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短短一段路，被三人走得极慢。


    蹭着冬季的风，嗅着冬季的泥土野草味。李奇兴奋地向她们说了一大堆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无非是孩子对猝然到来的节目组萌生出的激动，激动地讨论，抱着期盼把脑袋往窗户外伸，望着看着，以为能见个影。


    魏摇芙和江璐默契地做倾听者，偶尔应和几句。


    李奇骤然驻足，她慌里慌张地去够魏摇芙手里的农具，压低声，急音道：“快快快，快把东西给我，前面就是我家了。”


    由此可见，李奇是真的害怕她那“会骂会打”的妈。


    此李家非彼李家。


    李富康的房子，最最普通的一块块砖垒出来的，房子前有一片水泥地平台，在村子里是普通的一份子。


    李胜利的房子，同样是最最普通的一块块砖垒出来的，房子前也有一片水泥地平台；但他的水泥地边际处筑了水泥围栏，平台上不是空的，自发地围出了两块地，里面种着白菜——不止白菜，最明显的是白菜。


    外墙上贴着贴画，站远些看不真切。挨着外墙的，是搭出来的晾衣架，上面挂着一排衣服。竹编斗和扫帚、垃圾斗，都很寻常。但外窗台上摆着的几盆花草，让一切都不那么普通。


    李奇先是小跑到了门口，往里探着脑袋左顾右盼，将农具和背篓摆放好了就跳出来，指着摆在窗台上的花草，向着门口的魏摇芙及江璐，单手挡在嘴角，悄声道：“我妈就爱摆弄这些，其实她不会养，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买的时候专门问卖家容不容易活，活得久不久。”


    摆着花草的窗台上，窗子忽地向里被拉开，梳着单麻花辫的妇人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奇——的后背。


    魏摇芙和江璐齐齐瞟了眼那妇人，旋即欲言又止地看着李奇。


    然而李奇没能明白她们偏动的眼睛意味着什么，自顾自地揭着亲妈的老底：“因为以前把花养死过，我妈才专门找那种好养活的花，她以前还给仙人掌倒水，不是浇水，是倒水……”


    “李奇。”森森的声音从后方溜过来。


    对李奇来说，声音相当耳熟，耳熟到她不敢回头。


    女孩子脸上的笑僵着，她一整个人都固在原地。


    幸喜，有说到做到的魏摇芙。她拍了拍李奇的肩膀，兀自绕过李奇，昂着下巴冲窗子里的人笑道：“您好啊姐，我是录制《森林日记》这档节目的，我叫魏摇芙，她是江璐。”


    魏摇芙抬了下手，手掌朝上，指尖的朝向对着江璐。


    江璐瞥了眼魏摇芙的后背，心照不宣地来到魏摇芙身边。两个人凑成人墙，把李奇给挡在背后。


    魏摇芙靠着一嘴利齿把妇人的注意力转向：“胜利大哥应该说了一声吧？我们是来蹭饭的，不好意思哦，也没带上什么东西来拜访。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什么活是我们能干的，我们帮帮忙吧。”


    妇人被这一连串的招呼攻击得一时失了语，她张了张嘴，片晌才反应过来，口里的话没了先后：“诶不用，哪有客人干活的道理？胜利都跟我说了，你们一条鱼都不要的，包你们的饭是应该的。”


    “诶诶诶，我知道你们这个节目，我去搜了搜看看。魏摇芙，江璐，是吧？”妇人在咬名字时，仔仔细细地发音。


    她的手撑在内窗台上，似乎是微踮着脚的，昂着脸道：“我的名字是胡花花。”


    妇人报自己的名字时，比念她们名字时候的语速还要慢，她的脸也慢慢低了些，不大好意思的赧然样。


    “就是你们想到的那个花，花花草草的花花。”声音越发地小，到后面，她的眼神闪烁。


    然而，魏摇芙清亮的嗓音穿透她赧然：“很可爱的名字啊，难怪姐你喜欢养植物。”


    胡花花讶异地把脸抬起来，连着江璐也有惊骇。


    靠着魏摇芙的手臂动了动，江璐去勾她的手指，攥着眉头，似乎想提醒些什么。


    胡花花唉地笑了笑道：“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谈什么可爱不可爱。”


    “可不可爱的，跟年龄没关系。”魏摇芙的调性是漫不经心，她注视着胡花花的眼睛，一挑眉头，笑道：“七老八十了，照样能可爱。”


    她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工夫，大抵是不以为意，轻易地牵扯到午餐上：“咱们中午吃什么呀？我给你打打下手吧姐，正好，我和璐璐的手艺惨遭嫌弃，来明着学一手。”


    胡花花大约是觉得以目前的姿态聊天不大合适，她欲要退离窗台，可被魏摇芙看着，便又挪身回来，如此往复。


    经历几番犹豫，她停脚在窗台前，匆匆地答：“哎。中午……中午我做个蛋炒饭，锅里有红烧肉在炖着呢，再炒个白菜和辣椒炒肉，冬笋你们吃不吃啊？我清炒吧。吃饭的人多，我弄的量都特别大，应该够了。”


    话音落，胡花花便连忙退两步，把窗子给关上。


    留在门口的三人里，躲在江璐和魏摇芙背后，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李奇绕了出来。


    她拍着胸口轻舒一口气，感激地望望魏摇芙，又瞄瞄江璐，“你们真是说到做到啊，就凭这救命之恩，我肯定要粉你们了。”


    李奇刚下胸口的手又放了回去，她拍着胸脯保证道：“你们放心，我明天一回学校就跟同学推荐你们，让他们都去关注你们。我在我们学校人缘可好了！”


    不过她又一改语气，瞧着有些许气馁——


    “但是吧，我爸妈他们都不肯相信我人缘好，就因为我回回一个人回家？大人真奇怪。坐班车，又不一定上同一班，而且也有人不回来，我更喜欢一个人做事情而已。”


    江璐垂着眉眼，她的目光在李奇的脸孔上挂着，低低道：“也许是太在乎你了。”


    开着门的屋内堂厅，走出了适才站在窗子里的人，从头到脚全部展现。


    胡花花身上套着罩衫，里面裹着的棉袄连样式都露不出来，因为罩衫长至膝盖。


    她的五官和李奇相似度非常高，只有五官。


    “李奇！我教过你这么待客吗？就让人家站着门口跟到你吹风啊？”胡花花急步走出来，她伸着胳膊邀着魏摇芙和江璐进屋。


    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仍然没能逃过一训，李奇缩了缩肩膀。


    进屋后，胡花花倒了两杯热水分别递给魏摇芙和江璐，随后眱向无所事事的李奇，神色不虞地絮叨：“你还在这晃！作业写完了没有？明天还要赶早去学校，你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半夜补作业；还有，天气冷了，你放在学校的被子要是盖着冷，要从家里拿一床厚的带去……”


    李奇叹了口气，用手捂住耳朵，拖着嗓子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好多次了，每次回来都要说。”


    “你要是安分点，还用得着我说啊？”胡花花站在魏摇芙跟前不远，双手叉腰，冲着李奇说教。


    怜悯地瞅向李奇，魏摇芙果不其然从她脸上看到了生无可恋。


    思及李奇路上冲自己做的抱拳手势，魏摇芙送佛送到西，插嘴截住了胡花花的训斥。


    “姐，我能喊你花花姐吗？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称呼，我直接喊你姐也行，或者胡姐？”


    “花花”两个字一出，胡花花遂收了嗓音，她侧过身来眄睐着魏摇芙，迟疑着答道：“你……想喊什么都可以。”


    她拧着眉头，低着脑袋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从门外涌进来的光，使魏摇芙看清了胡花花嗫嚅的嘴唇。


    移时，胡花花转头看向魏摇芙，眼睛短暂的瞟了瞟江璐，俄而道：“要不，就叫花花姐吧。”


    “其实吧，我小时候，别个姑娘都羡慕我的名字。”她的双颊飞了点红上来，笑容里拎得出羞涩。


    “好嘞。那花花姐，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忙的吗？”魏摇芙利索地喊起了这个名字，她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江璐摩挲着手中的一次性纸杯，热水隔着单薄的纸壁，将温度传给她的指腹。她凝目看着胡花花。


    被两双眼睛盯着，胡花花哎哟一声，很无奈般。


    她皱着眉笑，摊开手道：“我哪里有事情要你们做哦，那都是我要做的事情，你们歇着就可以了。有什么需要的，我女儿也可以帮我的忙，你们就好好休息嘛。”


    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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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花花背后，李奇歪出脑袋往前，反问里有阴阳怪气的嫌疑：“现在又不要我写作业了啊？”


    被堵了下喉咙，胡花花嘶的一声转过身去。


    这下，饶是魏摇芙和江璐想拯救李奇也无计可施，因为胡花花的手已经敲到了李奇的脑袋上。


    “你还跟我顶上嘴了？行行行，不要你做事，你快去写作业。”


    李奇捂住自己的脑袋，缩着脖子，脸上的神情有一瞬夸张的紧缩。


    旋即她又道：“不要，我先帮你弄点东西再去写作业。”李奇作势要往后面走。


    胡花花及时把人给拉回来，推了两下她肩膀，赶着人，“不要你做事，你好好读书就行了，快去写作业，不要吵我了。”


    旁观着这对母女的相处，魏摇芙和江璐的心思各有不同。


    江璐的双眼在无知无觉中失了聚焦，但眉心轻轻蹙着，她深陷于她自己的心事里。


    魏摇芙望着这母女二人的眼睛里存着淡淡的笑，眨眼时眨过去。她转头顾向江璐。


    失神的人还在失神。


    她握住她的手。


    冬天里的手，不放在口袋里，与暖和两个字没关系。


    但江璐却觉得有点暖和。她的手被魏摇芙的抓着，收紧的力道；仿佛，自己也被抓紧了。


    在胡花花去厨房、李奇回房间以后，江璐侧目看着魏摇芙，小小声道：“我很羡慕。”


    魏摇芙加大了握着她手的力度，并添加了新的拉力。


    她拉住江璐的手，把人往自己身前拽，继而拥抱显现。


    魏摇芙松开了她的手，松开了的手去了她背后。


    紧紧的拥抱。


    被抱住的人轻微地打着抖。


    江璐在魏摇芙的怀抱中，慢慢佝下去，把脸埋在魏摇芙的肩窝里。她们不管摄像机，不管摄影师。


    感受着后背轻轻的拍打，江璐的眼泪溢出，溢在魏摇芙的肩膀上。


    她重复着说：“我好羡慕。”


    魏摇芙用力往她身上靠，往她胸前捱，柔着声气：“我知道，我知道。”


    她回抱住魏摇芙，整个人都依赖着抱住自己的人，抽噎道：“我觉得，我很幸运。”


    魏摇芙抿了下唇，她耐心地等待江璐继续说，在江璐脊梁上拍打的手恪尽职责。


    “遇见你，很幸运。”


    “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想过未来会转好；遇见你以后，在转好。”


    “我没有女性朋友，以前，没有过。你是第一个。”


    “谢谢你，没有因为我的黑料而远离我。”


    江璐颤着声音，一句句呢喃。她泪如泉涌，肩膀不停抖。


    魏摇芙拍着她脊背的动作缓下来，脆甜的嗓子被有意柔化；“宝贝，让你幸运的不是我，让你生活转好的不是我，是不放弃自己的你。”


    “黑料算什么呢？你本身是没有错误的，怎么会被虚假的错误埋没呢？一切都是因为你值得，和我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你值得。”


    反问之后的词词句句，被魏摇芙一字一顿，她想把“值得”两个字刻在江璐身上似的。


    江璐却哭得更猛烈，她失了声，把自己死死地往下埋，覆在魏摇芙背后的手攥紧了衣服的布料。


    相拥良久，江璐把额头靠在魏摇芙的肩膀上，将趴满了泪的脸抬出来——仍然没完全见光，只是不再尽数陷在魏摇芙的肩窝里。


    她动着自己哑了的声音，缓缓道：“被讨厌……”


    魏摇芙不假思索地横插一声：“不是你的错。”


    她反问：“难道你伤害过谁吗？你违过法犯过罪吗？你做出过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吗？”


    待在她怀里的人顿了一顿，随即坚定道：“我没有。”


    魏摇芙搭在江璐脊背上的手重新动作。一下，一下，轻轻的拍。


    “所以，做你自己就好，你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被误会是其他人的问题，和你本身没关系，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去迎合所有人。内向不是罪过，慢热不是罪过。你是演员，你的首要责任是把戏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