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拍电视的人吗？”


    齐整的砖瓦房脚下，站来了身上色彩丰富的女孩子。


    一口气接一口气在喘，她仿佛累极。


    听到声音后便把脑袋给抬了起来，魏摇芙仰视着这个由远及近的女孩子，扑了两下睫毛，直点脑袋道：“是的是的。请问你知道李胜利的家在哪里吗？”


    女孩子的声音甜铃铃：“李胜利？我是他女儿。”她有别于当地其他会讲些普通话的人，乡音几乎没有。


    盼来了李胜利的女儿，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我叫李奇，奇迹的奇。”李奇为她们引着路，套着雨靴的脚没拿泥巴地当回事。


    她大步走，略有些骄傲地说：“我爸说，我指定能是我们家的奇迹，因为我妈挺难怀孕的，但是生下了我。”


    魏摇芙的脚步不自禁慢了些，她坠了些下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李求。


    台市的李奇，是台市李家的奇迹；蜀州的李求，是蜀州李家的工具——求子的工具，迷信的道具。


    不知道李求一事的江璐却也有些沉默。她的两只手揣在口袋里，一折就要断般的腿向前抬动。一脚一脚，踩在土路上。


    背对着她们的李奇不知道她们的心事，她朗朗道：“我爸跟我说过，再加上村子里的人都在聊你们，所以我一看到你们边上跟着扛摄像机的，我就猜到你们就是那拍电视的了。”


    “其实不算是拍电视，就是录制综艺，真人秀。”魏摇芙心不在焉地纠正，她两眼茫茫地跟在李奇后方走。


    “噢。”李奇仿佛根本也不在意他们拍的是电视还是综艺，她终于扯出十几岁女孩子应有的好奇心，八卦道：“不过，你们真的帮着小燕姐出去了？真是你们帮的啊？”


    她停下脚，谨饬地打量了一番周围，再回过身来，瞪大眼睛盼着江璐和魏摇芙。


    依依不舍地把自己的心思从蜀州拽回来，魏摇芙定了一定神，睄着李奇道：“用‘帮’字来说，可能不完全合适。我们只是推了她一把而已，真正让她逃离这里的，是她自己。”


    李奇跳跃的目光在魏摇芙脸上止住，她顿在那里，也许是在品味魏摇芙的言谈。


    她没再继续往前走，而是来到侧面的墙壁前，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地上，农具搁置在一旁，继而身体往墙上一靠，两只手背在自己身后。


    李奇低着脑袋，她一下下振着自己的身体，后肩一下下往墙上砸靠，轻轻地晃。


    “怎么？你有心事啊？”魏摇芙走过去，手撑在大腿上，俯着身笑问。


    玩笑似的，但李奇点了头。


    她仰起脸道：“可能是嫌我年纪小吧，我爸妈总不乐意跟我聊这件事。其实我一向知道，我算是幸运的了。”


    “我现在读的初中，是小燕姐读过的，有时候老师会提她两句，语气特别惋惜。”李奇在“惋惜”二字上加了重音。恐怕，她自己也是为何小燕惋惜的一员。


    “她以前读书很厉害，老师说过，她本来有机会去大城市的。老师说，她妈没远见，不知道小燕姐如果继续读下去，能带回来很多个一万块。”


    李奇重重跺了一下脚下的硬石头，兴许是跺得她脚疼，她的眉头皱了。


    皱了的眉头，也可能是为不平而皱的。


    她的口吻里有愤慨的意思：“我就不懂，凭什么女的就得嫁人生孩子？一回这村子里，就老是被那些人问，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问我觉得他们家的儿子怎么样。一群……”她的眼睛像她的口吻。


    李奇瞄了眼摄像机，抿抿唇道：“算了，不能说脏话，被我爸妈知道了，我就要挨骂了。”


    “你们都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吧？大城市里是不是就没有我们这种事情啊？”


    谁知魏摇芙还没动嘴，江璐就先利落地予以否定：“不。这根本上，和父母有关，大城市里也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是的。像我吧，我其实也是乡下的出身，农村户口呀。我是安溪西坪的，你知道传统铁观音吗？非遗茶叶哦，就是我们那里的安溪铁观音。”职业病发作，魏摇芙又不自觉地聊到了茶叶。


    她紧急拐回来：“不过，我的亲人之间感情都比较浓厚，都很在意彼此。我爸妈、哥哥嫂子，都很爱我。所以，你看，我现在就站到了镜头下面。”


    魏摇芙摊开手，直着身子立在李奇跟前，以展示自己的姿势。


    李奇小小年纪，但鞭辟入里，她指出关键：“你长得漂亮。”


    “长得很漂亮就能进娱乐圈吧。应该也有漂亮的，但是不被爱的人在娱乐圈里，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感觉，会不会被家里人压榨。”


    当即哑了口的魏摇芙无言。


    “你挺成熟的。”江璐瞰着李奇，短发挨着脸颊，深邃的眼睛里情绪浅浅。夸赞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偏有些不像夸赞。


    李奇大不谓然道：“这有什么成熟不成熟，是姐姐你先告诉我和父母有关的，你说大城市里也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我才想到的。”


    她洒脱地挥了挥手，和江璐神似，不把夸赞当夸赞。


    魏摇芙微微睁大眼，由衷道：“那你很聪明诶，反应这么快，一点就通嘛。”


    “噫。我有什么聪明的，我的成绩不算特别好，以后可能就是上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李奇把脖子一缩，笑着回避了魏摇芙的赞扬。


    然而她的否定却似乎并不是出于自卑，她歪着头仰着脸道：“不过我觉得，也不是非要成绩特别特别好才能过得好吧？我会努力的，很努力。”


    李奇没说她要在哪方面很努力，或许是每一方面。


    魏摇芙没说努力不一定能换来好结果，她冁然一笑，鼓励道：“那加油啊。总之我是觉得你很聪明，和成绩无关。”


    “嘿嘿。”李奇咧开嘴真心地笑，她站直身体，举起双臂，仰天长喊道：“希望小燕姐可以越过越好，不要再有坏人欺负她！”


    这呐喊的一嗓子，李奇大略不止想喊给天听，她转回身时，视线往摄像机上溜了一溜。


    她把背篓重新背到肩膀上，收拾着农具拿起来，冲魏摇芙和江璐摆摆脑袋道：“走吧！再磨叽下去，回家我得挨我妈的骂了。”


    “你们到时候都到我前面去行不行？我妈会看在你们的面子上不骂我。”李奇的机灵劲使出来，她眯眯笑地一步三回头，顾着魏摇芙和江璐。


    忖着些事在心中，魏摇芙把神抽回来，紧急仰起头望向李奇，爽快地一昂下巴答应道：“没问题。”


    李奇俏皮地朝着魏摇芙和江璐做了个抱拳的姿势，她的嘴角畅快地挤着脸颊肉，一排白牙，在她脸上是唯一能与眼白一较高下的浅色。


    在李奇转过身后，魏摇芙睁着那双挤满了新奇色的眼睛看向江璐，回视着她的江璐眸光一如她。


    二人相视着笑开，仿佛是李奇身上的鲜活被分享到了她们身上。


    通向李家的路不可不谓九曲十八弯，不过出了奇，先前魏摇芙和江璐从村民口中问得的方向没理解错。


    “其实我家离村口比较近，但是在里面，就不好找。你们能把前段路走对，真是很厉害了。”肩上背着，手里拿着，李奇在爬坡时依然干劲满满，她甚而还有力气掉个头过来，向魏摇芙她们竖起大拇指。


    走在魏摇芙手边的江璐已有些气喘，魏摇芙瞥了她一眼，自然地把自己的胳膊伸进江璐胳膊与胁部之间。


    魏摇芙捞着江璐的胳膊，状似无意地使劲带着她，自己则自若地和李奇攀谈：“李奇，我发现你特别会哄人哦。”


    来到李奇身畔，魏摇芙听着她的嘿嘿笑，悠悠然地把另一只手一探，将李奇拎着的农具拿到手上。


    对上楞了的李奇的眼睛，魏摇芙平白觉得她的鲜活全收进了诧然里，犹如是道旁的树，一部分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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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啦？”魏摇芙笑看着她，晃了晃自己新得来的农具，玩笑道：“你这么一具小小的身体，承担这么多东西，我看不下去咯。感觉自己肩上和手里都空空的，和你对比起来，特别像我在偷懒。”


    “剩下的路，我来背吧。”江璐调整着呼吸，她自魏摇芙的一侧绕到了另一侧，抬手搭在李奇挂着背篓的肩膀上，手指想挑下李奇的背带。


    结果李奇连忙往前跳爬了几步，站在稍高些的坡上，回身俯视着江璐，框大了眼道：“不不不！不能不能，你们是客人，哪有让客人拿东西背东西的道理？要是这样，你们就是挡我前面也没用了，我妈该揍我了！”


    紧接着，她拦在路上，向魏摇芙伸出手，定着眉睇着魏摇芙道：“你，把东西还给我拿着。你歇着不叫偷懒，你没责任帮我拿东西，谁说你偷懒？我骂他去！你快还给我，不然我真完了。”


    为了证明这个“完了”似的，李奇连连回头，仿若在害怕哪个角突然冒出她口中“会骂会打”的妈。


    魏摇芙被戳了笑点似的，只差捧腹，仰着脑袋大笑道：“你慌什么嘛，又不是不给你？都说了，会保护你的。等快到你家的时候我再还给你，你妈妈要是要训你了，我铁定第一个挡着。”


    她笑够了才正目，重新挽上江璐的胳膊，来到李奇下一些的位置，亮着眼看着跟前扁脸的女孩子，轻了声道：“我想帮你拿，是希望能和你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和客不客人的没关系，也没有说主人和客人的关系就不平等；只是比起客人，我更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你能把我们当做朋友，朋友不就是要一起分担的吗？”


    李奇对着她的眼睛，天光下，近距离的相视使人怔然。


    “……噢。”李奇眨了几下她薄薄的眼皮，小的深棕色的眼珠挪开，少顷后又挪回来。


    她瞄了瞄跟在魏摇芙边上的摄影师，口气里仿佛有愧疚：“对不起。我以为……”又消了音。


    李奇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们那个啥，想那个什么，我会好好配合的。”


    停在这坡上干呆了半刻，江璐的气缓了过来，她切中肯綮道：“你想说的是不是立人设？”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她不等李奇辩解，自嘲地笑笑，睨了眼魏摇芙再看向李奇，用着缓长的语调：“我是江璐，她是魏摇芙。我们——算不上大红大紫，但也不是籍籍无名；有的名，可能都算不上好听。”


    “我的黑料满天飞，澄清也不见得有大作用，芙芙更不需要在真人秀里立人设，她这个人有更吸睛的地方在身上，只不过也容易遭受偏见。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直说，我……不是个很喜欢解释的人，但从芙芙身上，我学到了一些东西，现在想用出来。”


    江璐的声线带着一以贯之的冷感，沉沉的，使人心安。


    李奇的嘴微微张开，她的视线在魏摇芙和江璐身上来回游曳。


    “我明白的。”她总算有了声音。


    李奇脖子微微前伸，加重了音道：“我明白的。”


    “我知道你们可能不是为了立人设，因为，这个魏摇芙姐姐的眼神，不一样。”


    她生涩地念出魏摇芙的名字，舔了舔嘴唇道：“我刚刚道歉，就是在道这个。我一会儿觉得你们很真诚可靠，一会儿想你们是不是在演戏，就一直在想这个。”


    “前面可能让你们误会了，我的意思其实就是，如果你们想演，我会配合你们。”前调是平和的语气，李奇又搬出自己的傲气，仿若是想证明她们在自己这里的特别：“一般想演的人，管他们多大的名气，我才不管！关我什么事？”


    她又嘿嘿笑，挠着自己的后脑勺道：“其实，我有点想关注你们两个。我爸妈给我买了手机，我不经常用，也不咋关注这个娱乐圈的事情，就是从同学嘴里听说过一点，比如池怜阙和宋谦来了我们这个小地方。前阵子有人说在镇上看到了，不然我还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