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莺小时候是一个胖女孩。


    她发育很早，是班上第一个迎来生理期的女生。


    原本就是个圆呼呼的小朋友，发育期又让她的胸部迅速膨胀起来。


    胸部为她招来诸多不便与羞耻。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男生见了她会故意怪叫，还互相去抓彼此的胸口，做出陶醉的神情。


    为了隐藏胸部，她花了无数精力，掉了很多眼泪。


    全是徒劳。


    而王二梅正好与她相反。


    王二梅非常瘦。


    是在体检中被医生盖章“体重过低，建议增重”的瘦。


    夏天，宽大的恤衫覆在她身上，脊背上的骨骼起起伏伏，清晰可见。


    吴莺一直觉得，梅梅好像一只蝴蝶。


    轻盈又飘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随着一阵风飞走。


    她对付男生似乎很有办法。


    男生从来不敢开她玩笑，只会红着脸跟在她身后，在体育课结束之后争抢着买一瓶汽水奉上。


    在吴莺心里，梅梅是完美的化身。


    初三的时候，年级里有流言，说王二梅和男同学在体育馆后门偷偷接吻。


    接吻。


    这个词语太过冲击性，吴莺只觉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放学之后，海边的小路只有她们两个的时候，吴莺小声跟梅梅求证：接吻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真的呀。


    梅梅先是一脸无所谓，接着露出有点恶心的表情。


    他舌头在我嘴里乱动。哎哟，我还以为我吞了一条鼻涕虫。


    吴莺用手捂住嘴，小声惊呼，哎呀，这么恶心啊。


    王二梅嘻嘻笑起来。


    对啊，超级恶心的！我再也不要和男生接吻了！


    她说了谎。


    进入高中之后，王二梅有了第一个正式男朋友。


    她和男朋友在校内接吻，在校外接吻，很多人都看见了。


    吴莺有点生气。


    但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生气的原因。


    放学之后，海边的小路只有她们两个的时候，吴莺皱着眉毛发出质问。


    你不是说过再也不要和男生接吻的吗？


    梅梅笑嘻嘻的。


    第一次是因为不习惯才觉得恶心。


    后来才发现，其实并不恶心的。


    吴莺眉头打结。


    怎么会不恶心？不是说像鼻涕虫一样吗？


    梅梅拉住吴莺的手，前后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人。


    她倾身上前。


    两个人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恶心吗？


    梅梅笑着问。


    吴莺仔细回味了一下。


    只是普通地碰了一下。几乎没什么感觉。


    她老实摇头。


    梅梅再次附身过来。


    她的嘴唇贴在吴莺的嘴唇上，小小的舌尖伸出来舔了一下。


    吴莺吓了一跳。


    她看着梅梅得意的笑容，突然不想认输。


    没感觉。继续。


    她命令道。


    梅梅似乎有点惊讶。


    她第三次靠近，两只胳膊抱住了吴莺。


    王二梅的洗发水是栀子花香的。


    吴莺的沐浴露是橘子味的。


    两种气味交融在一起。


    恶心吗？


    梅梅低声发问。


    吴莺仔细咂摸了一下，老实点头。


    滑溜溜的……确实有点恶心。


    大胆！竟然说我恶心！


    梅梅笑着去打吴莺。


    两个人在无人的马路上追逐打闹起来。


    王二梅和吴莺并不是只有彼此。


    她们和胡改芬组成了三人团体，经常一起行动。


    当胡改芬撞见王二梅和吴莺在卡拉OK的洗手间里偷偷接吻时，三个人多少有点尴尬。


    王二梅试图合理化这幅场景。


    她辩解说，亲亲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她顺手邀请胡改芬和自己亲亲。


    胡改芬说，谢谢，不用了。


    她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梭巡。


    最后，她看着王二梅，说，莺儿是个老实人，你不要玩弄她。


    王二梅不满大叫，我才没有玩弄她。


    我怎么会玩弄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字字真心。


    男生有时候很好玩，但最后总会变得惹人厌。


    只有莺儿是不变的。


    莺儿永远温柔，永远美好。


    纯真的少女时光转瞬即逝。


    高三这一年，不同的命运降临在不同的人身上。


    胡改芬脑子聪明，成绩优异，高考分数足够录取首都的重点大学。


    可是她家里太穷，付不出一年5千的学费。


    老师觉得可惜，提出帮她找一些助学途径，她本人倒是无所谓。


    她从小看着母亲辛苦挣钱，早就迫不及待能帮忙分担。


    于是，毕业之后，胡改芬整理行囊，去了遥远的大陆，开始打工生涯。


    王二梅成绩中不溜秋，家境中不溜秋，高考考出一个中不溜秋的成绩，录取了大陆上一所中不溜秋的财会专门院校。


    而吴莺这辈子都不擅长念书，成绩常年倒数。


    她考不上大学，便想跟着胡改芬去大陆打工。


    家里人却不答应。


    莺儿笨得很，去大陆怕不是要被男人骗。


    家里人这样说。


    吴莺的妈妈、舅妈、姨妈都在码头市场做工。


    于是高中毕业之后，吴莺也去了码头，成为一个工人。


    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个人，从此只有春节才能团聚。


    时间过去几年，婚姻大事开始提上日程。


    胡改芬在遥远的大城市交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友，对方是个小老板，独立承包了一家罐头工厂。


    她毅然辞掉工作，和男友一起打理工厂。


    几年过去，小小工厂壮大起来，盛大婚礼也定好了时间。


    不愧是改芬，做事就是靠谱。


    大家都这么说。


    王二梅在学校里谈了好几任男友，最近这一个是公务员家庭出身，爸爸还是一个小领导。


    她家里人眼热得很，一直催她赶紧定下来，千万别让到嘴的金龟婿飞了。


    只有吴莺。


    二十多岁的年纪，她还是一张白纸。


    父母帮她张罗相亲，她却一直抵触，不肯答应。


    想到和一个陌生男人亲近的场景，她只有满心恐惧。


    这一年春节，吴莺和王二梅两个人手拉着手，在海边漫长地散步。


    夜晚的海风冰冷刺骨，吴莺却一点也不想回家。


    她只想这般和密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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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这条马路，永远走下去，永远不分开。


    为什么长大了就要和男人结婚？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带出哭腔。


    看到好友的眼泪，王二梅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绞碎了。


    我们逃走吧！


    王二梅大叫。


    我们一起逃去天涯海角，只有我们两个人！


    什么男人，什么结婚，都见鬼去吧！


    吴莺的眼睛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吴莺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兴奋的春节。


    她怀揣着巨大的秘密，面上却什么都不露，在家里还是那个听话孝顺的女儿，忙里忙外，家事做得飞起。


    初六的清晨，天空露出第一丝蓝紫色。


    吴莺抱着小小的行李箱，蹑手蹑脚溜出了家。


    她和梅梅约好，要坐第一班渡轮去大陆。


    吴莺一个人站在渡口，傻傻等着。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码头人来人往。


    一个亲戚看到了她，远远打招呼：莺儿！一大早去哪呢？


    吴莺落荒而逃。


    新的一年徐徐展开。


    吴莺的父母安排她和胡正山相亲。


    吴莺从来都不喜欢男生。


    男生很粗鲁，还很笨。


    比起人类，更像是猴子。


    胡正山至少长相英俊，看着不算讨厌。


    而且他是改芬的弟弟。


    嫁到改芬家里去。


    这个想法让她稍微有点安心。


    于是她对父母说，好。


    这一年的春天，王二梅匆匆逃回学校之后，莫名其妙和已经到嘴的金龟婿分手了。


    家里人很生气，却拿她没有办法。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碧蓝大海中，小小岛屿上，吴莺和胡正山结婚了。


    她曾经最好的朋友王二梅没有参加婚礼。


    因为她们两个人绝交了。


    这场绝交，明面上一直持续了将近二十年。


    而私底下……


    这个岛毕竟太小了，吴莺经常会意外遇见王二梅。


    可是，谁知道真是意外还是有意呢。


    梅梅明明考上了专业会计证，为什么不去大陆谋一份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岛上？


    那么多个清晨与黄昏，阳光下，雨雾中，昼夜交界时分的黯淡与混沌……


    从视线若有若无的交汇，到刻意的缓慢纠缠。


    从只言片语的试探，到一如多年前，沿着海边公路一直向前走，漫无边际地聊着任何事情。


    她们的交往总是避开他人视线。


    人前，她们还是绝交的样子。


    其实没有任何必要。


    说白了，她们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没有人真的关心她们是绝交还是密友。


    可她们却喜欢喜欢上这种怀抱秘密的感觉。


    小小的阴谋，让这份最平凡的生活产生一丝超凡。


    多年之后，这个静谧的午后，吴莺站在自己年轻的外甥女面前，满心不解与失落。


    我们明明演得很好……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我们都骗过去了。


    我们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和她才是最亲密的人，是足以合伙偷窃2千万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