道。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又跟以前那样,破锣嗓子,刺耳,难听至极。


    林软星拿筷子的手一僵,随后继续夹菜。


    她没有阻止,外婆自然巴不得他赶紧走,免得继续闹出更多不愉快。


    不响好几天没吃到肉骨头,此时正眼巴巴地抬头望着林软星。


    林软星扫了它一眼,将桌上的鸭翅丢到它盆里,一边丢一边说:“吃饱了饭就乖乖听话,好好睡觉,可别像某些人忘恩负义,不知回报。”


    此话一出,空气又冷冽了几分。


    不响却听不懂人话,只知道林软星最近心情不好,不敢吱声。


    它只能在喉咙里呜咽两声,表示回应。


    外婆原本想留裴响吃饭的,见眼下也吃不成了,于是在临走前往他怀里塞了几个苹果,嘴里念叨着:“晚上得吃点东西,别饿着。”


    裴响没法拒绝,只能任由她往裤兜里塞苹果。


    原本单薄的身形,在口袋处,突兀地显出苹果的形状,怪好笑的。


    他撑起伞道别,面容惨淡,额前的碎发被风刮得胡乱拂起。


    雨雾将他的身形笼盖,他撑着黑色破伞,身影茕茕,随着朦胧的灯光,跌跌撞撞,逐渐陷入黄昏夜色里。


    外婆只扶着门叹气。


    她看了眼林软星,又看了眼远去的裴响,默默回到桌前吃饭。


    林软星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地吃着饭。


    即使内心波涛汹涌,但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安静的不像话。


    这顿饭她吃得很慢很慢。


    直到她认真夹起碗里的最后一粒米。


    她才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说:“我吃饱了。”


    33


    林软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做。


    不仅每天好吃好喝, 闲暇时还在房间里练起了瑜伽,再多余的时候,她就会开始背单词学雅思, 再偶尔刷刷听力做做试题。


    也许是真的无聊, 她从前从不爱学习,但现在就连学习这件事都令她无比愉悦。


    闷得慌的时候,她还会翻书看。


    她根本不爱看书。


    箱子里带来的那两本书, 一本《面纱》, 一本《月亮与六便士》,都是毛姆的。她从来都没看过,也不认识毛姆是谁,当初带过来纯粹是为了装逼。


    可当她真的打开书看时, 又发现其实文学名著也没那么难嚼。


    起初以为晦涩难懂的文字, 在静心下, 也能慢慢沉浸进去。


    甚至在某个时刻,她不自觉地发现,自己被书中的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


    但感动之余,她却依然不时听见关于裴响的种种。


    今天,听说裴响和赵玉兰一起去镇上卖菜。


    明天, 听说裴响最近帮赵家盖新房, 正在铺砖。


    后天,听说裴响帮赵家和水泥。


    ……


    充实的生活并不能掩盖她内心的浮躁。


    她发现自己还是会经常在意他们的事,而且每次听见, 她的心情总会差几分。


    于是烦躁地将书盖上, 扔进行李箱。


    但是那又如何呢。


    反正裴响来的时候, 她依然刻意冷淡对他,多给一秒的视线都不行。


    她也不让他碰不响, 只要他来,她就会把不响叫走。


    裴响从一开始的难过受伤,颓然失落,再渐渐变得平静。


    他似乎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他来的时候,也不会再特意朝林软星望去,即使不响朝他汪汪两声,他也只是冲它挤出淡淡笑容。


    裴响最近干活也都比之前卖力。


    平时需要来回几次的事,他现在全部一次性干完。


    他大清早就冒着雨,拎着水桶去村口打水,又将家里荒废了好些天的地给锄了草,给菜园翻了土,上山砍好了一礼拜够用的柴火,连外婆家的鸡鸭鱼都偷偷喂了一遍,辛劳的像家里买来的奴隶。


    连林软星都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劳碌命。


    随即她又甩开这个念头,冷笑。


    有了赵家这个跳板,还不忘来林家蹭一口饭吃。


    真像一条到处乞讨的流浪狗!


    再后来,林软星就鲜少见到裴响的身影了。


    他好像很忙,即使林软星下楼偶尔撞见他,也只能看见他一脸疲色,本就削瘦的身躯,变得更加脆弱。


    偶尔还能见到他浑身是泥,或者满脸的灰。


    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他经常在门口驻足片刻,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院子里。


    或者见到外婆,再托她把零食水果送到林软星那里去。


    当然,林软星都没吃。


    要么放储物柜里,要么扔给不响吃,或者直接倒垃圾桶。


    外婆见他总这样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干活是要干活,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但是裴响却从来不说话,只是摇头。


    他变得跟以前一样沉默。


    他也固执地坚持着,每天在赵家和外婆家两头跑,好像谁也劝不住。


    林软星隐约感觉,裴响好像在跟自己抢外婆。


    搞得好像谁想跟他抢似的。


    她冷着脸不看他,他就转而向外婆献殷勤,听外婆不厌其烦地念叨,说些根本无所谓的话。


    毕竟现在除了外婆,整个家里也没人跟他说话。


    不过外婆现在除了关心他每天在忙什么外,偶尔还会问问他和赵玉兰的事。


    可每到这时,他就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不管外婆怎么打探,他都默不作声,垂眸望着地上的鞋尖,两只手垂落在身侧,好像不开窍的木鱼。


    见问不出什么情况,外婆只好说些劝慰他的话:“响响啊,兰兰是个好姑娘,跟你也般配。你也年纪不小了,又没爹又没妈的,都没个靠山,趁现在赶紧讨个老婆回家,以后也不至于落得像裴老头那样,孤寡一人哇。”


    她说这话时,特意提到裴老头。


    而裴响仿佛被她的话刺到了般,手指情不自禁攥紧了裤兜上的线,绕了一圈又一圈。


    线圈陷进皮肉里,勒出通红的条痕。


    他不言语,外婆的唇形他一字不漏都看清楚了。


    可是他依然毫无反应。


    临走时,经过林软星面前。


    林软星还不忘抱着怀里的不响,对他冷嘲热讽一句:“没了爹,又开始找娘了啊?”


    他就身形一颤,在原地停顿片刻,然后平静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这样的平静,总让林软星觉得很不爽。


    而且这种不爽源自于他的过分淡定,明明他的心中压抑着无数情绪,却怎么都无法激起浪花。


    她真的开始看不懂他了。


    曾经一眼望穿的眼眸,此时好像陡然生出一扇玻璃门。


    门是透明的,但她只能看见那澄澈明亮的眼眸,却怎么都望不见里面的情景。


    他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林软星也说不上来。


    他太安静了。


    安静的像一潭死水。


    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忙碌碌,像林软星一样。


    两人似乎有交集,又似乎没交集。


    每当他们视线触碰到时,空气总能忽然变得凝固凌冽。


    然而这时,裴响就会主动挪开视线,不再看她。


    林软星就暗自攥紧了手机。


    冷哼一声,也不去看他。


    林软星也开始恢复自己的正常生活。


    她在房间里练歌学英语,她甚至准备给自己报个街舞班,等回到城里就立马安排上课。


    虽然她没再和那些姐妹联系,但手机也频繁地翻看各种社交平台的信息,想要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最近流行什么,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也好提前适应回城的生活。


    她觉得,裴响想溺死在这里,她可不想。


    她要带着不响回城里,离这里远远的-


    外婆说,这几天裴响应该不会来家里干活了。


    赵家那边的菜地犯了水灾,家里的鸡还染上了鸡瘟,死了一大片,现在亏损得厉害,家里忙得不可开交。


    裴响得帮忙处理那边的事,支不开身。


    林软星甚至听了还有些高兴。


    她幸灾乐祸地想,活该,谁让你去帮忙的,现在好了,倒大霉了吧。


    她一边摸着不响的头,一边轻飘飘安慰外婆说:“没事啊,反正家里也没啥要干的。”


    表情从容,眉毛轻挑,浮现一股得意之色。


    确实没啥重活需要干的,裴响都提前干完了。


    家里的水缸都打满了水,够她们喝一个礼拜的。


    院子里的家禽,偶尔撒把米,它们也会自己去地里找虫吃。


    至于菜园,大部分菜都收割完了,剩下的菜还在生长周期内,短时间内也不需要打理。


    加上最近的天气时好时坏,外婆的风湿没那么严重,还是能下厨做饭。


    林软星乐得清闲,就在家里玩玩手机,看看电视。


    偶尔再带着不响出门散步。


    她撑着伞去遛狗的时候,从村里人的聊天中得知,赵家那边确实忙得要死,彻夜挖地刨根,清理鸡圈。


    听说这几天裴响都住他们家的,根本没空回家。


    林软星的脚步一顿。


    不响跟着疑惑抬头,却见她紧紧皱着眉头,气愤地咬紧牙根。


    手中的伞柄被她攥出淡淡印子。


    呵呵。


    都住他们家了。


    成年人了,林软星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他们什么也没发生,在村里人的谣言中,也坐实了他们是一对的消息。


    现在估计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要成了吧。


    林软星愈发觉得裴响不可思议。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怒火没由来地蹿上心头。


    气得她甚至原地跺了跺脚,无处发泄。


    也许是这个消息影响了心情,林软星连遛狗的心思都没了,她直接扬声喊了句:“不响——”


    刚刚还蹲在草丛里闻东闻西的不响,听见声音,立马滴溜溜回到她身边。


    两只眼睛眨巴着,乖巧又听话。


    林软星低头,看见它那双明亮澄澈如玻璃球的眼睛,怒火又倏尔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心软地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声音温柔且平稳:


    “不响,我们回家吧。”-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礼拜。


    裴响去赵家帮忙后,人就像直接消失了般,没声没息的。


    昨天才刚回来。


    而林软星在这些天里,除了吃喝玩乐,也愈发嗜睡。


    也许是阴雨天适合睡觉,她经常一觉睡到大天亮,吃了午饭又睡过去,睡到天黑再继续睡。


    如此循环往复。


    她也好久没做梦了。


    但这些天做梦的时候,却意外地梦见了逝去的母亲。


    母亲的脸在梦里模糊不清,无论她怎么向她靠近,还是看不清。


    她哭着朝她喊:“妈妈,别走。”


    可是她却摇着头,温柔地说:“星星,你要自己学会坚强,你未来还有很长路要走,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吧,好好生活。”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头。


    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也不记得她的声音。


    但那双温暖的手却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尖锐凄惨的猫叫,林软星才猛地被惊醒。


    睁眼瞬间,她的心跳像延迟般加速,陡然跳了几下。


    等她缓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睡前好像忘了关窗。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下暴雨,但显然也不小,到处都是潺潺水声。


    楼下的水洼潋滟着波光,照在天花板上,白白的朦胧一片。


    她起身去关窗,瞥见院子外的屋檐下站着三只猫。


    其中两只猫狎昵地站在一起,旁边站着另一只猫,它弓着腰,目光犀利,死死盯着它们,以剑拔弩张的姿势,对着那只猫发出危险的呲呲冷气。


    林软星的手陡然一僵。


    她忽然觉得,她就像那只汗毛倒竖的猫。


    她站在旁边张牙舞爪,而他们却死死缠绵在一起,好像她才是那个闯入者。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林软星将窗户啪的关上了。


    春天到了,母猫发情的时候,夜里总是不安宁。


    即使关了窗,屋外的猫叫声还是不时传来,尖锐刺耳。


    这是个令人失眠的雨夜。


    林软星直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有些硬的棉花被她身体压出印子,带着她薄薄的体温。


    她却忽然想起,之前裴响生病时,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


    只不过属于他的味道早已消散。


    她徒然伸手摸了摸,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裴响他也是人。


    他有他的生活,她也有她的轨迹。


    明明两个最不相同的人,偏偏有了交集,就像行走在不同轨道的列车忽然撞上,接下来呢,又会怎样呢?


    是撞得粉身碎骨,还是安然无恙地擦肩而过。


    她不知道。


    按理说,她从来都瞧不上裴响这种人。


    他贫穷,无父无母,耳朵还聋。


    他没上过正经的学校,他的生活徘徊在这山村和小镇间,他甚至连一部像样的手机都没有,没上过网,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


    除了一张脸皮能稍微称得上是优点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能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是他给她献殷勤般的示好,还是因为他是她儿时的玩伴,念那份旧情。


    她想不明白。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敢想。


    她怕想太清楚,反而让自己更难受。


    更何况,光她一个人想有什么用呢。


    裴响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十点零九分。


    她看着手机里仅剩一格的信号,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闷。


    整个房间里仿佛像进水了般,令她喘不过气来。


    心跳在咚咚的跳着,没有理由的,毫无章法的,乱跳。


    呼吸不畅,胸中就像塞满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辗转了片刻,林软星还是起身,披了件薄外套。


    她薄薄的吊带睡裙被掩盖在墨绿色风衣下,寒风从小腿钻上去,阴冷的寒意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抱紧了臂膀。


    越是冷,越是清醒。


    她知道今晚是彻底睡不着了。


    外婆早就睡着了,屋子里漆黑一片。


    林软星却忍不住拿了雨伞,穿着拖鞋下楼,悄悄走出门去。


    她要出门散散心。


    不然她感觉下一秒要窒息了。


    连村里的路上都漆黑一片,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周围寂静的可怕。


    潮湿的雨季缠上她的身躯,白皙的皮肤被冻得更白,她在风雨中撑着伞,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如同幽灵。


    她似乎渐渐想明白了。


    其实她也没必要纠结裴响的事。


    三个月后,等她回到城里,她就会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忘了鹅岭村,更会忘了裴响这个人。


    她会回去继续上课学习,想着今天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


    她会重新回归繁华的城市生活,无忧无虑。


    而裴响,他也许会找个姑娘结婚,早早生下个孩子,跟阿左一样过上忙碌琐碎的生活。


    或许某天,她再次见到他,也会看见他掏着兜里的零钱,去小卖部买酱油。


    而那时,她或许会抽着烟,跟他笑着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况且。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从前不是。


    现在也不是。


    想到这里,林软星忽然有些释然。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烦闷的情绪全都舒出去,再深深吸一口气,任由冰冷的凉气侵袭肺脏,冻得她头皮发麻。


    痛苦却又能麻痹神经,让她短暂地忘却了烦恼。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裴响家。


    林软星脚步一顿。


    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原本漆黑的屋子里,此时依然亮着幽黄的灯光。


    老旧的电灯泡从窗户里漏出浅淡的光,照在斑驳的墙壁上,里边模糊人影打在灰蒙蒙的玻璃窗上,映出削瘦的轮廓。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撑着伞去敲了敲门。


    大门上的锁被咚咚的声音震得晃动,而裴响根本听不见,还坐在窗前。


    正当林软星想着要不要走时,忽然就看见窗户里的人影站起了身。


    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倏然打开了门。


    他走到院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弯着腰。


    抬眼的时候,忽然瞥见门缝外露出一抹粉白色身影,身形一顿。


    他似乎在怀疑的眼睛,微微皱眉。


    直到他走近,打开门,才惊讶地看见门外站着的林软星。


    少女的发丝不知是被风吹乱的,还是被雨淋湿的,此时凌乱地垂落在肩膀两侧。额前的薄刘海撇在脸颊两侧,冻得发白的脸上凝着水珠,漂亮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虚空,抿着唇,似乎在发呆。


    “星星?”


    他的声音带着惊讶,带着欣喜,却依然沙哑难听。


    林软星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开门。


    就像她刚刚在犹豫要不要走,但也许是在风中站久了,两条腿冻得僵硬,愣在原地半天没动静。


    直到大门忽然敞开,她才骤然抬头。


    陡然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比白日里更加深邃,更明亮,也许是灯光微弱,他的脸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带着光来的,瞬间驱散了她眼前的黑暗。


    她甚至此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声音中感受到他的讶然与激动。


    她几乎是被裴响半扶着进屋的。


    踉踉跄跄,似乎又怕她着凉,他特意走在她身后,替她挡住那些风。


    裴响显然很高兴。


    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陡然亮起灿烂的光芒,灼灼耀眼。


    林软星已经来过很多次他家了。


    所以周围的一切她都熟悉无比,连他屋里的陈设也了如指掌。


    但或许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访,裴响没来得及整理房间,桌上放着的一堆的散钱,有纸币有硬币,五块十块的,皱巴巴的,陈旧不堪。


    林软星一来,原本空荡的房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


    裴响将自己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她坐,自己则站在桌子旁,眼里带笑地静静盯着她看。


    看得出来,他的表情明显十分欢喜。


    那种欢欣雀跃的开心溢于言表,甚至连他的眼神都炙热了几分,灼目得她有些晃神。


    这是他们自上次见面以来,裴响头一回如此热烈的回应她。


    “那个……”


    林软星哑声开口,她避开裴响的视线,瞥向一旁,却又觉得有些尴尬。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如果说她就是散步散到这里的,又显得太过刻意。


    明明他们之间都冷淡到形同陌路,现在她忽然半夜找上门来,没点事总说不过去。


    但是她确实没什么理由来找他。


    正当她在想编个什么借口时,裴响像是想起了什么,献宝似的将她拉到桌前,指着桌上的那一堆零散钱币说:“星星,看,钱。”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和之前的黯淡无光截然相反。


    此刻,他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


    就好像,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和之前没有差别。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数起了桌上的钱,把一叠叠零碎的钞票捧在手里,塞到林软星怀里。


    “星星,好多钱。”他兴高采烈地说。


    林软星的身子一僵。


    她盯着怀里的钱,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她再次抬头,视线却不由地冷淡了几分。


    她朝裴响扫去,细细打量着他。


    他身上还穿着林软星给他买的T恤和裤子。


    除了头发凌乱些,皮肤暗沉了些,眉眼都是她熟悉的模样,身板削瘦,清俊冷冽。


    他的眼睛还是如此明亮皎洁,甚至比之前更璀璨,连他嘴角的笑容都仿佛像太阳般温暖,热烈的不像样。


    林软星心中却蓦地升起一团火。


    他为什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怎么能够如此淡定地跟她坐在这里。


    难道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就没有半点反思和后悔吗?


    看他小心翼翼捧着那些钱,珍惜不已的样子,她伪装的冷静瞬间被撕得稀碎。


    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那都是赵玉兰给的钱吧。


    看来传闻果然不假,他们都快要结婚了,说不定他去赵家帮忙那几天,他们甚至风流了好几晚,难怪他现在面容憔悴,难怪他现在不跟自己计较,难怪他……


    思绪越来越乱,但每次想法都与现实一一对上时,怒火就腾腾攀升几分。


    尤其想到,他在赵玉兰面前,也闪烁着这双明亮的眼睛时。


    她的理智就处在了崩溃边缘。


    林软星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她出离的愤怒。


    她知道自己不该发火,但是此刻却控制不住情绪,猛然站起身。


    她拽住他的袖子,冷嗤一声:“你微信多少?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声音比所有时候都冷。


    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轻蔑。


    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街边一条下贱的狗。


    没有一丝温度。


    34


    不就是钱吗, 她有的是。


    赵玉兰算什么,只要他开口,她可以给出比这多十倍的钱。


    但是就为了这么点出卖自己的尊严, 真可笑。


    林软星将怀里的钱奋力丢回桌上。


    一元硬币在桌上滚了滚, 从桌子边缘滚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响声。


    她甚至无比嫌弃地拍了拍衣服,似乎想将那股作呕的铜臭味扫去。


    这是赵家的钱。


    被赵玉兰碰过, 令人恶心。


    裴响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他睁着明亮的眼睛, 茫然地望向林软星,一时间呆住了。


    他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此刻的极度气愤,以及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还有最令他刺痛的冷漠与鄙夷。


    那种眼神, 他只在两人相遇初始才见过。


    她, 怎么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吗?


    裴响僵硬地站在桌子旁, 漏风的窗户吹过来一阵阵凉风,将桌上折叠整齐的纸币吹散,他却顾不得去收拾,只定定地看着林软星,好像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眼眸沉沉, 不似刚才那般明亮, 但却黝黑深邃,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而林软星见他没什么反应,冷笑了声。


    她红唇轻启, 扯起高傲的嘴角, 慢悠悠讥笑:“哦, 忘了,你没有手机。”


    她想起来, 之前她还在别人面前替他辩论,现今哪还有人没手机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真是多此一举。


    他还不如去街上乞讨。


    端个碗,一天赚的钱够他吃好几顿饭了。


    她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声音尖锐且轻佻:“我说啊,你在赵家忙来忙去的,到头来就弄了这么点钱。你还不如出去卖呢,我看城里不少老女人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奶狗,你陪人家睡一晚上,赚个几千,都够你买好几部手机了。”


    裴响的脸色唰地惨白。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尤其是她眼里的轻浮之色,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似的,身体僵硬的不像话,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半晌都没动静。


    只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软星,双手死死攥紧了桌角。


    他捏得很用力,眼里纷乱地浮现出震惊,惶然,受伤,难过,自卑之色,万花筒般混乱且零碎。


    但那些颜色转瞬即逝,很快就遁入那片黑潭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就这么站着,凝神望着她,眉眼间勾勒出深深的忧郁,神色却又意外的沉静。


    那样子,跟她之前在家看见的一模一样。


    林软星更加恼火。


    她想起之前他在外婆家的时候,怎么都笑不起来的样子,而从赵家回来后,他竟然能露出崭新的笑容。


    是那个女人吗?


    那个叫赵玉兰的女人让他展露的笑容吗?


    还是单纯因为钱。


    但不管因为什么,林软星一想起他刚刚的笑容,就格外不爽。


    她莫名讨厌他现在的笑,尤其是此刻,她更想将那罪恶的笑容狠狠掐死在摇篮里。


    她根本不想看他笑。


    她就想看他现在这副受伤又刺痛的表情,像路边被人嫌弃的野狗,被人狠狠践踏在地上,低着头,怎么都爬不起来,永远堕落,永远陷入泥沼里。


    心中罪恶的因子再度爆发,甚至有种想彻底将他毁灭的感觉。


    她不顾一切地说出令他难堪的话:“哦,还是说,你已经陪那个赵玉兰睡了?”


    闻言,裴响终于有了变化。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不可思议地望着林软星,身躯微微一震。


    他张了张嘴,颤抖的双唇似乎想抖出点什么话来。


    可是迫切的眼神撞上林软星鄙夷的视线,被那刺目的冷光晃得双眼失神,惨白的脸像被滚烫的开水浇过的海棠花,蔫然失色。


    “我……”


    裴响破锣嗓子里终于挤出一个字,低沉难听,沙哑的可怕。


    他似乎是想说话的,可却怎么也挤不出多余的字。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没有。


    他的喉咙滚了滚,下颚收缩,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


    他憋红了脸,再度张嘴时,却被林软星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也是,才这么几天就能爬上人家的床,难怪能当人赵家的倒插门女婿。还真是恭喜你啊,一个给男人打胎的贱货,一个没爹没妈的聋子,贱男□□,你俩还真是般配呢。”


    般配。


    般配。


    般配。


    这两个字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深深摁在裴响的胸口,烫得他眉心紧皱,心脏抽搐。


    他胸脯起伏着,大口喘着气,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好难过,好痛苦。


    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抓着桌角,在桌上抠出深深的印子,木渣刺进他的指甲,刺出血迹,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林软星的声音。


    两只眼睛像定格了般,死死盯着裴响的双唇,看着她淡红的唇一翕一张,眼尾挂着轻蔑之色。


    而他只能更加卖力地呼吸,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频频跳动。


    气氛变得极其凝重。


    好像连空气中的湿气都变多了,每次呼吸都夹杂着着沉闷的潮湿。


    窗外忽然亮起一道白光,闪电突兀地打在玻璃窗上,照亮了两人的侧脸,冷冽的白色把阴影刻画得更为明显。


    惊雷响起时,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在这片沉寂中,只有心跳声尤为明显,震得耳膜发疼。


    裴响忽然缓缓垂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那弓着的背脊分外的沉重颓废,像垂垂苍老的松树,根筋盘虬在单薄的平地,只要风刮过来,他就会倏然倒下。


    半张脸被发丝遮挡住,看不清神情,只露出带着细汗的鼻尖,在此起彼伏。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身体颤抖得不像话,连影子都是抖的。


    林软星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错。


    她就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货,彼此彼此。


    林软星抬眼望向裴响,也许是心中的怒火达到极点,忽然间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了任何的想法。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明明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抽痛,那种令人躁动烦闷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沉重地积压在心上,像大雪下被压弯的树枝,沉甸甸的,让心脏的每次跳动都带着额外的痛感。


    空气也是。


    好像无比冰冷,比冬天下雪的时候还冷。


    温热的鼻腔吸进去的空气,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得发痒,她竟然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还想说更多的话。


    她还想将更多的厌恶他,憎恨他,伤害他的话像刀子一样甩过去,把他割得鲜血淋漓。


    她要让他感受她的痛苦,让他与自己一同沉沦。


    可是为什么,忽然间她却对他厌恶不起来了呢?


    尤其是看着面前削瘦单薄的少年,孤伶伶站在灯光下,阴影将他的身子掩埋,只能从他的发梢末端瞥见他颤抖着的眼睫毛,和他白皙手背上鼓起的血管。


    她果然还是太心软。


    她本不该心软的。


    林软星抿了抿唇。


    她觉得,就到此为止吧。


    这可笑的闹剧,她就不该掺和进来。


    她此刻,不正像那只野猫吗。


    他们是在这座大山养育出的人,他们属于这个村子,他们的未来与这里息息相关。


    而她只是外来的闯入者,却伸脚进来妄图搅局。


    她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她明明什么也不是。


    明天,他们就会各奔东西。


    她会顺利地回到城里,而他也会顺利地踏入愿意接纳他的赵家,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甘心。


    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明明她不该难过的,明明让人难过的是他啊,是面前站着的裴响啊。


    她难过什么。


    胸中的所有思绪在聚集到一起时,酝酿出了一股别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她差点失控。


    林软星咬着牙,猛地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呆下去了,于是她拎起了手边的雨伞,准备离开。


    大门近在咫尺,连门都被风吹得半开,呼呼的风吹过她脸颊的发丝,刮得脸都疼的。


    她的眼睛像迷了层雾,湿漉漉的,混着着雨丝。


    林软星撑起伞,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没有声音。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沉闷的雨声很快覆盖了她的耳膜,让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雨中,转身说道:“对了,那些衣服你还是别穿了,丢了吧,免得别人误会。”


    林软星说这话时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与艰涩。


    裴响还在盯着她,眼睛里漆黑的什么都看不清,像雾,像海,像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的脸陷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表情,整个身子都被黑暗笼罩。


    倒是她,一张白皙姣好的面容在灯光下照耀下,那么亮丽明朗,连发丝都清晰可见。


    她不再回头。


    撑着伞,一步,两步,往前走去。


    只要踏出这个大院的门,她就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仿佛沉到了谷底,死气沉沉,再也激荡不起涟漪。


    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拽住,瞬间,她的整个身子动弹不得,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那双手非常用力,像是垂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狠狠抓紧她纤细的手腕,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泛白,露出清晰的骨节。


    一道又一道,在她的手腕上烙下斑斑红痕。


    身后响起一道沙哑无比的嗓音:“别走……”


    那声音不仅颤抖得吓人,带着浓浓的粗气,低沉粗涩,仿佛夏蝉挣破喉咙挤出来似的,竭尽力气。


    她的手被勒得生疼。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牢牢圈住她的手腕,骨头也被掐得隐隐作痛。


    被缠上的那一刻,林软星不知怎么的,刚刚还无比平静的心,瞬间波涛汹涌起来。


    浪涛一声声拍打在海岸,将她宁静的心潭重新搅得凌乱不堪。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皱起眉头,转了转手腕,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裴响像是铆足了劲,宛如铁链般,死死桎梏着她的手腕,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不要走。”


    近乎哀求的,卑微的,还带着轻微的哽咽。


    不仅颤抖着,甚至连嗓音也已经完全变调,完全不像个人能发出的声音,破烂,零碎,沙哑,粗糙,难听。


    裴响的双眼通红,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如同那时在小巷里般,睚眦尽裂,歇斯底里。


    他的胸脯上下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的情绪,他的眼中的黑色无端浮现出杂乱的颜色,不停地流动变化,神情更是变幻莫测,仿佛陷入疯狂边缘。


    林软星缓缓回头。


    情绪在这一秒再度荡至顶点。


    她不懂,为什么直到此时他还能厚着脸皮求她别走。


    可之前,她主动来找他的时候,他怎么对她视而不见,爱答不理呢。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把她和不响丢下呢。


    她一边愤怒地咬着唇,一边竭力不让眼里的水花泛滥。


    她的唇都被咬得发白,好像再稍微用力,就真会滴出血来。


    “你不是有赵玉兰了吗,干嘛还要缠着我?”


    她说这话时,声调也变了,不易察觉的带着丝丝委屈的意味,又带着满满的愤怒。


    “你去找赵玉兰啊,去她家啊。”


    她奋力一甩,像是歇斯底里般恼怒地往下拉,将他的手甩开了。


    手腕上留着清晰的红痕,她却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可身后的裴响却再度抓住她的手,猛然往后一拽,她手中的雨伞也被迫甩在一旁,倒在地上。


    她在惯性下向后跌去,背忽然靠上了一堵墙。


    宽实,坚硬。


    那胸膛炙热又滚烫,像火炉般,炙烤着她的肌肤,每一寸都像野火燎原般令人颤抖。


    他的心跳也分外的清晰,扑通扑通,很快,却掷地有声。


    每一次跳动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裴响的头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头颅很沉很沉,压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他的手臂紧紧勒住她的肩膀,青筋暴起,可他的声音却几乎是要哭出来般,夹杂着破碎的呜咽声:“不许走。”


    “你放开!”她竭力保持平静,但声音却出卖了她。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心跳很快。


    呼吸更快。


    眼睛更加湿润。


    也不知是雨水太大,打湿了她的眼眶,她不停地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放开我……”两只脚乱蹬,踢在他的腿上。


    可裴响的力气实在太大,他的手像沉甸甸的镣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躯般,抱得很紧很紧,紧到她无法呼吸。整个人闷在没有氧气的空气里,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张着嘴,望着天乞求雨水的滋润。


    裴响只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不许走。”


    他发出零碎的哽咽声。


    每一声都饱含着沉重的痛苦。


    大雨倾盆而下,浇湿了两人的身躯,雨雾将两人笼罩在这窄小的院落,仿佛结了层结界。


    彼此之间,只有她和他。


    林软星本就单薄的睡裙,此时全被雨水打湿,紧紧贴着肌肤,潮湿又黏腻。


    裴响则更是被雨水淋了个遍,从头到脚,发梢滴滴答答流淌着水珠,浑身上下如同从冰窖里走出来般,偏偏贴紧林软星的胸膛是干燥的,火热的,滚烫的。


    也许是冲动过头,也许是愤怒却无处发泄,林软星见甩不开他的手,就恶狠狠地低头咬住他的手臂。


    她尖锐的牙齿刺进他的皮肤,在薄薄的肌肤上烙下深深的牙印。


    她咬得很用力,很用力。


    可裴响却纹丝不动,像石头般,任由她咬,自始至终没有动弹一毫。


    林软星像是要跟他拼命,使劲咬,根本不打算松口。


    她像只炸了猫的野猫,仿佛要将他的手臂给咬断。


    而裴响更像是亡命信徒,不仅固执的不放,甚至还更用力地抱紧她,将她狠狠镶入血肉中,眼眶腥红泛滥成灾,阴沉的眼眸浮现出癫狂之色。


    这一刻,他像是没由来的有了勇气。


    变得像他,又不像他。


    他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但此时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放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裴响不松手,即使他手臂上咬出的印子已经淤血成青,他还是不愿放开。


    林软星却颓然松开牙齿,她像是屈服了。


    在这场的较量中,她落得惨败。


    不过即使她对抗不过他的力气,她却依然刻薄地反抗回去。


    她扭过头,仰着头看他,眼神尖锐又愤怒。


    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赵玉兰?”


    他不是已经和赵玉兰成情侣了吗,不是已经都带她来自己家参观了吗,不是已经在赵家住了好几天了吗。


    他这算什么意思。


    挽留她有意思吗?


    林软星的眼眶里盈着的泪水,终于拗不过时间的折磨,从眼角一滴一滴掉落。


    伴随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裴响见了,瞳孔皱缩,忽然间慌了神。


    他慌乱的像失了智的疯子,陡然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眼里的泪水,伸着笨拙的去擦。


    可是越擦越多。


    最后泛滥成河。


    林软星像开闸的的堤坝,她的胸脯随着哭声起伏,但雨声太大,淹没了她的声音。


    她就像是默片里的演员,无声落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可一点都没做错啊,错的是他,她有什么好哭的,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底气了,怎么都问不出结果。


    裴响红着眼不停地擦,擦了又擦,粗糙的拇指把她洁白的皮肤都刮红了。


    他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慌乱又癫狂。


    林软星拍掉他的手,哽咽着:“别碰我,你已经有赵玉兰了,脏。”


    声音冰冷。


    裴响张着嘴,双唇无意义颤抖着,眉毛扭曲,面容狰狞,最后他像是陡然爆发般,发出了一道痛苦的呐喊声:“啊——”


    那道呐喊声带着无尽的痛苦,哀怨,无奈。


    紧接着,他又张着嘴,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响彻整个天空。


    像曾经不肯开口说话的他,被逼到绝境,只能竭力发狂。


    林软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被震得呆在原地。


    只见裴响的胸脯猛然起伏了几下,忽然他像疯了似的,猛然上前攥住林软星的手,另一手疯狂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扼着她的手腕,衣领上的扣子被他撕扯的崩落在地,粗糙的布料发出清晰的呲啦声,白皙的脖子在他无情地撕扯下,被领子勒出通红的印子。


    他红着眼,定定地看着林软星,一边扯烂自己的衣服,一边用粗糙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说:


    “身体。”


    “只给你看。”


    “我。”


    “不脏。”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将上身的T恤衫撕了个稀烂,又解开裤子的皮带,啪嗒,掉落在地。


    一件又一件,衣服剥离,全都堆积在他脚下。


    他哑着声:“我的身体只给你看。”


    他反复呢喃:“我不脏。”


    明明在这寒冷的雨夜,冷风吹得人鸡皮疙瘩骤起,他却好像不怕冷似的,在风中屹立着,像一根残损的石柱,只有眼睛如同着了魔般盯着林软星,猩红。


    削瘦白皙的身体就这样展露在她面前。


    光洁,不含一丝杂质。


    他的眼睛被雨水覆盖,已经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只知道红的不像话,在黑暗中更为明显。他像暗夜中的野兽,像地狱的恶魔,痴缠着眼前的猎物,想要一口口撕咬她,却因为隐忍克制,而陷入癫狂,最后彻底把理智沦陷。


    他哽咽着。


    喊着。


    声音沙哑的不行。


    “星星。”


    “不要离开我。”


    颤抖着,歇斯底里。


    他痛苦地低鸣,胸腔里发出阵阵闷响。


    直到,脑海中的线忽然断了,陡然间,他像疯了似的地跨步上前,两只手像镣铐般强行抓着林软星的肩膀,将她抵在怀里,他的手桎梏着她瘦弱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严丝合缝,不肯放开。


    他阴暗深沉的瞳孔被遮挡在睫毛之下,睫毛上的露珠颤抖着,滑落在她锁骨上,住在他眼里的恶魔逐渐解开封印,他宛如地狱的修罗,卷着风暴来临,牙齿狠狠啃咬在她唇上。


    突然的,没有征兆的,将她覆盖。


    肆虐,蹂躏,妄图将她的世界都颠覆在他掌中。


    痛,一种被报复般的疼痛,唇间浅淡的咸味弥漫开。


    可她却没推开他。


    就这么站着。


    这一刻,林软星从他通红的眼睛里,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她的发丝被吹拂得凌乱,眼尾微红,清丽的面庞泛着水珠,她驻足在黑暗的雨雾中,大雨滂沱,茫然无措。却陡然间撞见他的炙热,仿佛被他的烈火点燃,在黑暗中燃出丝丝光亮。


    雨,下得更大了。


    35


    林软星觉得自己也疯得厉害。


    她怎么就任由裴响扣在怀里, 怎么都挣脱不开,被他咬得浑身是伤。


    嘴唇,耳廓, 锁骨。


    处处都带着他的气息与牙印, 手腕也是红的,连腰上都掐出他的指印。


    像是超越了那条界限,紧绷的琴弦乍然断裂, 嗡的一声轰鸣, 引爆了内心蛰伏的欲望。


    他变得更疯狂了。


    他好像不满足似的,停不下来。


    他啃咬着她的唇,一遍又一遍,反复撕扯, 研磨。


    温热的薄唇席卷着锋利的牙齿, 一刀一刀, 将她的柔软毫不怜惜地碾碎在唇齿之间,略带粗糙的长舌强势地撬开她的唇贝,将舌腔的空气全都卷走。


    他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狠厉地,满含侵略性地, 撕咬。


    每次撕咬都带着万般疼痛, 牵扯着神经,令她耳蜗隐隐作痛。


    炙热,滚烫, 窒息。


    她试图推开他。


    但当她的双手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时, 软弱无力, 她才发现自己力气竟然如此之小。


    而裴响那宽厚的胸膛,清瘦的臂膀, 却凸显出惊人的爆发力,像两条藤蔓死死缠着她,将她裹挟在狭小的空间里,怎么都逃脱不掉。


    他的呼吸无比凝重,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上,瘙痒,酥麻。


    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霸道地侵占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每次的呼吸,仿佛都要将周遭的氧气抽离,大脑不受控制地停止思考,意识漂浮在半空中,他轻而易举地掐着她的后颈,胁迫她靠近自己,她就像是被叼在嘴里的猎物,被他一点点,占据领地。


    而他,却只是□□地站在雨中。


    并不感到羞耻。


    高瘦的身躯遮挡着雨水,也遮挡着光,她像是陷在他的囚笼里,睁眼只能看见他那黑漆漆的瞳孔,白的过分的面颊,氤氲着浅淡的雾气,清冷凛冽,又恣意张扬。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犯规。


    更没意识到他那阴暗潮湿的欲望,在不加掩饰的时候,有多么浓重,多么疯狂。


    他就像条疯狗。


    不,他本来就是疯狗。


    她承认,她原来根本就没看透他。


    他疯的太厉害,已经病入膏肓。


    她早该知道的。


    从当初裴大爷去世时,初见端倪,她就应该看出他的本性的。


    他那贪婪的欲望,阴暗的心思,几近变态的占有欲。


    他在疯狂时不管不顾的样子,眼睛通红,像是会吃人般,要将她的血肉都啃噬干净,一点点吞进肚子里,比恶魔还邪恶。


    他本质就是恶劣的。


    他就是条疯狗,只是平日里伪装的太好,连她都骗了过去。


    但,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他。


    反而,她像是揭开了他虚伪的面纱,胸中涌起一股别样的骄傲得意,这是别人见不到的,只有她瞥见了。


    她要一点点,让他彻底失去伪装的面具。


    于是她也报复性地反击回去。


    她攀上他的脖颈,让他被迫屈腰,尖细的牙齿磕碰在他的唇上,然后用力扎进他的唇瓣,占据唇腔,咬破他的皮。


    像两条蛇,互相搏斗,彼此纠缠。


    直到鲜血淋漓,嘴里的腥味蔓延开。


    直到彼此的呼吸融为一体,沉闷到喘不过气来,感官被窒息的疼痛掩埋。


    她才猛然推开他。


    空气陡然清新起来。


    一条纤细的银线悬在他们的唇齿之间,带着血红色,晶莹剔透。


    拉长,断裂。


    他静默地盯着她,喘着粗气。


    深邃的眼睛里闪着不透亮的光,瞳孔幽深漆黑,像块吸铁石般要将她深深吸进去。


    他像是得逞般,在陷入极致疯狂后隐隐透出满足的愉悦感,炙热的温度穿透她的瞳孔,照射进她的眼底,燃出晦暗绚丽的色彩。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我的。


    你只能属于我。


    林软星也盯着他。


    即使她的嘴角残留着血迹,即使她的双唇红肿,即使她宛如被凌虐过后的娇花。


    她也死死瞪着他的唇,看见被她啃咬过的地方破了洞,正汩汩流血,她就笑了。


    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她分外愉快。


    好像之前的委屈都报复回来了。


    直到她笑得过分明显,嘴角牵扯到伤口,一股浓郁的红顺着裂口沁了出来。


    她才骤然皱眉。


    嘶,疼。


    一双修长的手拂了过来。


    柔软带着薄茧的指腹抵在她唇边,捏住了她的下巴。


    林软星抬眼,就坠入那双看不透的眼眸里。


    她看不清里边的颜色,也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觉得此刻的他的气息无比浓重,浓重到有些压抑。


    裴响又凑了过来。


    纤长的睫毛携卷着晶莹的露珠,在眼前逐渐放大,放大,直到冰冷的鼻翼触碰到她的脸颊,近到肌肤相亲。


    他用柔软的舌尖,一点一点,将她唇角的血渍舔舐干净,然后缓缓吞入腹中。


    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又像一位嗜血的狂魔。


    抿着唇,刀口舔血。


    而她却始终睁着眼,茫然又意外,手足无措。


    他也笑了。


    只是他不似她笑得那么张扬,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熠熠火苗在眼底幽暗明灭。


    他的笑容无声,但林软星却能感觉到他的笑声。


    他们就这样伫立在雨中,任由暴雨淋湿身体,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流淌下,一滴滴,在下巴处汇聚成溪流,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头皮,冷意肆虐蔓延。


    但彼此都没移开视线,仿佛在暗中较量,非拼个你死我活。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


    而暴雨却未停歇。


    林软星忽然有些摸不透他了。


    她见过此刻疯狂的裴响,也见过平日里沉默如山的他,更见过他卑微胆怯不敢直视她的样子。


    她不知道哪个是他。


    还是说哪个都是他。


    可此时,她却忽然有些自私的贪念,想多停留一会儿。


    多希望今夜漫长,天不再明亮。


    她怕,明天醒来,再见到的却不是现在的他。


    裴响也定定看着她。


    细细打量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容貌,仿佛要把她的样子铭刻进记忆里般,看得无比认真。


    目光宁静,又无比虔诚。


    他的眼神明明布满哀戚,眉眼却又显得无比真诚明媚,固执坚决,单纯好骗。


    他的声音沙哑,他的目光炙热,连他的手也柔软滚烫。


    他将她的手抓在掌心,放在心口。


    他的肌肤如此柔腻光滑,虽则骨骼分明,却如绸缎般柔软。


    心脏的跳动如此剧烈,咚咚咚,她的手指都要被震得酥麻。


    他在雨中呢喃,沙哑又僵硬,声线还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星星,我怕……”


    “我怕我配不上你。”


    “更怕你不要我。”


    伴随着跳动的心脏。


    一个字,一个字,砸进她心尖-


    林软星头一次没回家。


    她在裴响家过的夜。


    她裹着冷硬的棉被,缩在角落,鼻尖通红,脸颊冰凉。


    裴响却拿着毛巾,执意要给她擦拭头发。


    她不断推辞拒绝。


    却最终被他的固执所屈服。


    裴响坐在她对面,用干燥的毛巾,认认真真擦拭着她的每一根发丝。


    她像只小猫,缩在他怀里,而他才是那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他确实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好像变勇敢了,不再胆怯,眼神也变坚定了。


    又像破罐子破摔,再也懒得伪装,甚至不啻在她面前,赤.裸.裸地展现自己阴暗的一面。


    他喜欢咬人。


    比她咬得更狠。


    她身上布满淤青,手腕也被他抓出红痕,他给她上药时,明明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无比贴心,神情暗含愧疚与心疼,还有一丝懊悔。


    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别。


    他垂敛着眼眸,睫羽纤纤,眉眼间却透着股兴奋,隐约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恶劣的不像话。


    果然,她就说她和他没什么差别。


    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坏的彻底,烂在根里。


    他还是喜欢偶尔低垂着头,一副谦卑的样子。


    但当他望向她时,眼眸却温柔如水,潋滟着比以往更灼眼的光。


    他轻轻出声,嗓音依然沙哑:


    “我,我想攒钱,买个手机。”


    “你,以后,可以打给我。”


    他在解释自己最近消失的原因。


    林软星当然知道。


    平静下来后,林软星不再发脾气,而裴响也不再发疯。


    他又像是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眨着明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瞳孔里只倒映着她的脸,别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与其说他想让她更方便的找自己,她觉得,他更像是想把她绑在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要拿走她的联系方式。


    可从前她怎么没发现他的心思呢。


    她只是看见了他明亮的眼睛,被那双澄澈的眼眸蒙骗,没有仔细看他眼底暗涌的波涛。


    但是,某些东西也逐渐变了。


    她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但确实,她感觉到了那根线。


    横亘在她与裴响之间的线,比之前更加牢固。


    他变得极其黏人。


    即使擦干了头发,她困得不行,想要睡觉的时候,他也想凑过来挨着她。


    他甚至没穿衣服!


    被他撕碎的衣服,他还想捡起来,用针线缝缝补补再凑起来穿。


    但被林软星无比嫌弃地拒绝了。


    于是他索性不穿了。


    也不知他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他躺在她身旁,手指牢牢地扣紧她的腰。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温暖又令人舒适,瞬间驱散严寒。


    她往前挪了挪。


    他也跟着往前。


    林软星面颊微红,暗骂他怎么这么厚脸皮。


    他就不能矜持点吗。


    可是明明更该感到羞耻的是他,可他却好像恨不得让她看遍全身,欣赏自己的每一寸身体,大方地展露自己。


    就好像明晃晃勾引她说,来,占有我。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又不是没看过。


    只是对于他这种上赶着的主动,分外不适。


    她问:“你就是这么勾引赵玉兰的?”


    他却像是听见什么令人反感的事,猛然坐起身,皱着眉头,无比认真地回答:“我不喜欢赵玉兰。”


    “那你还在她家住。”


    “我,干活太晚,回不了家。那边,一天有15块,比平时多。我没有,跟她,接触过,我没让她碰我。”


    “可是我上次,看见你跟她撑伞一起回家……”


    “她,顺路,去看望姑妈。我没想理她,可是,她没带伞……”


    他急急忙忙解释,又开始比划起来,手忙脚乱的样子。


    声音都焦急得变了样。


    林软星见状,忍不住笑了下。


    但立马又收拢了嘴。


    裴响则忽然顿住了。


    他痴痴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珠子一动不动。


    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像是见到烟花绽放的绚丽,眉眼间都描绘出欣喜雀跃的神色。


    他说:“星星,你笑了。”


    林软星翘起唇角,抬起下巴高傲地说:“下回不许再让我生气,知道了吗?”


    他就郑重点头。


    怕她不相信,他抓着她的手,虔诚地发誓:“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狗。”林软星不屑冷哼,抽回手,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却丝毫不在意她的用词,反而郑重点了点头,好像应许了她的话。


    “那……惩罚呢?”


    “我,死给你看。”


    许是这样的承诺太过沉重,林软星被他的话震了下,心脏柔软的地方猛地弹跳几下。


    她抬眼望向他,却发现他似乎并不是随口一说,眼神沉沉地看着她,不带任何杂质。像是用自己的生命压在她的羽毛上,交给她一杆秤,让她自己衡量。


    主动权在她。


    决定权也在她。


    这种危险又沉重的感觉,真令人着迷。


    好像日吞食,心被啃了一口,残缺了个角。


    而被啃掉的那一半,全都被裴响吞进了肚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那说好了。”


    “你以后再惹我生气,你也别活了,死了算了。”


    裴响家的电灯泡还真灭的是时候。


    在她还想多几句说话时,滋啦一声,晃悠悠的灯管在眨眼间灭了,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双温暖的手悄悄牵住了她。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温暖又宽厚,带着薄茧,令她无比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唯独这破旧的房屋屹立在暴雨中不倒。


    不过,听着屋外哗啦的暴雨声,躺在潮湿冰冷的瓦房里,瑟缩在冷硬被褥里,仅有身旁的余温取暖,林软星却头一回觉得如此心安。


    她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黑暗。


    36


    像是自己的玩具失而复得。


    林软星最近心情好极了, 连着好几天都给不响喂肉骨头。


    新的旧的,堆了满满一大盆。


    不响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吓得夹着尾巴, 放在盆里的肉骨头都不敢啃, 缩着爪子,惶然地站在原地,眼睛滴溜溜看着林软星。


    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


    直到林软星不断摆手示意它赶紧吃。


    它才慢腾腾走到饭盆面前, 叼起肉骨头, 啃一口,抬头看一眼林软星。


    直到确认她神情并没有发生变化,这才欢天喜地跑过去,放心地大口吃起来, 啃得骨头咔哒咔哒响。


    裴响也喜欢给它喂食。


    但与林软星这种大大方方的示好不同, 他会偷偷给它喂羊奶补充营养。


    小不响从没吃过母乳, 平时只能喝点清水。


    现在有了羊奶喝,果然精神都好多了。


    它的眼睛明亮,毛发都变得更光洁柔顺,白绒绒的细毛松散油亮,浑身上下透着股贵气, 在空气中抖一抖, 比洋娃娃还漂亮。


    似乎狗与狗之间也会暗自比美。


    每次林软星带它出去散步的时候,不响都会昂首挺胸,仿佛知道自己长得比村里的土狗好看似的。


    看向那些朝它投来艳羡目光的土狗们, 眼神带着高傲与不屑。


    每次见到它这样, 林软星就会不禁心中暗笑。


    狗的性格还真随主人。


    裴响最近依然会去赵家干活,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


    他拿了工钱就走, 每次也都不再那么拼命。


    连赵玉兰都不由有些疑惑,问他:“裴响哥哥,你最近很忙吗?”


    裴响则摇摇头,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点了点头,眼里泛着奇异的光芒,表情也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郁,痴狂,瑰丽诡谲。讳莫如深。


    那是赵玉兰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随后笑道:“下次不那么忙的时候,可以多来我家坐坐……”


    裴响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甚至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匆匆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玉兰的眉头轻皱。


    怎么感觉他好像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


    裴响一离开赵家,就往外婆家跑。


    远远的,不响敏锐的耳朵听见动静,就会从楼上奔下去,摇着尾巴站在院门口朝远处汪汪几声,眼巴巴看着裴响越走越近。


    裴响则眉眼含笑,手里拿着从赵家带来的食物,喂给它吃。


    那些动物的肝脏还带着温热,用普通的塑料袋装着,里面还有胡萝卜和菜花,营养均衡。


    偶尔还有一杯羊奶。


    不响虽然看着娇气,其实压根不挑食,比农村的土狗还好养活。


    基本上裴响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每次都舔得干干净净,从不浪费。


    有时候裴响还会剥个鸡蛋,丢它嘴里。


    不响吃了一嘴的蛋黄渣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咀嚼着,一边雀跃地蹦蹦跳跳,开心地贴着他的手背转圈。


    “不响。”


    “不响——”


    没有动静。


    林软星找不到不响的时候,就顺着楼下去。


    来到客厅,刚抬眼望去,就从敞开的院门里看见这一幕。


    这几天短暂晴朗了下,阳光明媚,暖风和煦。


    柔软的风吹拂而过,门前的椿树就摇曳出斑驳的影子,葱葱郁郁,连枝头冒出的新芽都照得鲜嫩翠绿,将星星点点的光斑投射在地面上,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裴响半蹲在地上,用手揉着不响的头,眼神温柔。


    不响开心地绕着他转圈,吐着舌头,浑身的毛发泛着白光,活泼可爱。


    看得出来,不响很喜欢他。


    之前是,现在更是。


    裴响的手指修长,抚摸在不响的背脊上,白皙的肌肤被阳光照得透明,皎洁的光芒透过额前漆黑的碎发,照在他的脸颊上,映出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连鼻尖的细汗都照得清晰。


    他的身上染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光点落在他肩上,摇曳生姿。


    那么明亮,那么皎洁。


    又那么璀璨夺目。


    林软星站在门边,扶着门,静静注视了很久。


    久到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竟然光这么站着,就能出神地看好一会儿。


    直到裴响抬眸,瞥见门边的林软星,眼睛瞬间睁大,像是春光乍现,陡然间生起明媚的颜色。


    他欢喜地朝她走来,眼里带着急迫,捉住她的手,亲昵地喊:“星星。”


    像是好久不见般,靠过来挨着她,脸颊贴地很近很近。


    呼吸都喷在了她的脖颈间,略带瘙痒。


    他的背膀宽瘦,拢过来时,瞬间遮住了面前刺目的阳光,她只觉得面前一片阴凉,抬眼就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携卷着一身阳光味道的气息,将空气充盈。


    远远望去,林软星就像只小猫,被裴响裹在怀里,娇小无力。


    这一刻两人的体型的差距异常明显。


    林软星别扭地想跟他拉开距离,却被他强劲有力的手拢在怀里,根本后退不得。


    她恼火地抬头,却见他眼眸里泛着丝丝愉悦的光芒。


    他略显固执地攥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递给林软星。


    “星星,给你,钱。”


    这些天,裴响把自己攒的钱全都交给了林软星。


    有时候是一块两块,有时候是十块二十。


    说自己家没有存钱罐,怕被偷,让林软星帮他保管,等攒够了就去买部手机。


    谁信啊。


    他家都穷成这样了,哪可能有小偷嘛。


    美其名曰是帮忙。


    但更像是刻意要跟她扯上联系似的。


    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真诚,连这么拙劣的借口都能说得一本正经,令人信服。


    林软星起初还不愿意,但被他那双眼睛固执地盯着,又无法拒绝。


    最后也没戳穿他的小心思,撇着嘴收下了。


    当然,那些钱都被林软星随意丢进了一个玻璃罐里。


    那个玻璃罐还是外婆腌菜用过的,只是草率地清洗了一下,就被放在了客厅的柜架上。


    裴响却丝毫不在意。


    他见林软星如愿收下,表情更愉悦了。


    值得庆幸的是,林软星发现裴响并没有变回以前的模样。


    他依然沉默,眼睛依然明亮,可胆子却越来越大。


    他经常不分场合地牵住她的手,抑或是把手轻轻搭在她腰上,甚至不经过她的同意,擅作主张地要守着她睡觉。


    前几天淋雨后,林软星还是没能逃过身体的背叛,患了轻微感冒。


    她的鼻子堵住了,脸色苍白,精神不振。


    家里的感冒药都过期了,只能泡点板蓝根,喝点不知什么味的中药治病。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就能好。


    可裴响却紧张的要命,非要亲自下厨给她熬汤。


    什么鸡汤,瘦肉汤,韭菜蛋花汤啊,花样百出。


    当初裴响重病的时候,外婆也只给他熬过排骨汤,结果她只是得了个小小的感冒,搞得她好像身患绝症,庄重得很。


    林软星三番五次对他说不用这样。


    但裴响从来不听。


    有时候,林软星都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会自动过滤。


    有些话她只是随口一提,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但有的话她不断重复,他还是扭头忘得一干二净。


    但当她兴师问罪时,却又只能看见他亮着那双无辜的眼睛。


    久而久之,林软星也随便他了。


    于是裴响就更放肆了,经常从白天到晚上,只要有空就缠着她,好像一秒都不能分开。


    林软星玩手机的时候,他就主动帮外婆择菜做家务。


    林软星犯困想睡觉,他就拿着扇子,坐在床边守着。


    他并不觉得无聊。


    好像,林软星不管做什么事,每次她好像只要一抬头,就能对上一双深情凝视她的眼眸。


    等她再看两秒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乍然消失了。


    外婆见他不走,也从不赶他,只想着他多在家里呆会儿也好。


    毕竟他家那破烂的房子,住久了人都要生病。


    林软星就调侃他:“你跟不响越来越像了。”


    裴响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林软星没回答他,只是翘着唇问他:“你今天在赵家做了什么?”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老实回答:“砍柴,搬木头,种果树。”


    “你做这么多事,他们就给你这么点呢,你不觉得累吗?”林软星皱眉。


    “不累。”他果断地摇摇头,然后露出开心的笑容,一副纯真灿烂的模样,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靠近她,那双薄唇近到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我想,和星星,每天,都聊天。”


    声音温柔又动听。


    连眼神都炙热几分。


    林软星瑟缩着脖子,往后仰了几分,脊骨贴紧椅背,耳廓微热。


    “可是现在不也能天天聊天吗。”


    他就依然摇头,但笑不语。


    其实林软星很想说,我可以给你钱买手机的。


    但是一想到他固执的模样,加上她那些存在银行卡无法提取现金的数字,她就再度泄气。


    这山村真落后啊。


    买个手机还得去城里,镇上都只收现金的。


    这时,不响偷偷跑了过来。


    悄无声息。


    林软星正被裴响堵在角落里动弹不得,骤然间看见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仰着头,正疑惑地看着他们。


    不知怎么的,忽然脸就红了起来。


    她努力将背挺直,坐正身子。


    结果这个姿势却让她与裴响的距离更近,近到她的额头抵在了他的下巴上,撞得她额头微疼。


    林软星被迫低下头去,眼眸低垂,视线顿时落在了他那件薄薄的粗糙的T恤上。


    单薄的衣服透着光,还能隐约看见他那白皙的皮肤,宽瘦的腰。


    如白玉般光滑皎洁,手感也很特别。


    她想起那天雨夜,她的背贴紧的就是这副结实宽厚的胸膛。


    温热,还带着掷地有声的心跳。


    轰的一下,耳根红了。


    她局促地将视线乱晃,别开头,抓着他胸前衣服的手都紧了几分。


    之前他光着身子,她都没多看一眼。


    现在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但裴响却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相反,他一动不动地,凝神盯着林软星的发梢,忽然伸手,将林软星脸颊处的几捋发丝撩到耳后。


    薄薄的指腹擦过滚烫的耳廓,酥麻,林软星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星星,好看。”


    “好看。”


    他喃喃出声,仿佛被灌了迷魂汤般,痴痴地盯着她看。


    大胆坦然,目光如炬。


    林软星耳根微热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用炙热的目光注视,但每当他这样看着她时,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的眼神太热烈,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不过和之前不一样的是,那时候,他的炙热眼神中,总带着一丝令她不愉快的烦躁感。


    就好像,被侵略了领地的猫。


    令她浑身不适。


    现在呢,她说不清,反正她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期许。


    他还穿着她给他买的衣服,只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天,他不再一件衣服重复穿。


    相反,他开始变化着来。


    林软星今天穿白色,那他也穿白色T恤。


    林软星今天穿蓝色,他也穿件衣服上带蓝色条纹的T恤。


    这样的小心思,还是被林软星发现了。


    尤其是此刻,她看见他身上穿着的黑白条纹,跟自己今天的黑白裙子颜色一致。


    忽然间,一种别样的震颤感袭来,融融暖流从胸口蔓延到喉间,让她嗓子都发哑了。


    她忽然抬起头,狡黠一笑。


    她将黑色的头绳解下来,套在他手腕上,翘着嘴说:“送你个礼物。”


    裴响看着手腕上绑着的发绳,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延迟般露出欢喜的笑容。


    他嘴角的笑意渐浓,眼神也倏尔变得无比深沉凝重,幽暗晦涩,带着潮热的气息,迷蒙混乱,猛地朝林软星扑过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脸,林软星惊地向后仰去,鼻尖刚好与他的唇瓣擦肩而过。


    裴响的唇角擦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薄余温,荡漾开波纹。


    潮湿的吻落在了她的鼻尖。


    像蝴蝶停在枝头,翩翩落下,轻如蝉翼。


    他无声地露出笑意,好看的桃花眼里潋滟着波光,让他的眉眼都染上别样的神采:“喜欢。”


    “谢谢,星星。”


    林软星有些羞恼地瞪着他,瞥了眼旁边的木门。


    外婆的门还关着,她每天午睡的时候,也会把门关上。


    此刻,寂静无声。


    林软星瞬间松了口气。


    抬头看向裴响,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得极为开心,眼眸熠熠,热烈灿烂。


    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软星刚想骂人的话,就被他的目光盯着,给硬生生吞回去了。


    她怕等会儿真骂他几句,他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她差点就忘了。


    他现在就像只疯狗,不,更像一匹野狼。


    没有经过常人的教育,经常会做出令人意外的事。


    就好像他的认知里不知什么是礼义廉耻般,目光放肆,眼神直白,赤.裸.裸地将自己的欲望展现出来。


    尤其是面对她时,分外大胆。


    他总是自动忽视周围的一切,用那种盯着猎物般的眼神,聚精会神地,执着地,强烈地,盯着她看,好像周围就只剩下她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逐渐靠近,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


    而他眼里那些过分浓重的欲望,常常看得她胆战心惊。


    就像前几日,她因为不肯吃药,把他关在门外,跟他怄气。


    他急得捶胸顿足,最后气得过分,竟然一口一口亲自用嘴喂她,又苦又涩,差点把她给呛死。


    她气得踹他,骂他:“你有病吗!”


    前天刚被他咬的锁骨,现在还留着他的牙印,隐隐作痛。


    算了,他懂什么。


    他本来就厚脸皮,像狗一样。


    林软星愤愤地安慰自己,忍不住伸手挠了他手背一把。


    却被裴响一把捉住,笑盈盈看着她,顿时让她更气愤了,好像有种被玩弄的感觉。


    但奈何力量悬殊。


    她承认,她根本打不过他。


    看着蹲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不响,林软星没好气地想,下次也得给不响脖子上系个铃铛。


    免得她喊来喊去也找不到它-


    晴天里,村民们又活跃了起来。


    整个村像在浸泡在雨水中多日的蘑菇,终于破开发霉的土壤,活跃起生机。有忙碌着捣腾田地的,还有晒被晾衣的,连聊天的声音都热闹了起来。


    裴响赶着天晴来帮林软星晒被子。


    她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沾着属于她的香水味,分外好闻。


    裴响的手放在被子上,半天没动静。


    林软星见他站在院子里发呆,忍不住丢了个小石子过去。


    “喂,你在干嘛。”


    石子砸在裴响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才缓缓扭过头,出神地看着林软星,不知在想什么。


    她想起来,这该死的家伙,不知最近犯了什么病,喜欢把头埋在她的肩上,鼻尖蹭在她的肩窝,然后大口呼吸。


    “星星,好闻。”他闷声说。


    每次到这个时候,他就眼神迷离,流光溢彩,跟磕了药似的。


    林软星以为他喜欢闻自己的香水味,就从梳妆台上拿了瓶常用的香水,丢给他。


    “喏,是这瓶。”有点小贵,够他买个手机了。


    结果他摇了摇头,指着她说:“我不要,我要,你身上的,香味。”


    身上的不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还有别的味道吗?


    林软星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背,却什么都没闻到。


    反正林软星不管,她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又怕他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一副警铃大作的模样。


    也是这时候,林软星才发现裴响好像又长高了。


    之前她只到他肩膀,现在只到他胸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觉得他身上的肉也变多了些,没有之前那种苍白凹陷的脸颊,力气也变大了,手臂强劲有力,现在的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裴响看见她那副警惕的样子,笑了笑。


    他眨着明亮澄澈的眼睛,一瞬间,仿佛有丝狡黠的光从眼角掠过。


    他乖乖地将被子叠整齐,抚平上边的皱痕。


    林软星也变了不少。


    只是她的变化并非往好的方向去的。


    相反,她更加刁蛮任性了。


    知道她脾气暴躁,村里人都不敢惹她。


    生怕惹火上身。


    倒是大家时常看见林软星对裴响指指点点,指挥他做这做那。


    那趾高气昂命令别人的样子,俨然一副令人讨厌的城里大小姐做派。


    但裴响就一点也不反抗,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且不管她怎么雄赳赳气昂昂,任性刁蛮,恶毒顽劣的样子,他的嘴角却总是挂着浅淡笑容,像中了魔似的,任劳任怨,异常听话。


    在村里人看来。


    裴响和林软星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不好不坏。


    或者更准确点说,偏坏。


    似乎没有人会把林软星的变化和裴响关联起来。


    甚至村里人一致认为,裴响没救了。


    都默默祝福他早日逃离林家孙女的魔爪,搬到赵家去。


    然而这些流言蜚语,在当事人面前,却是另一番模样。


    林软星觉得,裴响变得越来越不要脸了。


    她时常觉得。


    裴响是典型的得寸进尺的人。


    而裴响则觉得,林软星变得越来越令他喜欢。


    喜欢到每时每刻都想把她吃进肚子里,一口一口,全都占有。


    大家继续将关注点放在裴响和赵玉兰身上。


    茶余饭后,都是关于这对年轻情侣的感情进展,裴响今天去赵家干嘛了,赵玉兰又做了什么事,各种谣言四处飞窜,俨然成了村里的八卦热门。


    在外婆眼里也是,只觉得两人僵硬的关系似乎化冰了,但又没彻底和好。


    尤其是看见林软星变得更加刁蛮任性后,每天都在摇头叹息。


    恨不得裴响快点儿和赵玉兰好上,免得再来家里受罪。


    邻居这些天也常来外婆家唠嗑,闲聊。


    两人之间的谈话也不再避讳林软星,似乎都觉得裴响和赵玉兰的事,属于板上钉钉,早晚都得成。


    听外婆说起林软星对裴响作恶更甚的事,邻居也只能叹气:“我也想帮他,可这孩子,不开窍啊。”


    “上回,我给那女娃出主意,让她找个机会留人家住下来,请他喝点酒,吃点小菜,再聊聊天增进感情。谁知道裴响这孩子——”邻居话音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把大腿,重重叹气,“他就是不肯喝她的酒,非嚷嚷着回家,要不是赵大爷一家人全来劝他,说雨下得太大,明早又要赶集,时间根本来不及,不然还真给他送回去了。”


    外婆听了,眉毛拧成一团。


    她嚅动嘴唇,想说什么,又似乎无能为力,只能忧心忡忡地说:“响响之前也没经验,这些事,我们也不好插手哇。”


    “对咯。”邻居见外婆终于说了句公道话,立马趁机下菜,“你还别说,兰兰倒挺上道的。上回她跟我说,她借口去她姑妈家做客,让裴响送她去一趟,裴响都没拒绝。她呀,托我让你帮忙,多在他面前说说她的好话。”


    外婆则苦笑着摇头:“我哪里说得听哟,他这几天都缠着星星去,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兰兰多温柔,他不肯看一眼,星星那臭脾气,他非赶着上去……作孽哟,天生就是吃苦的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


    都在为两人感情进展停滞不前感到忧愁。


    而此时正享受着灿烂阳光的林软星,则带着不响,在田野间的小道上悠闲地散步。


    身后跟着时刻担心她摔倒的裴响。


    林软星的病才刚好没多久,还有些体弱。


    但闷久了也会无聊,这种天晴的日子,自然不能错过晒太阳的好时机。


    前脚病刚好,后脚就出门。


    也许是大家都忙着收拾家里,田地里倒没什么人。


    只有几个戴着斗笠,拿着锄头在菜地里锄草的村民,菜地里的草都长到腰上了,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别人的闲事,林软星和裴响路过他们都没给多余的眼神。


    林软星乐得清闲自在,听着歌,嘴里哼着小曲。


    她知道裴响听不见,所以她更肆无忌惮地唱了两句,唱得心情舒畅。


    她想起来,之前,她和裴响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田埂上。


    那边有个草垛,庄稼没种上的时候,地面的土都是硬的。可是现在接连下了好多天暴雨,田里的水都蔓延到小道上了,即使天晴也依旧泥泞。


    她的小皮靴踩在有些松软的泥土上,一脚一个脚印。


    身形也跟着晃悠,一深一浅。


    身后的裴响紧张兮兮地盯着她,时不时张开手臂,生怕她一崴脚掉进旁边的泥田里。


    也许是太过专注。


    也许是放松了警惕。


    林软星还真一个不留神,脚踩在不明显的软坡上,瞬间塌陷了下去。


    小皮靴陷进了泥沼中,脏兮兮的,甚至染脏了裙角。


    “哎呀——”


    林软星都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身形一晃,即将跌进田里。


    在这一刻,她甚至都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裴响脸色一白,快速闪身过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捞住了她的腰,架住了她的胳膊,身体不再下坠。


    林软星侧头,就看见裴响的表情紧张,一双眼眸无比惊慌,甚至紧张到脸颊没了血色。


    他迅速见她从泥泞中救出,扶着她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见脱离了危险,他的脸色才好些。


    林软星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从虚惊中缓过神来。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刚刚她掉进泥田里,估计半个人都得陷进去。


    因为接连暴雨,田已经彻底成了会吃人的沼泽地。


    裴响却什么话也没说,依然神情紧张盯着她看,低头去查看她的伤势。


    见她光着的右脚,立马又翻身下田里,去找她的小皮靴。


    林软星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想起来,好像之前,裴响也曾栽倒在这片田里。


    她记得那时候风很大,傍晚的时候弥漫着雾气,昏暗阴沉,迷蒙不清。


    他身上没带钥匙,孤伶伶地行走在这条狭窄泥泞的田埂上,身影单薄削瘦,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他摇晃着身形,栽进田里,爬不起来。


    周围的小孩纷纷发出笑声,她也跟着笑。


    而那时,他却定定看着自己,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你满意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伸手去扶他的话。


    如果,她没有把钥匙扔他身上独自离开的话。


    如果,今天没有裴响的话。


    是不是掉进去的人就是她?


    裴响从田里爬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小皮靴。


    鞋子早就灌满了泥,沉甸甸的,还在滴水。


    他的身上也裹满了泥,尤其是裤腿上,沾着黑黄的泥巴,连白色的T恤都溅上了污秽,脏兮兮的。


    他仔细将小皮靴里的泥倒出,像献宝似的将它放至林软星跟前,朝她露出笑容。


    “星星,鞋,找到了。”


    而林软星则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的。


    这一刻,情绪没由来的涌上心头,让她倍感沉闷,一股酸涩堵在胸前,郁结缠绕,怎么都抒发不出去。


    也许是回忆惹的祸,也许是情绪泛滥,她只觉得脚更疼了。


    既疼又麻,让她莫名的难受。


    她坐在石头上,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咬着唇抬眼望向他:


    “裴响,我脚疼。”


    眼里沁着泪花。


    37


    裴响抬头看时, 只看见林软星的眼里泛着泪光。


    低头看见她的脚踝红肿,以为是疼得厉害,连忙俯身下去吹了吹, 又用手轻轻揉了揉脚踝骨节处, 皱着眉问她:“疼吗?”


    林软星只觉得脚踝酥麻,倒也没那么疼。


    只不过刚刚崴脚的时候蹭到了皮,磨了脚后跟, 没有伤到骨头。


    于是她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但是眼睛却迷蒙的看不清,泪光点点,越眨眼越明显。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周围的秧苗如浪潮般迭荡, 风声四起, 灌满整个耳蜗。


    阳光正盛, 却吹得她视线模糊。


    她眯着眼,看见面前的裴响屈着腿,小心翼翼捧着她的右脚,轻轻揉搓着她的脚踝,用指腹将上边的泥剐掉。


    他低眉凝神, 那么专注, 连落在他脸颊的视线都没发现。


    虔诚的,认真的,如此卑微地跪在地上。


    任由自己一身泥泞, 却不让她沾上任何一丝污秽。


    她就莫名想起了, 小时候, 那次热闹的酒宴晚会,她的手被碎玻璃扎破了皮, 流了好多血,她吓得哭了起来。而那个无情的男人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让保姆给她包扎伤口。


    她哭着喊要妈妈,保姆朝她做出嘘的手势,无奈说:“你再喊,等会儿又要挨罚了。”


    她就默默收紧了眼泪,不敢再哭。


    林青峰。


    她从不叫他爸爸,只喊他名字。


    她知道,其实他不喜欢听见她喊爸爸,也不喜欢听见她哭。


    更不喜欢她提起母亲的名字。


    如果她让他丢人了,他只会拧着眉头将她关进房间里,让保姆看着她,惩罚她不准出门。


    直到她终于被迫屈服,装出乖巧柔顺的样子,将爪牙收敛。


    他才淡漠地睇着她,将钥匙还给她。


    她从来就不乖。


    从前是,现在更是。


    印象里,她似乎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碰过自己。


    更没像这样亲昵地,信任地,让他肆意抚摸着受伤的脚踝。


    她会下意识推开他们。


    她觉得他们肮脏,恶心,像垃圾堆里的老鼠,带着沟壑的潮臭味,阴暗的令人作呕。


    也许是,裴响不一样吧。


    他的掌心很温暖,很柔软,即使带着薄茧也让她无比舒适。


    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安心。


    就像此刻,她看着他低眉的样子,想起他一直以来的卑微顺从,看着他高高的脊梁为她弯曲折服,再被迫屈跪,低贱到尘埃里,却毫无怨言。


    他像沉默的山,在夕阳垂垂落下后,肩负着满身的黑暗,却又总是闪着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就好像,不管面前多么黑暗,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光。


    微弱的,如烛火般,在风中摇曳却不愿泯灭。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绚丽景象。


    她定定地看着他。


    而且仅仅是看着他,她竟会觉得如此温暖。


    于是视线更模糊了。


    裴响以为她是疼极了,开始着急起来。


    他匆匆将她的鞋往脚上套,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只能一边用手轻揉着骨节,一边又想将她的泪痕擦干,只是手上太脏,他又不敢碰她的脸,只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林软星不动声色地将右脚从他掌中抽离,搭在地上。


    “你好傻。”她嘟囔着说。


    也不知道裴响有没有看清她的唇形,偷偷用手背擦过眼角,迅速放下。


    裴响则深深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似乎想瞧出些端倪。


    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透时,眼神更担忧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但在这个明朗的午后,看见他一身白色T恤混着脏泥,站在田埂中央,手里拎着她那沾满泥的黑色小皮靴,眼神认真地看着她,目光真挚,眉眼忧愁。


    在明晃晃的光线照耀下,这一切美好的有些过分,像不真实的梦境。


    裴响已经将鞋放在一旁,蹲在她身前,微微仰着头看她的眼睛。


    他似乎是想用手去擦的,但太脏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微微嚅动嘴唇,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被打湿的眼睫毛,粘黏在一起,扑棱棱的滚下水珠。


    裴响慌了神。


    他喊着:“星星,星星。”手无处安放。


    可林软星没看他,只是吸了吸鼻子。


    “我只不过是——”


    她忽然扬声道,顿了顿,将颤抖的嗓音捋平。


    “风太大,迷了眼睛。”-


    赵玉兰从未见过这么荒唐的一幕。


    近些天,裴响来赵家的次数渐少,经常忙完过后就不见踪影。


    撮合他们的媒婆还对她旁敲侧击,说裴响是个闷葫芦,让她多主动些,偶尔也可以去裴响家看望一下,以便增进两人的感情。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


    刚好今天是发放工钱的日子,裴响还没来领,她就顺理成章带着工钱来探望他。


    谁知道,远远的,她就看见溪边坐着两个人。


    定睛一看时,发现裴响正跪在地上,用清水给林软星洗脚。


    只见他一双修长的白皙的手,将一只小脚握于掌中,搭在自己膝盖上,正仔细擦拭着她的脚背,脚踝,脚掌,神情专注的像是玉雕师。


    林软星被他过分认真的姿态给惹笑了。


    用另一只脚在水里撩拨着溪水,时不时溅起水花都撒在裴响身上。


    裴响觉得她太过顽皮,微微用力,将腿往怀里一拉。


    林软星就被迫向他怀里倾倒,手臂扶在他肩膀上,支撑着半个身子,脸色微红地瞪他,不满地撇着嘴催促道:“快点,太阳好热,我想回家。”


    他就点点头,好像没听见似的,眼里闪着光。


    手里的动作倒是没停,无比轻柔。


    林软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刚刚说着她累了,想回家了,裴响就说:“星星,身上脏,洗洗。”


    他指了指旁边的那条小溪。


    之前暴雨的时候,溪水都涨潮到了河堤上,把防水的沙袋都冲走了,庄稼也淹了一大片。


    这几天天晴,水位降下去了,刚好适合洗脚。


    林软星倒也没拒绝。


    她总不能穿着都是泥的鞋子回家吧。


    可裴响像是故意的,先是给她洗干净了鞋子,又发现她的裙子也脏了,用手简单搓掉了些泥。


    再接着,他又发现她的脚脏了,非要给她洗脚。


    本来就是随便洗洗,他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洗了好几遍。


    从左脚到右脚,从脚踝到小腿。


    她觉得要是再放任他继续下去,他的动作要更大胆,更肆无忌惮了。


    于是她起身想走,却被他捉住脚踝,根本站不起来。


    他就知道逮着没人的时候欺负她。


    林软星有点气愤,荡起小腿哗啦一声,故意泼了他一身水。


    裴响冷不丁被水溅到脸上,发梢上滴着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却依旧低着眉,任由她捣乱,抓着她的脚跟,手里力度不减。


    他的眼眸深沉,声音温柔又宠溺:“星星,水,脏。”


    “那你倒是快点!”林软星不满地撅嘴。


    “嗯……”


    “别嗯了,我好热,不洗了,我要回家。”


    “星星,脚,脏。”


    “哪里脏了,都洗干净了啊。”


    “脏。”


    她刚刚试图从他怀里逃走,却被他的力气所掣肘,起又起不来,坐又坐不好,只能东倒西歪地趴在他肩上,伏在他胸前喘气。


    太阳越来越辣了,热得人直冒汗。


    她被晒得额头发热,鼻尖都沁出汗珠,呼出来的空气全都喷在裴响的脖子上。


    温热,潮湿,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味。


    裴响不知怎么的,忽然间脸色微变,眉头紧皱。


    他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般,耳根红润,太阳穴暴起,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林软星在他怀里坐立不安。


    一边是因为天气太热,她背上都浸出了一层汗渍,裙子贴着皮肤,黏湿不舒服。


    另一边是因为裴响越靠越近,近到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她的额头,像是要亲过来似的,眼神危险。


    脚掌心传来温热的酥麻感,让她有些意外的瘙痒。


    她胡乱地在他肩膀和脖子上抓了两下,薄薄的肌肤瞬间染上几道细长的红痕。


    “裴响,你快点放我起来!”


    “嗯,再洗洗。”


    赵玉兰则直接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因为从她的视角看来,林软星在变相地欺负裴响,她不仅娇气地故意脱掉鞋子,命令裴响给她洗脚,甚至还不满地皱起眉头,责骂他,甚至还抓伤了他的脖子。


    而裴响,被迫跪在地上,手里还托着她的脚。


    一边用水清洗脚背,一边用自己的干净的衣角擦拭脚掌,脸色微红,卑微地低着头,俨然一副被迫屈服的模样。


    赵玉兰心中的火蹭的一下就上去了。


    长久以来,别人就算是夫妻,也只有女人给男人端茶倒水,伺候的份。


    哪有大男人给女人洗脚的,她也太娇气了吧!


    更何况他们啥也不是。


    她之前就听村里人说,林软星刁蛮任性,不是好人。


    自从林软星回村后,裴响在林家饱受折磨,天天被她使唤来使唤去的,完全没把他当人看,被欺负得够惨。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她为裴响哥感到不值,越看越觉得她是在故意羞辱他。


    谁不知道,男人的面子比天重要。


    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大男人给她洗脚,他不要尊严,不要面子的吗?


    她也好意思做得出来。


    真不要脸!


    赵玉兰气冲冲走过去。


    来到两人跟前时,赵玉兰瞬间放慢了速度。


    她轻咳一声,打断他们的聊天,故作惊讶道:“哎哟,裴响哥,你怎么在这里?”


    裴响背对着她,当然听不见她的叫喊。


    但是林软星却微微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长辫子姑娘,脸圆圆的,皮肤黝黑,立马就认出了她是谁。


    林软星也有些惊讶。


    之前总想着赵玉兰的样子,想着她那张脸暗中跟她对比来着,没想到今天真见到了本人。


    不过她看了眼面前的赵玉兰,又看了眼裴响,瞬间明白了她眼神的含义。


    林软星忽然荡起一个笑容,轻轻拍了拍裴响的肩膀。


    “喂,找你的。”


    裴响向后望去,看见来人后,却只是淡淡瞥了眼。


    “嗯。”又重新扭回头去了,继续给林软星揉脚。


    他像是擦不腻似的,擦了又擦,揉了又揉,甚至还都快将她整个人抱怀里了,也不见他有半点男女有别的分寸感。


    当着别人的面,林软星哪好意思继续。


    只能推了推他的肩膀,轻飘飘说:“裴响,你也不问问人家来干嘛的,多不礼貌啊。”


    裴响却不看赵玉兰,只亮着黑漆漆的眼眸,一双眼睛盯着林软星的嘴唇看。


    似乎是在辨别她的话,又似乎在想别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星星,你,吃醋了。”


    “没有!”林软星几乎是下意识反驳的。


    但一瞥裴响,却发现他表情愉悦极了,嘴边弯着淡淡的弧度,像是偷吃蜜罐的蜜蜂。


    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赵玉兰听着他们的对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两人旁若无人的聊天,自动将她排除在外,更令她觉得万分不爽。


    但她一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又大方地将手里的塑料袋拿过去,送到裴响手里。


    “裴响哥,这是前几天你结的工钱。”


    裴响接过塑料袋,看了眼里边的零碎纸币,礼貌回应:“谢谢。”


    声音像陡然转了个弯,忽然降温。


    “裴响哥,你这大白天的,给人洗脚,是不是有点……”


    “也太欺负人了。”


    赵玉兰还在想着怎么替裴响出气,想劝他两句,让他早点逃离林软星的魔爪,但又不好当着林软星的面直说。


    她动了动嘴唇,冷眼扫视林软星,想着这个恶毒的女人真该死。


    城里人就别在这整什么高贵范儿,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这样欺负人的。


    但是这两句话还是被裴响看见了。


    裴响却什么话都没解释,只是默默给林软星穿上鞋。


    林软星还在抱着胸看戏。


    她当然一点都不担心裴响会怎么样,更不担心赵玉兰会怎么样。


    之前她总觉得赵玉兰也许真要和裴响好上了。


    但和她面对面见过后,林软星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担心,她完全比不上她嘛。


    见裴响这样,赵玉兰更着急了。


    她上前两步,想伸手把裴响从地上拉起来。


    可她的手还没触碰到裴响的肩膀,就被林软星拍掉了。


    “喂,你干嘛?”


    林软星也不客气,她又不是什么软柿子,哪能让人随便碰她的东西。


    裴响后知后觉看见她的动作。


    像是特意为了拉开距离,裴响皱起眉头,离她远了几步,扫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不关你事。”


    “裴响哥……”赵玉兰被他冷漠的态度震了下,呆了几秒。


    他的视线根本就没在她身上停留,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子,朝林软星露出宽厚的背,声音温柔到能滴出水来:“星星,背。”


    38


    林软星趴在裴响背上噗嗤笑出声。


    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笑容而颤抖的睫毛在扑闪扑闪,扫在裴响的耳根处。


    胸腔的震颤让裴响情不自禁回头,却刚好瞥见林软星收敛起笑容,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裴响还是看见了的, 他问:“星星,你,笑什么?”


    林软星没吱声, 只是余光往后一扫, 又忍俊不禁起来,憋着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裴响只感觉背上像有只猫在挠痒痒,于是抓着她大腿的手微微用力,手指在柔软的腿肉山掐出深深指印, 掐得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响, 你是不是故意的。”


    当然, 她说话的声音他听不见。


    他只觉得耳边有热气喷涌,带着清香,吹得他耳根酥麻,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身后,赵玉兰的脸色很难看。


    她不仅被裴响当场晾在旁边, 还头一回被他冷漠的语气凶到, 甚至临走前还要被林软星毫不吝啬地嘲笑。


    看着林软星那明媚又得意的笑容。


    她暗自跺了跺脚。


    论美貌,她确实比不过林软星。


    但论贤惠勤劳能吃苦,林软星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 而这些恰好是在这里备受欢迎的品质。


    除此之外, 女人就该胸大, 屁股大,这样才更容易生娃。


    像那些身板太瘦的, 眼尾上吊跟狐狸精一样,都是祸水命,最容易红杏出墙。


    她觉得,她每一样都达标。


    相较于林软星,她才是裴响哥的最好选择。


    而且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明明裴响哥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能明目张胆地护着她,惯着她,甚至还主动弯腰背她回家。


    但赵玉兰也不是傻子。


    她隐约也看出来了,这两人并非如同村里传闻般关系恶劣。


    相反,他们的关系好极了。


    好到她甚至站在一旁,连句话都插不上。


    不管她叫几声“裴响哥”,他都视若无睹,好像眼里只有林软星,她就像不存在似的。


    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身影,赵玉兰恼怒地将手里的空塑料袋攥紧,揉成一团,奋力扔向旁边。


    塑料袋随着风飘向远处,摇摇欲坠,落进泥里-


    也许是恃宠而骄,也许是心情极好,也许是单纯无聊。


    林软星最近变得愈发娇气起来。


    裴响给她削的苹果,只要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碎皮,她就皱起眉头,不满地递回去:“没削干净,我不吃。”


    于是他就将苹果再拿回来,用水果刀,认认真真地削去所有碎皮。


    “这桃子好难吃,怎么挑的。”


    裴响就给她递过去一个新的桃子,顺着她咬过的那个桃子继续啃,吃完还点头:“甜。”


    “裴响,我袜子不见了。”林软星一喊。


    裴响就轻车熟路地从藤椅上找到被压在底下的丝袜,蹲在她面前,亲自给她穿好。


    还帮她把皮鞋用手帕擦得锃亮,纤尘不染。


    就好像不管她怎么使唤他,怎么任性,怎么刁难,他都依然照做,耐心出奇的好。


    他也从来不生气,反而每次都笑盈盈的,满脸写着心甘情愿。


    但林软星还是不满足。


    因为她发现,裴响变本加厉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当着外婆的面,将她吃不掉的饭倒进自己碗里,就着她留着唇印的碗喝水,给她夹她最爱吃的菜,在碗里堆成小山丘。


    外婆起初只是惊愕地看着他,后来见多了,不由得皱眉。


    她用筷子轻轻拍他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响响,你也自己吃点,别光顾着给人夹菜。”


    裴响就点点头,依旧照做。


    外婆还耐心开导他说:“男女有别,响响,你不能吃星星吃剩下的东西,有口水的,多脏啊。桌上饭菜这么多,都吃不完嘞,她想吃会自己夹嘛,你吃点干净的嘛。”


    但裴响每次就是认真听着,顺从地低眉,却怎么都不改。


    外婆无奈,也许是觉得裴响从小就没受过正当的教育,加上他可怜的身世,最后也不再多说。


    只是最近邻居每回来时,她的眉头都要皱紧几分,神情比之前还忧愁。


    林软星也不止一次警告他,说外婆在的时候,让他和自己保持距离。


    可每到这时,裴响就凝视着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得寸进尺地亲亲她的脸颊,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腰,脑袋搭在她肩上嗅来嗅去,还故意说:“星星,香,好闻。”


    林软星想踹开他,但下一秒腿就被夹住。


    柔软的大腿触碰到坚硬的身躯,大腿内侧摩擦得火热,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猛然触碰到的突兀让她瞬间面红耳赤。


    他眼眸明亮地看着她微笑:“星星,瘦,多吃饭。”


    林软星就骂他:“流氓。”


    偏偏他那些蔫坏的心思偏偏就不懂得收敛,非要摆在明面上,让她又气又恼,却又拿他没办法。


    毕竟裴响的力气太大,她打不过,只能在别的事上报复回来。


    她天天故意找茬。


    这会儿说天气太闷,好热,家里的吊扇根本不解热;裴响就给她拿着扇子扇风,扇得手臂都酸了,还在那摇扇子。


    那会儿说天气太冷了,风太大;裴响就给她拿来毯子,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一会儿说想喝凉的,一会儿说想喝热的。


    裴响端着一壶茶,在厨房来回折腾,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她故意为难,但他偏偏不厌其烦照做。


    一来二去,反倒是林软星败下阵来,率先投降。


    根本难不倒他嘛。


    林软星看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睛,更觉得自己憋着一股气。


    这天傍晚,裴响拎着草篓去鱼塘喂鱼。


    林软星悄悄跟在他身后。


    裴响专心地将割好的鱼草丢进鱼塘,又将水闸胖的破渔网给收到岸上,勤勤恳恳,始终没发现身后跟着的林软星。直到他做完一切,准备返回时,才看见身后站着的林软星。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林软星就狡黠一笑,凑近去问他:“你有没有发现你少了什么东西?”


    裴响满脸疑惑,摇头。


    于是她忽然扬起手臂,朝他抖了抖:“你的钥匙在我这呢。”


    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在她手中抖动,叮当作响。


    裴响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十分淡定地走过去,伸手要拿,却被她躲开。


    她笑眯眯地挑眉说:“想要钥匙可以,但先得先答应我件事。”


    裴响认真地盯着她看,似乎在等她继续。


    但林软星却有些郁闷了。


    她本意是想气一气裴响,让他着急的,毕竟之前他为了这串钥匙,冒着大暴雨都回来找了,可见钥匙对他有多重要。谁知道他现在一脸淡定,似乎根本不在意,完全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根本气不到他嘛。


    林软星心想。


    想不出什么能让裴响为难的事,她一边把玩着钥匙,一边打量着身旁神情淡定的裴响,颇为烦恼。


    一想到他最近得寸进尺的样子,林软星顿觉自己才是被狠狠欺负的那个。


    见她眉头微皱的样子,裴响忍不住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林软星将钥匙丢还给他,撇着嘴:“没劲。”


    现在她无论怎样,都想不出什么事能气到他。


    他就好像脾气忽然变得极好,对她的容忍度极高,不管她怎么骂他,打他,他完全不生气,反而还满脸堆笑,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就算此刻她说,让他立马脱光衣服跳进鱼塘里,他估计也会照做不误。


    越来越像她的狗了。


    若要说真有什么事能难到他……


    忽然,脑海中冒出个想法。


    她眼睛亮了亮:“我们去镇上玩吧。”-


    这是林软星第二次回到镇上。


    只不过这次是被裴响带着来的,他骑着那辆破三轮车,一路载着她赶到镇上。


    林软星被崎岖的山路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尤其是梆硬的后座,咯得人生疼,她差点就要坚持不住栽倒下去。


    不管裴响在后座给她垫了多少层棉布,她还是觉得屁股疼,浑身酸痛,站立不稳。


    不过一到镇上,落地后,她那满身的疲惫瞬间就消散了。


    心情瞬间舒畅。


    她甚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之前她嫌弃这里大巴车太破烂,嫌弃三轮车太颠簸,没想到如今,她都有勇气坐自行车了。


    裴响则默默推着那辆自行车,用锁将它拴在了路口的电线杆上。


    他浑身是汗,薄薄的T恤浸透了汗水,黏腻地贴在背上,风一吹过,晃荡出他削瘦的脊梁骨,弯着腰,在夕阳下照得身形通透。


    林软星见他满脸通红,忍不住皱眉,递给他一瓶水,问:“你累不累?”


    裴响眼神炙热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星星,不累。”


    她就扭着头不去看他,只是将手里的纸巾丢给他:“擦擦汗。”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语气情不自禁温柔了几分。


    裴响顿时眉开眼笑,牵住了她的手。


    但林软星却也没拒绝。


    也许是来到完全陌生的小镇,林软星觉得此刻舒坦多了。


    没有那些整天乱叫的大黄狗,没有狭窄容易跌倒的小路,也没有那些暗地里时刻想算计她的八卦村妇。


    林软星别提有多自在了,连走路的步伐都是轻松的。


    这几日天气晴朗,小镇也恢复了之前繁忙的景象。


    恰逢今日赶集,街道上热闹非凡,许多人张罗着吆喝着,趁着天气好赶紧做生意。尤其是现在已经天色擦黑,街上还到处有人亮着灯摆摊,连路上的行人都拥挤不少。


    白炽灯和彩灯交相辉映,低矮的仿佛从厨房里亮起昏黄的颜色,整个街道变得绚丽多彩。


    还有一些小孩聚集成团,在路上跑来跑去,手里拿着的玩具闪烁着灯光。


    卖衣服的,卖书的,卖玩具的,卖日用品百货的……


    林软星之前都看过,现在只觉得索然无味。


    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并非是来玩的。


    相反,她还真有件事想做的。


    裴响跟在她身后。


    只是之前他始终与她保持距离,如今牵着她的手,他眼底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般,被灯火照得清晰明亮,眼眸泛着流光,熠熠生辉。


    只是为了不打扰她玩乐的兴致,他选择默不作声,但手却越牵越紧。


    最后不易察觉地变成了十指相扣。


    温热的掌心,滚烫地灼烧着皮肤,紧贴的掌心,连心跳都仿佛触碰在一起,随着每次跳动传递着阵阵波纹。


    林软星不自觉低头看了眼紧牵的手。


    裴响的手指修长,泛白的皮肤露出微凸的血管,此刻正与她的手环环相扣,将她的纤纤小手盈握在掌中。


    他的手很大,略带薄茧,粗糙却很温暖,意外的令人安心。


    林软星正想说他牵得太紧了,抬头瞬间,撞入那双眼睛。


    只见他微微低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唯独那双眼睛在灯火中闪耀,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林软星。


    鼻梁因灯火而变得光亮,连眉眼都被光晕描绘着,模糊中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


    那一瞬,不知怎么的,身后忽然绽放了一道烟花。


    砰的一声炸开,声音十分响亮。


    璀璨夺目的火苗从地面迅速攀升,啾的一声蹿入天际,在半空中炸开巨大的亮光,五颜六色,朝四周散开一片灿烂的焰火,将天空都照射得五彩斑斓。


    周围顿时响起骚动,随着每一道烟花的绽放,都惊起一阵欢呼声。


    林软星原本想说的话,忽然噎在喉咙口。


    被这烟花声扰乱了思绪。


    她本应该循声望向那片烟花的,却不知怎么的,那一刻,裴响的眼睛仿佛像块磁铁般,深深地吸住了她的目光,她望着他,根本挪不开眼。


    烟花绽放的瞬间,火花照亮着他的侧脸,将他的轮廓映照得分明,脸颊上都被染上彩色。


    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裴响……”


    林软星忽然喊他名字。


    “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哑然:“……没什么。”


    林软星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定格,她真想在这一瞬停留。


    不问过去,不问明天。


    但正因为太过璀璨而美好,陡然间,一股失落弥漫心尖。


    似乎有什么东西岌岌可危。


    就像她此刻,望着这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何时会像烟花般消失。


    短暂,却又绚丽。


    裴响却眉眼含笑,牵着她看天边的烟花,满是喜悦:“星星,好看。”


    “嗯,好看。”


    39


    烟花放得越来越多, 街上就越热闹。


    路上的行人也都纷纷驻足,随着每道烟花绽放,发出阵阵喝彩声。


    连街道上的车辆速度都变慢了, 推着自行车的人, 接小孩回家的家长,拿着扫把拖地的商贩,都仰头观望。


    好像所有的事, 在欣赏这绚烂烟火的那一刻, 都可以暂时搁置。


    林软星刚刚还在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就听见周围人在笑着讨论,要不要也去买点儿烟花放放。


    “爸,我也要放烟花!”


    旁边的中年男人一掌拍在小孩后脑勺上, 不客气道:“就知道烟花烟花, 读书就不晓得用点心, 考试就知道考鸭蛋。”


    “我没考鸭蛋,我上次考了三十。”小孩揉着脑袋,不满撅嘴。


    “还好意思讲,三十分跟鸭蛋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已经有人凑热闹, 真去烟花店买烟花。


    也许是近几日天晴, 一扫暴雨的阴霾,大家都心情舒畅,都不吝啬买点烟花庆祝。


    即使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


    说起这个烟花, 来得还真有些意外。


    起因是镇上一家烟花爆竹店的老板, 清仓的时候发现库里有箱子在雨天染水受潮, 里面装着的烟花都蔫了吧唧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老板随手点了试试,结果还真放出一大片烟花来。


    自他起了头,剩下那些没人要的烟花丢在角落,也都被几个小孩拿去点着玩了。


    于是一片接一片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绚丽多彩。


    裴响则牵着林软星的手,站在了远处有个矮坡的地方,视野宽阔,正适合看烟花。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两人也从角落的位置,逐渐被挤进了人群中央。


    人潮拥挤,林软星左右动弹不得,只能紧紧贴着裴响,半个身子被他的手揽在怀里。


    裴响一手牵着她,另一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唇角微扬,挂着浅淡笑容。


    裴响看得很专注,他虽然听不见烟花绽放的声音,但幸福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融于眉眼。


    也许是在小镇里能看见烟花的日子不多,他显得分外珍惜,甚至想把这种略显激动的心情分享给林软星。


    每当有烟花绽放,他就喊一声:“星星。”


    同时,牵着她的手也略微攥紧,带着一丝疼痛的酥麻感。


    “烟花,漂亮,像星星,一样。”他笑着对她说。


    眼睛如此明亮,眼尾潋滟着琉璃般的彩光,天若将明。


    林软星笑笑,也顺势仰望天空,看见烟花在墨色的浮云间炸开,听着他呢喃着自己的名字。


    砰的一声,仿佛心也随之勃然跳动,淹没在嘈杂声中。


    看着那大片的烟花在倏尔绽放,又渐渐消失,周围的喧嚣声都伴随着烟花的绽放突起,沉寂,如波浪起伏。


    浪漫又虚无,美丽却短暂。


    如此灿烂,如此耀眼。


    然而越是这样美好的时刻,林软星的心弦就绷的越紧。


    像针,像刺,在心中隐隐发作。


    真希望。


    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分此秒。


    林软星忍不住牵紧了他的手,微微用力。


    好似摇曳浮萍,忍不住抓住那一缕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希望。


    那种仿佛风中牵线的风筝,只要松手就会断裂的关系。


    明明危险的要命,却又那么令人着迷。


    裴响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忽然低头,仔细打量林软星的表情。


    林软星正怔怔地看着夜空,冷不丁面前凑过来一张脸,薄薄的唇散发着热气,眼里的光皎洁如月,如羽毛般扫过她的眼睛,将光亮遮挡住。


    他凝视注视着她,视线与她齐平,似乎有些疑惑:“星星,累?”


    今晚的她,比以往都沉默,安静。


    连她的眉毛都微微蹙起,似乎在想什么事出神。


    林软星下意识摇了摇头。


    等她回过神来,裴响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连呼吸都黏腻在寸尺之间。


    骤然间唇上一疼,柔软温热的唇瓣露出尖锐的细牙,细细密密啃咬在她唇上,带着些许粗鲁,又带着灼烈的气息,将潮湿的空气渡入她口腔,舌尖勾缠,唇齿交融,将那抹疼痛化为缠绵的甜。


    “你……”


    “想亲。”


    裴响忽然一顿,微微拉开距离,鼻尖互相触碰,他的眼眸在黑暗中闪耀。


    周围涌动着人群,他却视若无睹,只盯着她看。


    林软星脸红着想推开他,却听见耳畔的沙哑低语:“星星,没人。”


    同时一双手将她拉至怀里,整个身躯都遮住了光,后颈被他的大手掐着,她只能被迫仰着头,像竭泽的鱼,渴望呼吸与氧气。


    哪里没人,周围全是人。


    林软星想要后退。


    他沉静的眼里闪着晦暗的光,将她拢在怀里,进而加深刚刚的吻:“他们看不见。”


    他亲人的方式总是带着些许强势,席卷着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像野兽入侵,牙齿啃咬在她唇上,反复撕扯,似乎想要将唇瓣咬碎。


    林软星扶在他腰上的手都攥紧了几分,胡乱在他的背上抓,但只是挠痒痒的程度。


    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她疼得厉害。


    裴响咬人太狠了。


    他不仅要咬她的唇,还咬她的耳垂,咬她的脖子,所至之处落下斑斑痕迹。


    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种略微的痛感,逼着她反击,恨不得让她也像他一样化身猛兽,彼此纠缠,连与她十指相扣的手都攥得十分牢固,像把无解的锁,将她牢牢扣在他胸前。


    可今天,林软星却意外的顺从。


    她不仅一点都不反抗,反而温柔的不像话,如同被驯服的小猫。


    连他凶猛的撕咬都一一应承下,抓着他的衣服,柔弱无骨地倚靠在他胸前,包容他所有的粗暴与蹂躏,只在唇齿间发出细微呻.吟。


    好热。


    热得浑身都是汗。


    林软星只觉得他们靠得太近了,闷得发慌,心跳在一声声加快。


    连周围的烟花声,说话声,都像自动隔开屏障,这个世界只有她和他两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已经很久没有亲到窒息的程度了,那么用力,又那么令人沉溺。


    “妈,那边有人在亲嘴……”


    “嘘,小孩不许看!”


    直到身旁乍然传来说话声,这个吻才被打断。


    林软星羞得脸通红,猛然推开他,裴响这才依依不舍地拉开距离,视线却还流连在她的双唇上。


    他舔着舌尖,似乎在回味什么,目光灼灼。


    林软星气喘吁吁地扶在他肩上,面颊绯红,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浑身无力地被他架着,香汗淋漓。


    她瞪着眼睛,报复性地咬了他脖子一口。


    “下次不许咬这么痛。”


    “嗯。”


    看见她潮红的面庞以及红肿的双唇,裴响似乎很满意,乖乖点头,眼里透着股愉悦又狡黠的光芒。


    那双手抚摸着她的背脊,指尖却在背上来回徘徊,仿佛在描摹她的骨架。


    动作越来越放肆了。


    林软星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揪得皱巴巴的,眼神满含威胁。


    可裴响却像是没看见般,得寸进尺地凑过头来,下巴搭在她额头上,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前。


    “星星,还想亲。”


    “不许。”


    “想亲更多地方。”


    “不行。”


    “星星,我……”


    “说了不行就不行。”


    忽然,裴响声音一顿,目光忽然深沉起来,靠近她,周围的光亮再度被吞噬。


    林软星只觉眼前一暗,抬眼间坠入一双眼眸里。


    那是一双无比漆黑的眼眸,深邃的如同无尽深渊,明明无风无浪,却望不见底,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般的黪墨大海,晦暗阴沉,泛着诡谲之色,绮丽妖艳。


    他宛如邪神的信徒,匍匐在她耳畔低语。


    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里蹦出,沙哑又低沉:


    “星星,不要离开我。”-


    说是玩,其实她来镇上的最主要目的,自然是打听修路的事。


    村里的消息不够灵通,只有镇子离那边堵塞的路段较近,修路的工人也都住镇上,最新情况只有这里人才知道。


    但其实根本不用打听,已经有不少人在讨论。


    镇上的人比林软星还关注通路的消息。


    镇上唯一一辆挖土机就停在出镇口,离堵塞的路段不过百米远。


    戴着头盔,肩上裹着毛巾的修路工拎着铲子收工,在馄饨馆面前坐下,几人喝着啤酒聊着天,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有人上前询问,修路工们就老实回答:


    “老李,你们那条马路牙子,还要多久修好喽?”


    “快了,只要不下雨,这路不出一礼拜就能通。”


    “哎,可算要修好喽,我这店里都一个多月没进货了,东西都快卖完了,再不进点货这店都要倒闭嘞。”


    “不急,就这几天的事。”


    自这几日天晴,修路工人就加班加点在挖路。


    只不过暴雨天引起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确实将半个山道都挡住了,加上还有些大石头要挪开,着实费劲,快则一礼拜,慢则还得等半个月。


    “老天爷,可别再下雨嘞,被子都发霉烂掉喽。”


    “这谁说得准。”


    除了修路工在聊通路的事,连周围的店铺老板,还有被闷坏了的镇上居民,也都在聊。


    这些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林软星耳朵里,在她心中荡起层层波澜。


    可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和之前激动万分的心情不同,现在听见这些话,她却莫名的高兴不起来。


    她明明无比期盼路能快点儿修好。


    但现在,她却又希望暴雨不要停,再多下会儿吧。


    这样复杂又纠结的心思,让林软星忍不住蹙起眉头,烦恼的令她胸口有些发闷。


    路修好了是好事啊。


    回到城里,一切生活都会恢复正常,她也不用再用祭祖的借口留在村里,跟外婆冷眼相对。


    她可以回去跟姐妹们说,自己出国旅游回来了,再随意编几个旅途故事,那些姐妹就会笑得花枝乱颤,问她路上有没有艳遇,外国的帅哥身材怎么样之类。


    但。


    她好像有点,舍不得。


    不知不觉竟熬过去两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快到她几乎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在她印象里,这小山村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般,被困在连绵暴雨中。


    而她所有的记忆,与这场暴雨有关的,似乎只剩下裴响。


    每次被暴雨困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眼前总是冷不丁浮现裴响那张清冷的脸,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随着雨雾深邃迷离,带着他特有的草木香,像梦魇般缠绕进她的梦里,与她的记忆纠缠不清。


    她呢,像是玩忽职守的士兵,丢下城堡独自踏入深林。


    沉溺在他低调的温柔里,忘乎所以。


    可这种感觉却并不令她讨厌,反而令她深陷其中,陶醉到无法自拔。


    其实在这里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软星就被吓了一跳,心忽然猛地跳动了几下,仿佛噩梦初醒般令她慌乱。


    林软星悄悄抬头看了眼裴响。


    裴响自然听不见,他面色如常地牵着林软星的手,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眉眼带笑,跟着她在街上到处乱逛,刚才说的话像阵风吹过去了。


    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个小镇曾经给他带来许多不愉快,比如那时重病刚醒,那夜的暴雨,那日巷子里被殴打的事……


    见他神色如常,林软星杂乱无章的心才渐渐停止躁动。


    她逐渐平静下来。


    也是,即使真要回城里,她也照样可以用手机跟裴响联络。


    网络那么发达,她可以打电话,可以发文字,即使天各一方也能近距离聊天,没什么区别。


    等路通了,她甚至能时常来看看他。


    然而这种念头,却薄的如同一张纸,伶仃挂在心头。


    充满着侥幸的意味,令人惶惶。


    谁都知道,那都是镜花水月,根本不可能。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


    裴响呢,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办?


    她很想问裴响,可当她仰头看着他那张明媚灿烂的脸,因牵着她的手而倍感满足的神情,以及那双眼睛里闪动的雀跃光芒,所有的话陡然间都失了声。


    “裴响,你……”


    林软星讷讷出声,裴响望过来,到嘴的话忽然变了味:“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就像之前,她问裴响,你最想要什么。


    裴响总是摇头不应,眼睛也不看她。


    可如今,她再次问他这个问题,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的惶恐,忐忑,以及胆怯。


    她害怕他的回答,更害怕自己听见的答案。


    心猛地攥紧了。


    裴响脚步一滞,牵着她的手,笑得欢喜又满足:“我有星星了,别的,都不要。”


    他的语气无比认真,眼睛也无比明亮。


    林软星的心微微一颤。


    此刻,她竟像是患了失语症般,不知该说什么。


    “星星,不高兴。”


    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替她将黏腻的发丝撩拨开。


    他定定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般,深刻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观察着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犀利又透彻。


    林软星迅速别开眼,根本不敢看他。


    她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压下,仰起头:“没有啊,我只是有点想打游戏了。”


    “你想不想去网吧?”


    “嗯……”


    “走吧,我带你玩好玩的。”林软星难得撒娇了一回,挽住他的胳膊,笑盈盈拉着他往前走。


    裴响低头看她欢喜的样子,认真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说:“星星,喜欢,我,也喜欢。”-


    林软星想找的地方就是这间网吧。


    镇上唯一一处可以通宵不打烊的地方。


    上次他们来的时候,见裴响盯着里面的电脑看得聚精会神,想着他应该还没玩过电脑,林软星决定带他尝尝鲜。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这次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钱。


    所有的钱都是裴响去赵家帮忙干活赚的工钱,总共就三十来块,连住宿都不够。


    镇上又不支持电子支付,林软星也没办法。


    不过既然都来了,索性把最想做的事做了。


    总不能白跑一趟。


    乌烟瘴气的网吧处处透着股怪味,难闻,闷热,这里连空调都没有,只有头顶上挂着的吊扇,不停地旋转着,带来丝丝凉意。


    夜晚的网吧最热闹,座无虚席,挤满了人。


    林软星拉着裴响的手进去的时候,刚好撞见黄毛。


    只见黄毛那群人守在门边,有站着抽烟的,有聚在电脑旁围观的,有踩着拖鞋嚼口香糖的。


    见林软星和裴响进来,他们迅速对视一眼,跟黄毛通风。


    黄毛正打游戏打得出神,被小弟拍拍肩膀后,才看见从门边进来的两人。


    顿时,松开鼠标,游戏也不打了,直接站了起来。


    他还跟以前那样,趿拉着一双拖鞋,裤脚撩至小腿处,橙色短T,嘴里叼着根烟,脸上倒是多了一道疤痕。


    那道疤痕很深,从头皮处蔓延至耳根,看起来他的面目更加狰狞可怕。


    黄毛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


    他缓缓朝两人靠近。


    一瞬间,所有记忆都涌了上来。


    林软星还有些后怕,她心猛地揪紧,警惕地望着黄毛,紧紧抓着裴响的手。


    而裴响却显得极为淡定,冷眼扫视他,似乎一点都不畏惧,甚至比上回还更加冷冽傲然。


    黄毛站在两人面前,打量了林软星一眼,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嗤笑了声。


    他又扭头打量裴响。


    黄毛的个子本就比裴响矮,站在裴响面前,也只到他脖子处。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裴响站直了身子,他竟只能仰着头看他,莫名让他气势矮了一截。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裴响的神情,目光犀利。


    看得出来,黄毛是认出了他的,见到裴响的那一刻,他的手情不自禁攥紧了,似乎也想起了之前的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黄毛眼神复杂地盯着裴响看了半天。


    然而裴响并没有什么反应,面无表情,任由他打量着,像一座石雕。


    甚至连眼神都不给他。


    沉默,寂静,无人说话。


    气氛一时间又凝固了起来。


    但这种沉闷只持续了半分钟。


    很快,随着黄毛的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弟纷纷跟上他的步伐,离开了网吧。


    黄毛经过裴响身旁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烟头丢掉,咬牙切齿:“你小子有两下子,算你狠。”


    身后还有小弟问他,却被黄毛拍了脑袋:“别跟他硬刚,你打不过他。”


    “他是个疯子。”带着一口痰,啐出去。


    随着黄毛的离开,网吧瞬间空出来几个座位。


    裴响也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又笑意盎然地拉着林软星的手,将皱巴巴的钱塞进她怀里。


    “星星,钱。”


    林软星也长舒一口气。


    她看着裴响那张笑脸,又哑然看着手里的钱,一时间分不清哪个究竟是他。


    上一秒他可以如此冷漠,下一秒又能温柔如春光。


    他就像个变色龙。


    不过想起刚刚黄毛的话,林软星心中竟隐隐有些认同。


    不管他是什么样,他的确是个疯子,没错。


    林软星看着裴响的眼睛,看见他正目光澄澈地回望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她怎么就忘了,裴响是个疯子啊。


    他疯得很彻底,疯得变态,疯得能把自己的命都交给她来处置,轻易就能许下沉重的诺言,而他偏偏确实能做到。也许这才是他最不为人知的一面,真实的他,也正是最吸引她的东西。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再疯的人,如今也是她的狗。


    这个想法让林软星有些开心。


    忽然间,她又不那么心慌意乱了,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她拿起手里的钱,去前台要了网卡,坐在黄毛坐过的位子,点着鼠标轻轻将游戏客户端退出。


    然后将凳子往外一拉,将裴响推了过去:“坐下。”


    裴响被她推到座位上,还有些发懵。


    就看见林软星笑靥如花地站在他旁,用手肘撑着脑袋,好整以暇:“我看你玩。”


    林软星一点都不沉迷电脑游戏。


    她来只是为了看裴响玩,完成他的心愿。


    毕竟作为她的狗,偶尔也得给他点奖励嘛。


    想起之前他眼巴巴盯着网吧里那些游戏屏幕,满脸好奇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如今他自己也能玩游戏了,她倒要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裴响果然很激动。


    他盯着电脑屏幕,激动又兴奋,甚至高兴地手都在发抖。


    他明明很激动,但却先看着林软星,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林软星就笑眯眯看着他,朝他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心大胆的玩,钱都交了,没人来打扰他。


    桌上有许多游戏端,他可以随便挑选。


    实在不会的,林软星还能亲手教他玩,反正今晚时间很长。


    林软星翘着脚,撑着下巴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她也很期待,想看看裴响玩游戏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会玩什么游戏呢,他又喜欢什么类型的游戏呢。


    真令人好奇。


    裴响轻轻握住鼠标,手指微微颤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并没有打开任何一个游戏端,而是点开了角落里的浏览器。


    他略显笨拙地轻轻用鼠标点开搜索栏,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认真地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


    “黎远道。”


    那一刻,林软星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40


    黎远道。


    很显然, 这是个人名。


    偏偏这个人名林软星还听说过,还是从她父亲口里耳闻的。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跟一个叫姓黎的叔叔打电话, 他也曾来过家里做客, 只是那时候林软星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他的具体样子了。他貌似是父亲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闹了矛盾, 后来林家的产业日渐不行, 那位黎叔叔也不见踪影。


    可是。


    裴响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林软星讶然地望向裴响。


    却见裴响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用鼠标慢慢往下滑,认真看着网页上的每个字,一行一行扫过去。


    除去同名的, 本市里关于这个人的新闻, 也只有寥寥几条, 连照片都没有,只提及了名字,而且年代久远,大多都在十年前,毫无参考性。


    黎远道作为市里有名的企业家, 偶尔会出席当地举办的活动, 所以有些报道就会传到网上。只不过公开的信息不多,网上能搜到的痕迹少之甚少,裴响想找人, 如同大海捞针。


    见裴响看得认真, 林软星就好奇地凑过去, 指着那个名字问:“他是谁?”


    裴响倒也不遮掩,坦诚道:“这是, 一位恩人。”


    “恩人?”


    “嗯,以前,资助过,我家。”


    “你见过他吗?”


    “以前,见过。”


    林软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找他干嘛呀?”


    “想……”


    裴响却忽然顿住了。


    他沉沉凝视着林软星片刻,微微撇开头,没说话。


    他像是藏着什么故事,却不愿多说。


    林软星猛然察觉自己似乎问得太多了,便迅速闭上了嘴。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安静,很安静。


    她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似乎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没了刚开始的激动和兴奋,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忐忑,只是握着鼠标的手并没有停,还在锲而不舍地翻滚着,一页一页翻看。


    网页屏幕上的白光照在他脸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她看见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原来他之前那么想进网吧,竟是为了这个。


    只是为了上网来找个人。


    林软星忽然有些懊恼。


    早知道他只是简单想上个网而已,上回她就不该阻拦他,让他直接玩个痛快。


    可是他怎么不说呢?


    他怎么就不直接跟她说呢?


    明明他只要开口,她就能……


    林软星忽然一哏。


    她想起来,自己好像也从没主动问过他的事,甚至没问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他在默默迁就她,迎合她的喜好,讨好她,祈求她,为她笑为她哭,为她作践自己的身体。而她却从来没在意过他的想法,她怎么好意思说是他的过错的?


    他像是习惯了把所有事都藏在心底。


    即使被误会了也从不反驳,也从不辩解,就这样任人揣摩。


    直至今日,她对裴响的了解还少之又少。


    脑海里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事,还是听的村里人传言。


    传言说,外婆曾经资助过裴家,甚至和裴大爷私底下有密切来往。但从上回外婆给裴响塞钱,他死活不肯收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人。


    也许外婆只是出于好心,但实际上真正资助裴家的另有他人。


    比如黎远道。


    可她却自私地认为,裴响就是一条巴结外婆的狗。


    甚至不吝地讽刺他,排挤他,将他的尊严狠狠地践踏在脚下。


    明明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明明当事人就在自己跟前,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她却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就站在真相里,却始终不愿意相信。


    其实她都知道的。


    这些年裴大爷身体不好,连家里的几亩地都是裴响在打理。


    裴大爷东奔西走,为了找到裴响的亲生父母,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如今他撒手人寰,裴响独自生活一定很艰难,而这种事那个资助人应该也有所了解。


    或许这些年,裴大爷的奔波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他给裴响争取到了个未来。


    她不知道黎远道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资助裴家的。


    是想领养他,还是继续资助他,或者是另有所图,但裴响至少生活上有了保证,这也许也是裴大爷临终前的心愿。


    可他之前为什么不找黎远道呢?


    明明他有无数次机会踏进网吧,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这查询,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只是因为裴大爷去世吗?


    不,她觉得应该不是的。


    林软星其实很想问他,也有无数想问他的事,但张开的嘴莫名就僵在空气中,怎么都发不出声。


    就算问了,他又凭什么回答她呢?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问他。


    是啊,她骄矜惯了,是个被宠坏的公主。


    即使她来到这个破地方,始终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根本就没有变。


    她那高贵的占有欲,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时不时把他的尊严拿来践踏。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像扑火的蛾,明知危险,却还义无反顾奔向她。


    他纯真,浪漫,将自己的炙热滚烫的心捧在她面前。


    她却轻飘飘地笑着,将他视为自己的奴仆,她的狗,用刀狠狠宰割。


    她好像就从来没真正在乎过他。


    在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嫌麻烦不愿去送药;


    在他好心来接她回家的时候,将他丢在宾馆大门外,让他淋了半宿的雨;


    在他给她送水果野花时,她无情嘲讽,将那些珍贵的东西丢在垃圾桶;


    ……


    她一遍又一遍地,将他的真心撕成碎片,撒在他面前,残忍又傲慢。


    她究竟是以什么心态看待裴响的?


    她不知道。


    直到刚才,她确实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迷迷茫茫。


    可此刻,她心中却无比清晰地有了答案。


    ——玩偶。


    他是她的玩偶。


    像那种被性情顽劣的公主摆弄着的玩偶,用剪刀,用画笔肆意糟蹋后,残破不堪的玩偶。


    玩过后就可以随意抛弃的玩偶。


    她无所顾忌地沉溺在他的卑微臣服中,享受着无边的宠爱,编织着回城的公主梦。


    她只顾着独自享乐,却从未考虑过裴响怎样。


    直至刚才她还在想。


    如果回到城里,她是不是会恢复以前的生活,从此记忆里不再有裴响这个人。


    这样的认知让林软星羞愧万分。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以前说的话有多么锋利。


    那一句句如同刀割般的话,狠心地划过他的心脏,将他割得鲜血淋漓,而她却只顾着笑。


    一种极端的悔恨蔓延胸口,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疼痛,让她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她捂着胸口,头渐渐低下去,不敢看他。


    他还是想要有个家吧。


    毕竟,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


    如果他让她给他一个家,她会答应吗。


    以前她或许还会嗤笑一声:“做梦。”


    或许还会觉得他怎么没有自知之明,甚至嘲讽一番。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她会毫不犹豫答应。


    来自直觉的,没有理由的,百分百的,肯定。


    她甚至隐隐期待着,他向她开口,亮着眼睛说:“星星,能不能带我回家?”


    只要他开口。


    只要他想要。


    但如果他不开口呢。


    这个过分出格的要求,他或许根本无法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东西,对他来说更是沉重吧。


    可是,一切都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她始终相信,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只要他愿意等待。


    等她从城里回来,等她毕业,等她继承家业,将那个女人扫出家门……


    就在林软星思绪杂乱之际,旁边的裴响忽然站起身,推开座椅,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星星,你,玩。”


    他的声音还有些许颤抖。


    林软星一愣。


    她还是第一次见裴响露出那副表情。


    他的笑容如此单薄,像演技拙劣的小丑,明明努力想笑,表情却仿佛在哭。


    那种说不出的冷漠疏离,垂敛着眼眸,拧着眉,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忽明忽暗,隐忍地将双拳微微攥紧。


    林软星茫然回头,却瞥见桌面屏幕上的一则新闻,上面醒目地写着“车祸”二字。


    底部附着一张灰白色照片,周围人山人海,事故现场拉着警示条,灯光照得地面惨白,狼藉一片。


    车祸,黎远道。


    林软星迅速联想到了什么,神情愕然。


    几年前,她确实听说过市郊区公路上,发生了一场重大汽车追尾事故。


    当时因死亡人数过多,那条公路被短暂封闭了段时间,市电台还专门报道了这件事,只是她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也从未在意过,听过就忘了。


    没想到,黎远道恰巧就在其中。


    这似乎也印证了他这些年销声匿迹的事实。


    原来……


    像刚刚浮现起的希望火苗,瞬间被一盆水浇灭。


    现实冰冷地砸在他脚下,哗啦变出沼泽,裴响就站在中央,正被旋涡缓缓拖入深渊。


    刚刚的神采奕奕的面庞,此刻变得黯淡无光。


    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陡然间连眼睛都失去光彩,目光无神地飘离在她周围,双唇发白,面无血色。


    裴响就这么静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攥紧的拳头也松懈下来,伶仃垂在大腿两侧。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这样的裴响,她竟会觉得他脆弱到如同一张轻薄白纸。


    好像风刮过,他就会飘走。


    但是她不想让他走,于是她忽然扑过去,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本就窄瘦,轻而易举就环住了他整个腰身。她贴紧他的胸膛,听见他炙热滚烫的心跳声,一道道回荡在耳边,震得她脸颊发麻。


    她闷声说:“裴响,对不起。”


    她的心揪得发疼,连眼睛都有些酸涩起来,鼻子像堵住了般。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道歉。


    明明她应该说些好话安慰他的,说些开心的话的,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道歉。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她欠他的也太多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此刻,她只想抱紧他,不让他走。


    发自内心的,依赖着他。


    裴响的手在她腰上缩紧,又缩紧,渐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双手臂像钢筋般环绕在她腰上,肩上,像要把她融入血肉里般,那么那么紧,紧到她都不敢呼吸,只能感受到他单薄身躯不知为何而轻轻颤抖着。


    她看见他眼角,陡然间垂落下一颗眼泪。


    滑落,掉在她脖子上。


    滚烫,又冰凉-


    林软星将香烟递给裴响的时候,还有些纳闷。


    他是真想抽,还是故意的?


    但看见裴响认真学着她抽烟的动作,一口口,被呛得双眼通红,不停咳嗽的样子。


    林软星忽然噤声。


    她将两瓶啤酒放在旁边,默默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一根新的。


    他一边咳嗽,一边倔强地接过新的香烟,猛地吸进去,然后猛地弓起背咳嗽。


    一声声,咳得肺都要碎了。


    他却固执地抽着,让烟迷了眼睛,咳得脖子通红。


    原本不该这么沉默的。


    可此刻林软星也没说话,只是听着他咳嗽,静静坐在他旁边。


    他的左手还牵着她的右手,十指相扣。


    随着他的每道咳嗽,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用力,抓地那么紧,那么疼。她的手仿佛是他唯一的支点,只要松开,他就会径直倒下去。


    她没出声。


    任由他牵着,安静地坐着。


    原本她计划着两人在网吧通宵,但经历刚刚的事后,她已经没了打游戏的心情。


    裴响没心思,她更呆不下去。


    镇上的网吧费用很低,三块一小时,但他们连一个小时都没坐满就离开了。


    网吧老板退给她27块,她像宝贝似的捂好,放在了口袋里。


    这是他们身上仅有的钱了。


    他们去不起宾馆,但她也不想就这样回去。


    于是她找了块空地,拉着裴响坐下。


    人群散去后,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附近的小卖部开着张,昏黄的灯光远远照射在空地上,照亮着裴响的面庞,朦胧清冷。


    她想,如果她不开心的话,她会给自己买酒买烟。


    于是她将所有的钱都拿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香烟,再顺了个打火机。


    现在,身上是一分不剩了。


    她喝着火辣呛人的啤酒,而裴响抽着烟。


    一个烧心,一个烧肺。


    如此怪异,又如此和谐。


    林软星都觉得奇怪。


    明明他们来镇上是为了开心地玩,结果现在莫名的,陷入无边的沉默中。


    谁都不说话。


    好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晚风吹过来,还有被太阳晒干的稻草味。


    以及烟花消散后的硫磺味。


    那阵烟花放了大半夜,周围都是烟花掉落的碎屑。


    林软星低着头,用脚踩着那些碎屑,将它们分开,合拢,分开,又合拢。


    今天小镇格外热闹,连店铺都推迟了打烊时间。


    但夜深后,寂静还是如期而至,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灭,连周围的窗户上也不再亮着灯。


    街上空荡荡的,那辆破烂的自行车锁在柱子旁,无人问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打破沉闷的宁寂。


    月亮爬了上来。


    皎洁的月光照在面前的空地上,将树影斑驳地洒在脚跟前,风一吹动,地面就像波光粼粼的河流,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如琉璃般炫目。


    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林软星想,侧头看向旁边的裴响。


    他的鼻梁被月光照得泛白,细碎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那双薄唇翕合,猩红的火光在他唇间明灭。


    她忽然好奇,裴大爷去世那晚,他是不是也这样静默地坐着。


    仰头看着月亮,发呆。


    不。


    他比月亮更沉默。


    那天下着大暴雨,他没有看见月亮。


    他抬头只能看见一片黑。


    林软星默默注视他片刻。


    见他一直情绪低落,林软星忽然用手撑着下巴,晃了晃他的胳膊,歪头冲他笑着说:“反正闲着无聊,不如我来给你讲故事听吧。”


    裴响注视着她,挤出了个浅淡的笑容,似乎想说“好”。


    可发出的音节却如此沙哑,破碎,让他的字词无法辨别。


    林软星没在意,她想了想,似乎在认真思考该讲什么故事。


    “你听过《兔子风》的故事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从前,有只兔子住在萝卜山上,每天它勤奋地给山上的红萝卜浇水,计划着每天吃一根萝卜,这样等它吃完一茬,刚好下一茬就又长出来了。如此循环,它就能每天吃上新鲜的红萝卜。”


    “这天,山上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所有的胡萝卜都卷到了天上。兔子急了,用捕虫网去捞,结果自己也被卷上了天。它被风吹着到了很高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


    “这时,风里又钻进来一只兔子,然后一只接一只,越来越多的兔子被卷了进去。它们下不去地面,只能每天吃萝卜。慢慢的,萝卜都被吃光了,最后就剩一群白白的兔子,最后就成了兔子风啦。”


    裴响认真听着,听完还非常配合地笑了笑。


    林软星其实并不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幼稚。


    但看见裴响露出笑容,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凝视着他嘴角的笑意,说:“其实,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