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太阳光从更高的崖璧折射过来，发出暗青色的幽光，仅能照亮深谷的表层，像是一汪死水，将人心底的绝望与悲伤无限放大。


    言蘅转过身，面容苍白，她看着眼前围住她的追兵，眼底略微生出些泪花，又很快被烈烈寒风给剥去，散落在空中消弭不见。


    “为什么要杀我？”


    言蘅想过很多的原因，从那场祸乱到被抓进血奴营，又到逃离，十几年间她从未停止过思考。


    他们已经杀害了她的父母，害得她们生离死别，为什么都已经到这地步了还不放过她？


    为首之人眼神锐利，话语中听不出其他的情绪，只有寒冷。


    “妖人出，中州乱，阴阳颠覆，天下祸起。”


    “如此，你还不该杀吗？”


    言蘅心底生出一股悲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她甚至无力去解释什么，从始至终只因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而已……


    “怎么找到我的？”她收敛起笑容，目光中带着决绝。


    大约许多人在猎物已处于自己绝对控制之下时都会放松警惕，总会让对方死个明白。


    “天下第一的卜筮师，时时刻刻都在测算叛逆分子的动向。除此之外，你应该清剿一下自己的身边人，想想自己为什么会被出卖。”男人轻蔑地看着言蘅，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


    言蘅眉头微蹙，心中疑惑什么叫出卖，她身边，谁会出卖她？


    都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怎么会有人……


    是谁？


    “好了，你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此处是个安静之地，作为墓地倒是个不错的地方。”男人抬起手臂，手指微勾，几十把弓箭对准了言蘅的方向。


    言蘅沉默着没说话，男人见她连抵抗都没有，只道：“给她个痛快吧。”


    弓箭手拉满弓弦，声音像是要崩断。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崖边风声猎猎，将言蘅湖蓝色的兰花绣案长裙吹起，在雪山的黑与白之间成为一道异色。


    “放箭！”


    数十道长箭离弦，在空中划出一圈弧度，犹如恶狗扑食，朝着目标迸射而出。


    与此同时，几方力量汇聚于此。


    言蘅作阴阳太极式蓄力，一道法术射出，面前雪地上骤然生出一棵数丈高的绿树，须臾之间将射来的箭矢尽数挡下。


    “阿笙！”


    一道破空之声从她背后传来。她尚未回头，心中却猛然一颤。这声音熟悉却又令她害怕。她一直在瞒着他，今日却是怎么也瞒不下去的。


    她转身向另一侧崖璧上看去，上面隐约站着两个人影。即便看不清晰，言蘅却知道其中一人必是秦启。


    他回来了。


    言蘅朝着上方微微一笑，她不知道秦启看不看得到，便算是一个道歉吧。终是骗了他，可如今她也没有可以补偿的东西了。或许他会恨她，又或许他根本不会把她放在心上，时间一久，他也会忘记的。


    言蘅什么都没说，重新转过身，她化出的那棵树已经散作光点，雪面上只剩下数十支箭。


    “喂！前面的人，哪条道上的？你们这么多人欺负她一个人算什么本事！”


    言蘅透过面前的人群看向远处，似乎是赵岩带着一队人马在他们后方将毒夜包围了。


    毒夜之人没想到还有变故，现下有些慌乱，连忙退开分两侧站立，一方对准言蘅，一方则是面向赵岩，弯弓以待。


    言蘅看到赵岩骑着马立在数十人前，一柄长剑别在腰间，意气风发，像是戎马疆场的少年将军。


    “笙姑娘，你别怕，我们马上来救你。”赵岩看到立于悬崖前已被逼到退无可退的言蘅，高声向她呼喊，让她放心他一定会救下她。


    另一侧悬崖之上，温照琰站在秦启身边，将下方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看在眼中。他看向身边之人，却发现他并未有动作。如今情形，他已顾不得许多，必须当机立断。


    “首领，您已经看到了，那是妖术。”


    秦启依然没有说话，温照琰不死心，此时如果不动手，万一事情传回毒夜……


    “首领，毒夜的人可能已经认出您了。若是今日他们中有人逃回去，您与那妖人之事便说不清了。”


    “他们不会有人能逃回去。”


    秦启面色未变，说出的话却惊到了温照琰，他从未见过秦启为什么人做到过如此地步，杀意已经蔓延出来，让他意欲拔出的剑又不得不按回去。


    几方人都还未动手，只听炸雷一般巨大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随之而来的霎时间天旋地转。悬崖边地动剧烈像是在海上巨浪中翻滚。


    秦启将剑鞘插入雪地，努力稳住身形，循声望去，登时张大双目，立马朝下方喊：“阿笙！是雪崩，快逃！”


    温照琰察觉出不对，伸出手的瞬间秦启已然拔出长剑，没有一丝犹豫，从崖上跳了下去。温照琰看着面前的空荡，失神了片刻，随后又像是想通了什么，转身往远处跑去。


    言蘅听到秦启的声音，侧身看到他从对面的崖边跳了下来，他抓住一根崖璧上生长的藤条，利用长剑划过崖璧减缓速度。利剑与玄色山壁摩擦发出点点金光，刺啦声似鼠类磨牙不绝于耳。


    但此地已经在剧烈晃动，雪崩之处定然距离不远，他又如何能快过雪崩呢。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言蘅扭头看向远处人仰马翻的赵岩等人，绝望地呼喊：“不要救我了，快走，阿慕！”


    亿万吨的白，挣脱了山的束缚，化为一堵移动的、咆哮的墙。它吞噬了路径上的一切，岩石、冷杉、时间、声音全然裹挟其中。雪浪的前端翻卷起灰色的雾和碎石，像巨兽吐出的混浊吐息，从雪山另一侧席卷而来。


    一种持续不断的、碾压一切的怒吼，淹没了世界上所有其他声音。空气被剧烈压缩，形成先于雪浪抵达的狂风，冰寒刺骨，带着死亡降临前腥甜的气息。


    当它最终在谷底瘫伏下来，化为一片突兀的、嶙峋的新生雪坡时，寂静以一种更绝对的形式回归。雪雾缓缓沉降，如同巨兽偃旗息鼓后疲惫的呼吸。被掩埋的一切都不再存在，只留下这片崭新的、平整的、无辜的、可怕的白色。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除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雪沫和雪山间前所未有的寂静。


    一切都在须臾间完成，秦启将剑死死插进崖璧之中，将身体紧紧贴近垂直的山体。雪团从他身后呼啸而过，犹如滔天巨浪。他根本来不及跳到对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笙被雪浪卷走。


    人就在那白浪的边上，小得像粒芥子。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那堵咆哮的白墙便到了跟前。那一抹幽蓝像是被个看不见的人当胸推了一把，又像片枯叶，被卷进了沸腾的奶浆里，还没等看清，便被无穷无尽的白吞了进去，再无踪迹。


    “阿笙！”


    远处的赵岩等人从雪堆中爬出，他们距离远，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又离崖边远，雪堆砸下来也能出来。


    赵岩双目死死盯着悬崖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身下冰凉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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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手心冻得生疼。


    他口中似乎有什么想要吐出，张着嘴趴在地上不断干呕。


    阿慕……


    这个名字……


    赵岩嘶哑地哀嚎，泪水忍不住翻涌一滴滴坠落在雪面，将一小片雪地化开。周围的人从未见过赵岩这模样，既不敢上前询问，也不敢离开。


    和包子抄近路赶来的白恕亲眼看到言蘅被雪崩卷落悬崖，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却挣扎着往赵岩身边爬去。


    他苍老的身躯颤抖着，像是米筛。待他费尽全力连走带爬到赵岩身边的时候，他一把抓住赵岩的衣领，像是要杀了赵岩：“你不是说你会救下小姐吗！你不是说你会吗！你知不知道，她是你姐姐，是你唯一的血亲！”


    包子等人站在赵岩身后，全然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赵岩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只是觉得那人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她旁敲侧击问他身世的时候，他心中既期盼过也许这是他姐姐，又骗自己死心吧，姐姐早就放弃他了。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当初她是被人掳走，被关押虐待了十年。她逃出来后，一直在寻找你。她是害怕你无法接受，才没敢揭露真相！”


    “去救她，去救她啊！”白恕没了力气，只是不断摇晃言慕，直到倒在地上，昏过去。


    与此同时，被更多积雪覆盖的毒夜之人也逐渐从雪堆中爬出来，将外面的一切都听下。


    悬崖之上，温照琰找来长绳甩下：“首领，抓住！”


    秦启的身体没有太多支撑，在崖璧上悬挂太久，又经历了雪崩，已经快完全失去力气。他松开藤条的瞬间抓住一旁的绳子，两只手已经被磨到全都是血，看不清手掌的样子。


    他用力拔出长剑，随后又往下跳跃数丈，双腿蹬向山壁，借力往外荡了三五个来回，随后猛然一跃，跳向另一侧。


    毒夜领头的男人看向飞跃悬崖的秦启。虽然毒夜与妖人屠所行互不交涉，但妖人屠的首领，他当然还是有机会能见到。


    “大人，此人乃妖人言蘅之弟。只要是与言蘅有关之人，都是毒夜的清剿范围。我等现下受了伤，还请大人相助，待我等回到毒夜，定会将今日之事尽数上报。”男人指向远处的言慕，随后向秦启躬身抱拳。


    秦启执剑走向言慕，双手的血滴落在雪面上，形成一道通红的痕迹。


    男人在秦启将要路过他时直起身，预备与秦启一道出手，却骤然感到喉间一凉，他垂下眸，看到白色的雪面被鲜血染红，随后是冰冷的死亡之气不断涌入伤口，他想要捂住流血之处，但那一剑极快，直击关口。血不断涌出，直到他倒下，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周围其他毒夜之人感到不对劲，纷纷拔剑冲向秦启。


    山寨的人从未见过有人能以一敌十，将这些高手在半炷香间就全部杀死。本来是一望无际的白，现在崖边却被无数的鲜血染成煞目的红。


    而那出手之人仅仅是手臂多了两道剑伤，他似乎见惯了血，这些死人并未让他停留一丝一毫。他的眉间染了红，却叫他俊逸的脸多了分邪魅。


    他只是在原地歇了片刻，大约是先前耗费的体力太多，终是走不动了。但也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他便不顾山寨的众人，从他们身边跑走，冲向山下。


    包子最先反应过来，蹲到言慕身边，使劲摇晃他，将他从失神中拉回。


    “老大，不管你是谁，笙姑娘是谁。如果你现在不去救她，她不是在雪中窒息，就是被刚刚那人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