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独角戏回梦诉离别,遗方引绝笔欠卿名
作品:《烬道》 往往高耸起伏之处更易蓄积雨水,再加上曲折叠峦,更是水难泄、风难散。日夜交替,水浮在空中成了雾,而弥峡山就是其中一处。
雾气浓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似土里生出来一般。潮湿的黑土下沉将掺杂的碎石捧起,被浸湿还有那一路的坟土,而墓前的白幡只能奋力乘风翻动。
好在相邻坟墓间还能隐约辨出一条小路,他们每走一步都将黑土碾碎,再将石子嵌回去。
陆大哥不是说要找一个人吗?此处阴悚,一般不会有人踏足,并且在这雾中走了许久,连一个活物都没看见,又怎么会有人居住呢?
感觉一直都在原地徘徊,看哥很淡定的样子,要不再等等?
后来萧承念终于憋不住,刚要开口问,却见陆霖尘刚还抵在粉唇上的手指缓慢移到面前的符纸上轻点:“指引符显示的就是这边......”
呃......
见陆霖尘这模样,萧承念心里也是了然,改口:“哥,我有点累,要不原地歇息一下......”
他伤势未愈,又不知走了多久,怕是有些体力不支。
“也好。”陆霖尘应是。
萧承念一边念叨“打扰了”一边倚靠在一旁的石碑上。正在席地而坐间,便瞟到那坟堆和墓碑之间竟然有一束白色的小花,花苞个个都垂着头,仿佛替那土下亡魂哀悼。
“生命也真是顽强,在这不见天日的峡谷也能生长开花。”他歪着头不知将该向何处走,直愣愣地望向还在默默钻研方向的陆霖尘发呆。
[唱:“好戏开场——”]
什么声音?萧承念警惕的环顾四周。
萧承念寻着那声音来处,急切地询问陆霖尘是否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并未。”
“奇怪我明明......”
[唱:“众宾请落座——”]
在那边!
萧承念来不及等陆霖尘反应过来便寻着那声音方向跑去。
寻着寻着,浓雾也渐渐散去。
这是:弥峡村?
萧承念见村口的石碑才回过神来,身后的人也不知早在何时就丢了。
先前漫天雾气,不知是何时辰,直到现在才见已是午夜。
不如先在村中安顿一下,等等哥。
向里走着,声音也愈来愈近,再近些,又伴着阵阵欢呼与掌声。
那是?
一个简易的戏台,台上的是一个人……偶?!
[戏:(一人指手中花)“采得幽兰涧底生,不惧芳草作冤魂。”]
[戏:(一人戟指怒喝)“这不详铃兰可是你药匣中之物?”]
[戏:(一人吟)“莫道白铃招魂至,且看青囊解厄来——”]
[戏:(一人念)“休得胡言!白铃实为引魂差,此乃祖训——”]
[戏:(一人拾花)“此花非不祥,虽毒可入药。”]
在台下瞧着正认真,萧承念忽被一插话吓得回神:“呦,生面孔!你也是来看戏的?”
那人刚刚还在鼓掌叫好,这会儿便和他热络起来:“来!真巧,正赶好戏时!”说罢,萧承念被一把拉下。
右手一沉,恍惚间竟已身处崖边,当他真正看清眼前发生什么,惊得萧承念难以分辨那裹挟着全身的潮衫,是被牛毛细雨淋湿还是被全身冷汗浸透。
手里拽着的正是一个马上要掉进深渊的人,奋力屏息才将人提起。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萧承念安抚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心,但凡自己反应不及或者体力不支,这男子今夜就会葬身于此。
那人低着头向萧承念行了一礼,平静回应:“在下温溪仁,不慎将要跌落山下,幸得公子相救,不胜感激,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君影。”
萧承念:君影?
“君公子有礼了,在下是山下药庐的主人,在此地行医有些时日,若是将来有任何病痛尽管来找我,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医治。”温溪仁抬起头迎着月光,萧承念心尖一颤:怎么看不清他的脸?
与之前在财湖遇到的那东西不一样,这个叫温溪仁的好似被白纱遮面,隐约可见五官轮廓却就是看不清面容。
温溪仁见君影一直盯着自己,微微歪头轻轻唤他:“君公子?”
君影愣着,只感觉心跳加速,刚刚张嘴舌尖却尝甜腥,血顺着嘴角流下。
“君公子!你吐血了!”温溪仁急忙摊去接他滴下来的血。君影躲开背对他轻轻擦拭血迹。初次见面便如此狼狈,君影只想匆匆逃离。
“温公子不用放在心上,还有今夜就当没见过我。再见。”
“你先随我去药庐。”温溪仁沾染着泥土的双手紧张的支在空中。
“不必了。”
“可是你留血了!”
君影还未来得及回话便直直栽倒向黑夜里。
天已大亮,可是弥峡满山的雾气掩藏着一切日光明媚,沉沉的大雾覆手山村,暗沉的天光维持着仅有的白昼。
虽前在山中徘徊许久,如今也算是离师侄的位置愈发近了。陆霖尘寻着萧承念跑丢的方向近了村,没走多久便发现倒在路中央的萧承念,他快步上前探了探鼻息:幸好,还活着……。
轻摇萧承念双肩,迟迟不能唤醒。将他一人留在这属实不妥,陆霖尘只能将萧承念背起,向着师侄的方向找去。
陆霖尘:这小子果然是吃的好,现在多走两步,竟感到些许吃力。
沿路走着,路边的一处小筑里竹棚下的一个少女慵懒地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就在原地望风,当看向陆霖尘这边时,少女双眼发直,随后不可思议地再揉了揉。看定来人是谁,眼睛又瞪大了几分。
师叔?……师叔!
陆霖尘略过冷惜如的惊讶将萧承念安置在屋内的塌上,松了口气。手边冷惜如也顺势将湿帕递上。
来时路上萧承念脸颊上的泥水,一摇一晃间也渡给了陆霖尘,再浅的污渍挂在陆霖尘白衣上也显得格外刺眼。
陆霖尘无声的用湿帕抹掉脸上的泥点,对上他冷眼,冷惜如怯怯问:“师叔你怎么来?”
她知道,陆师叔能来定是从师父那里拿到了定位符。虽然说每每都被师叔捉回,但是这次她偷偷溜下山,师父他老人家就算再忙也不至于让陆师叔亲自下山来逮我吧......
陆霖尘没给冷惜如一个眼神,用帕子擦拭着萧承念脸上的黑泥,越擦越多,越擦越黑,越擦冷惜如越心虚。
“师叔,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下山的事,师叔你是知道的,若是我和师父说了,他肯定不准。师叔我错了!你就看在我刚下山没几天,到时候帮我拦一拦师父的鞭子,让他轻点揍......”
“几天?”陆霖尘终于撇眼看她:“离我知道你偷跑下山足有两月余。”
“什么?两月余?今不是才四月初二吗?”
陆霖尘正色:“现已是七月十五。”
“这......”听闻,冷惜如脸色煞白,她只在这弥峡村睡过几个日夜,外面的时间竟乘风般飞逝。
更可怕的是,村中百姓包括她自己的时间并没有变化,要是在此处住上数十载,出了村不知世间几轮更替。
到底是何控制了时间已经来不及探究,仅凭陆霖尘一人是无法将冷惜如和尚且昏迷的萧承念带出村子。
冷惜如隔着纱帐萧承念把脉,风带起的白纱拍打着冷惜如的面,每拍一下,冷惜如的脸色就凝重几分。
细细探查后冷惜如缓缓开口:“他的脉象不像是旧疾未愈的样子,更像是魂魄混沌的表现。”
她确定过很多次才得出了这个结果,说来她只在古籍上读过,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
“要么是魂魄缺失,要么就是一些外来的意识入侵了他的意识。”
“简单的魂魄缺失,只需要悉心调养些时日便可以苏醒,若是后者……”冷惜如撇眼看陆霖尘的神色。
此人并非宗门之人,更不可能是师叔的旧友。
天下第一宗,一峰之主,外人不识其面,内门罕与其言。刚刚见陆霖尘背着萧承念走来,说实话,冷惜如心里相比震惊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从她记事起,陆师叔隐居宗门多年,除了师叔们,从未见过和别人如此亲近,内门弟子里也属她算和师叔最相熟。
见他神色如常,冷惜如便继续道:“心力低微者,若不及时唤醒,便会被夺走躯壳,魂魄消散。”
陆霖尘眉心微动:“当如何唤醒?”
“昏迷缘由还尚未可知,我先用银针封住他的游走的血脉,不过权宜之计,还需找到破解之法,才能将他唤醒。”冷惜如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将其徐徐展开,袋中的温柔的银光烁烁,她捻出一根银针,不带一丝犹豫对着穴位刺入。
萧承念是被药香叫醒的。简陋的竹屋困不住香,半开的竹窗也挡不住雨。雨留的凉意顺着风透过白纱帐落在额头,纱帐欢舞间带着一旁的风铃响,伴着烛光,远处的忙碌的翠绿背影闪烁在眼前,让竹屋添了几分喧嚣。
他和名叫“君影”的人感觉互通,好像有一股无名力量让他附在这具身体上却不能随意支配这具,这让他不自在极了。
君影支起身体,破旧的竹榻发出吱呀声,引得正在用手背试着药温的温溪仁微微回头。
温溪仁端着药走向君影,只手轻轻掀起帘帐,将药递给他嘱咐着:“趁热喝。”
君影颔首道谢,将药尽数饮下,苦涩冲击下味蕾令其不禁皱眉抿嘴。
见他乖乖喝完,温溪仁语气也轻松些许,边忙着整理残余边告诉君影:之前替他把过脉,当时心力衰弱才昏倒但一时之间难以找寻病因,只能暂时好好调养。
身后,君影不知何时走到了温溪仁的医案前,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温大夫这书中的干花有些熟悉,可惜在下眼拙,夹在书页中阴干一时分辨不得。”
温溪仁正在干活的手一顿:“哈哈,路边野花罢了。”
君影紧接话音:“这干花不禁让在下想起,刚刚温大夫的良药苦涩间还掺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温溪仁:“甘草香吧。”
君影敏锐抬眼瞧着他的背后,不确定情绪,许久才道:“干花易碎,温大夫可要收好。”
身体仍虚弱,君影只得先回到床上躺下。这一躺不知又何时睡去。
雨停了,太阳也紧赶慢赶着上工,虽然天还未亮,不知哪户的鸡也在蓄势待发地低低呜啸。
一夜安眠!君影刚醒来,全身清爽舒适。他很久没有睡地如此沉稳。不过,这小小竹屋只有一张床,他睡在哪里?
轻轻掀起纱帐,略过拨开的白色只见温溪仁伏在他那一如既往的杂乱书案上,那朵干花不见踪影,应该被他好好收起。一旁的油灯还在兢兢业业站岗。手里的毛笔墨汁未干,不知何时头脑昏沉间点在纸上留下洇迹。
看样子是一夜未眠。
天快大亮,尽早回去,此处不是自己该久留之地。
临走前,君影又回头一瞥。
一命抵一命,他救了他,他又救了他,扯平了。露水之缘而已,告别什么的就免了,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和自己扯上关系。
君影顺着山雾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那是一个建在山腰上的小木屋,屋外是一圈参差不齐的木栅栏,齐腰高的矮门挡不住任何人。孤孤伫立的木屋因为潮湿气候零零散散长着灰色的菌落,房顶碎瓦下压着勉强遮雨的茅草,靠着山壁的一侧有一个大陶缸,一滴滴盛着顺着岩石而下的水。院中没有水井,那缸里的水是君影赖以生存的水源。
那扇补了又补的木门里藏着君影的一切。
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碗朱砂,一把刻刀,满地木偶。
回到木屋的君影,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偶,随手扔到地上,木偶沾上的泥块被震掉,在地上又摔的四分五裂,正如君影内心一样。
他失望的对着桌上唯一一只木偶喃喃:“小满,我又失败了,这次依然没找到娘……”
君影的母亲,是曾经弥峡山上为亡魂超度的戏子,在坟前用木偶戏唱着已逝之人生前事迹,以此慰藉亲友,告慰亡灵。
不幸的是,在君影七岁那年,母亲染病故去,给他留下的只有这一间木屋和小满。
他坐在桌前拿起一个新木胚,一刀一刀刻,任凭刻刀划伤上他的手指,他的血渗进木里又被削去。
试了这么多次,他的木偶依然找不到娘。难道因为他的木偶不够像娘吗?
“娘,长这个样子……”
娘……长什么样子?
有点久了,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娘唤他吃饭,唤他洗澡,唤他睡觉……他只记得娘唤他,娘的声音他也不记得了。
右手一抖,左手被刻刀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血涌了出来,君影好似感觉不到疼,静静看着血涌溢。
这时小满走到他手边,用它那两支短臂抱住伤口,试图帮他止血。
君影柔声:“谢谢你,小满。”
小满将头抵在君影指尖,表示心疼。
“小满,你说我若是死了,能见到娘吗?”
小满听见他如此说,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
“是啊,我要是为了见娘去死,娘一定气的不想见我。”
君影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继续手上的事。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新的木偶雕成。他用指尖蘸取混着血的朱砂,在木偶后背画了一个不知为何的符样。
红光一瞬,是符术已成的宣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