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金瑛双手还保持着扎马尾辫的姿势，手指整理发圈边缘的碎发，眼珠子上下，沿着镜子里头洪宇的五官轮廓走。


    从机场回来不到半小时车程，到了别墅之后放行李换衣服，也不过二十多分钟，他有什么方案能准备出来？


    洪宇似乎是读懂闵金瑛的心思，直接开口：“我一直在看海运清洁能源相关的项目，也了解到一些国家的补贴项目和政策。现在中国、欧盟、新加坡、智利都对绿氨燃料有政策并逐步加大，长远来看，液化天然气换零碳排放的绿氨是趋势。”


    闵金瑛转过身来，手向洪宇伸过去，手心向上，四指往掌心轻轻勾两下。


    “坐下。”


    洪宇走过去，坐在闵金瑛指的床边，他把手上的电脑再打开点，转过去屏幕朝向闵金瑛。


    她却摆摆手，先问：“闵家的闵氏海运，液化天然气和氨能源，占比各多少。我的闵氏海运呢？”


    洪宇停顿两秒，回答：“现在两家闵氏海运主力燃料都是液化天然气，闵家的闵氏海运三年前开始批量投资实验室研究绿氨燃料，目前仅有短航线投入了绿氨动力船。”


    “卡点在哪儿？你找过闵氏海运里的哪些部门？这么多国家有补贴政策，为什么选澳大利亚不选别的？换了氨能源之后，航线试水怎么选？”


    问题如连珠炮，闵金瑛单手支着梳妆台，看洪宇回答。他倒是真的做足了功课，所有问题都能回答个七七八八，闵金瑛又追问细节，他也能说个大概。


    闵金瑛看洪宇看了半晌，等他回答完了，才伸手过去，接过他抱着的电脑，看屏幕上头的报告。


    川穹科技。


    这个名字闵金瑛并不陌生。


    已经算是新能源这个新兴行业里头的老牌企业了，三年前闵氏集团投资研究氨能源动力船，闵金瑛其实也同时摸底了好些个能源企业，只不过她的闵氏海运毕竟规模没有那么大，科研投资这样烧钱难回本的事情，当时她做不来。


    这家川穹科技，这些年因为经营不善，已经没有什么风浪了。洪宇是从哪里把这家公司挖出来的。


    “你上回提醒过我，找小型的科技公司，握着专利但经营不善的。我从闵氏集团的资料库里找到了这家。川穹科技濒临倒闭，正在四处拉投资，但他们手上握着氢能源储存的相关专利，我也找闵氏合作的实验室评估过，利用价值很高。


    “能源储存是闵氏海运面临的最大卡点，如果能够低价拿到专利突破，加上各国的税收倾斜，或许能够解决赵总监提到的资金紧张问题。不过，这需要更专业的判断吧，我只是觉得，按照行业报告和政策来看，氨能源这种零碳能源，会比液化天然气更有市场。”


    洪宇腰背笔直，双手半握拳放在身前，一脸诚挚带着些许忐忑，还真是职场上下级报告的样子。


    闵金瑛贴在触控板上的手指上下滑，把报告剩余的内容看完。


    “所以你建议我直接投川穹科技？你费心思选好的项目，拱手让给我？”


    “我原本想的是，我来当领投，找闵氏海运或者别的船商航运公司，出资验证技术和共享专利，然后吸引更大的风投资金。但如果是你愿意投的话，后面两笔我都可以省掉。”


    洪宇说完这话，自己先笑了笑：“你好我好，何乐而不为呢？”


    空手套白狼。闵金瑛嘴角上勾，心里暗骂一句，可她却看着洪宇脸上留着的几分笑意，愣了神。他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不对，好像她就没怎么见过洪宇笑。


    小小年纪算是没了爹妈，烦心事一大堆，换作谁也笑不出来。


    他这脸，笑起来是真好看，眉眼跟着笑容变得轻松，中和了深眼窝带来的疏离感，眼睛更是亮晶晶像星星。


    闵金瑛歪歪脑袋，直到洪宇的笑消失才开口：“我考虑考虑。但你这投资份额太低，获利占股就很不可观。而且让我这个名义上的姑姑来投资，在外人看来，你就是只靠家里的富N代，对你以后做生意也没有帮助。你也好好想想吧。”


    洪宇点点头：“我想过的，可一步步来吧。你手上的两家闵氏海运能够占市场，我这个名义上的富N代才能过得好，你说是吗？姑姑？”


    闵金瑛勾着嘴角笑了笑，把电脑合上丢回洪宇怀里，站起身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明白就好。”


    洪宇推开闵金瑛的手，跟着她站起来：“那我可以约川穹科技的人在深圳见面谈下一步的事情吗？”


    闵金瑛弯腰从行李箱翻出外套，抖了抖穿上：“把资料发给赵祈恒，之后再说。无论是在新船上试还是改旧船，都是大笔开支的要紧事。做事不要这么鲁莽。”


    她说完，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往门口刚迈出一步，扭头回来跟洪宇说：“也行，回国约一下川穹的人见个面吧，先别直说谈不谈合作，接触下。我记得川穹是个夫妻档，俩人还蛮有意思的。”


    洪宇抬眼看闵金瑛那副好奇被勾起，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可闵金瑛没有停留太久，丢下指示就出门去了。


    洪宇遵命把资料给赵祈恒，后者接的时候也是看了洪宇半晌，虽然是礼貌客气，可洪宇看明白赵祈恒并不想真的推动澳洲航向线的开拓。这事果然一交出去就半点回声没有，而闵金瑛在悉尼的差旅眼看就转过一周，即将要到尽头。


    悉尼似乎整座城市都早睡早起，闵金瑛在这儿显得不能更融入，早起去跑步，见各位合作方工作到下午，到了晚上娱乐全无，她还搞了条船傍晚出海钓鱼。


    洪宇好几次想拉着闵金瑛聊聊她到底怎么想，可不是被她三言两语地用别的事情扯走注意力，就是被她顾左右而言他地交下来新的任务。最后还是悬而未决，打太极一样不知道该何处着力。


    这天洪宇终于趁闵金瑛跟一个造船商参观完工厂，见赵祈恒没在，在回程的路上认真提起投资川穹科技的事。


    闵金瑛懒懒抬起眼皮，回应的话却不是对洪宇说，而是对前面开车的连湘：“去市区吧，好几天没吃中餐了，虽然后天就要回国了，可今天真的馋了。我给你发个地址。”


    连太极都不打了，洪宇扯了扯嘴角，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连湘跟着闵金瑛发来的地址，一路开去悉尼市区，在餐厅外的路边放下闵金瑛和洪宇，没有和两人一起去吃饭。


    工作日的傍晚，虽然是能直接看到悉尼歌剧院的热门景观餐厅，倒也不用订位置，服务生带着闵金瑛和洪宇在室外坐下，还贴心把两边的椅子都挪到能看见歌剧院的角度，这才放下菜单。


    洪宇点了两个菜就合上菜单，闵金瑛挑起眉毛。


    “怎么？你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没什么，只是不饿。”


    “哦？因为接下来回去就是考试周，压力大？还是有心事？”


    “没有，就这些就够了。”洪宇仍旧坚持。


    闵金瑛叫来服务生，点着菜单上洪宇说的那两道，另外再加了俩，末了还加上个网红的悉尼歌剧院小蛋糕，才把菜单还给服务生。


    远处歌剧院在夜色和变换的灯光中，戴上了面纱一样的神秘诱人。洪宇看着那个方向，却明显是放空眼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闵金瑛托着下巴看看远景，回头来看洪宇。


    她笑了笑，伸手在洪宇脸颊上捏了一把：“川穹科技的项目，我会跟投，我名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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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另外一家小型的造船公司，会提供场地和船只跟你合作做技术实验和改良。”


    洪宇扭过头来，看着闵金瑛。眼窝阴影里头的一双眼睛，在暮色中更难辨认情绪。


    “那你想要开的澳洲航线……”


    闵金瑛说：“我还在想。澳洲航线和南北两家闵氏的能源改造需要慎重考虑，也看后面的情况吧，如果验证可行，再说不迟。”


    洪宇张口还想再说什么，最后点点头，把话收了回去。


    菜品次第上，闵金瑛又要了杯葡萄酒，洪宇多看了两眼酒杯，她手一动就让服务生上酒单，直接让洪宇挑了一杯。


    “幸好是在澳洲，要是在北美，你这时候还不能喝呢。”闵金瑛看着洪宇笑，眼睛明亮带着点水润的光泽，像是葡萄酒在其中漫溢。


    她又说：“后天回国，飞机先回深圳，你大后天才开始进考试周，先回深圳看看你妈妈吧。听医生说，她最近精神状况稳定了很多，也开始康复训练了。去跟她说说话，但注意分寸，别刺激她。”


    “我有点怕。”


    闵金瑛的筷子停下：“怕去看你妈妈？”


    洪宇沉默半晌，发出一声“嗯”。


    闵金瑛轻轻啧了一声，摇摇头笑说：“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我教你的是‘人死灯灭，既往不咎’，可洪峥仪是失忆了不是死了，她还是你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她忽然想起什么，补充了半句：“敲诈勒索的舅舅那就不是人了，那个不算。”


    洪宇看着闵金瑛，痛苦在脸上毫不掩藏：“我知道我不对，可是我真的……我真的没办法面对我妈妈，我怕见她看着我的眼神，陌生、防备、害怕，我……”


    “好了好了。”闵金瑛抬手让服务生把蛋糕送上来，她拿出打火机，转动两下给蛋糕的蜡烛添上火光，“你前阵子生日都没吃上蛋糕，今天算给你补一个。”


    话题转换生硬，可洪宇只能跟着闵金瑛的脚步走。


    蛋糕上烛火摇曳，跟不远处岸边的海浪节奏迎合，闵金瑛一只手托着蛋糕，一只手挡在蜡烛那点火苗边。火光跳动，在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头像舞步。


    洪宇眼珠不错地看。


    小腿忽然被踢了一下，洪宇才回过神来，听见闵金瑛的声音已经带上几分不耐烦，“吹蜡烛啊。”


    洪宇伸手把蛋糕从闵金瑛的手上接过来，把火苗的舞步从她的眼睛中拉出来。他俯身轻轻吹一口气，火苗熄灭。


    闵金瑛跟幼师一样轻轻拍了几下手掌，声音也是矫饰的甜腻：“生日快乐噢，洪宇小朋友。”


    洪宇放下蛋糕：“我早就十八了。”


    他说完，把蛋糕挪到一边，拿起桌面那碗鱼肉馄饨上的勺子，把闵金瑛面前的碗端起来，给她先盛了几个。


    闵金瑛笑：“十八对我来说也还是小朋友。”


    洪宇端着馄饨，掀起眼皮看了看闵金瑛，把碗放在她面前，餐勺调转，送到她手边。


    闵金瑛拆了馄饨吞吃入腹，餐勺停顿，她喝了口葡萄酒，等葡萄酒香都在口腔里头消散，才开口：“你妈妈养你十八年，算上你在她肚子里要十九年，她一定有很多次机会可以选择放弃你或者送你走，可她没有，我想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是期待你的。她没放弃过你，你也不该放弃她。洪宇，害怕没关系，我们都是人，都会怕，可不管怎么害怕都好，人生在世顶天立地，要有担当。”


    洪宇给自己舀馄饨的动作卡顿两秒，他翻动手腕继续，嗯了一声回应闵金瑛的话：“我明白的。”


    他放下碗，勺子刚碰上馄饨，开口：“既然是补我的生日蛋糕的话，那能许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