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未逃脱
作品:《持节》 雪如棉絮般纷纷扬扬,天是白亮的,地是白亮的,连人也成白亮的。雪飘落在发间,颈窝,生满冻疮的手上……须臾化成一小滩水,雪水浸湿了破损的、露出脚趾的布鞋。
一人挑着装满矿石的担子,肩部磨出血,将他压垮,脚底一软栽倒在地。周围人已经麻木了,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继续干着手下的活,他们太累了,甚至有些艳羡他,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累,不会冷了。
沈嫽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然没了气息。
雪下了大半个月,人也越来越少,人少了,活就随之变多了,毡被是没有的,吃食是一日比一日差的。就连他们的住处都堆满了柴,以防被雪洇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可即使这样,柴还是湿了好多,剩下的柴不足以烧山,只能靠着人一点点撬、砍、凿。
山后被关着的女子们甚至连一床破袄都没有,沈嫽晚间将自己的毡被送过去,天微亮再偷偷拿回。
所有人过得苦不堪言。
这月余来,沈嫽摸清了矿山的运作方式,老三会点人出去砍柴,外面有人将饭送进来,亥时士兵们会来运矿石,这些都是能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地上的雪结了动,刚被踩化,新的雪又铺上,她小跑着到老三面前,“三当家,又死了个人。”
“他娘的,人死了就让他们丢出去,跟我说做什么!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嫽道:“柴也快没了,趁着还有些剩余,能不能拨出人手去砍些来?”
铁矿量越来越少,上头的人责怪下来,连带着老三也挨了骂。
老三心情烦闷骂道:“人,人,人,老子上哪给你弄人!你给老子现场拉人出来吗?”
沈嫽恭敬道:“磨刀不费砍柴工,把柴烘干烧山,凿矿也会轻松不少。”
老三望着那些“行将就木”的人,皱起眉。
沈嫽趁热打铁,“伙食不够分的,他们没力气干活,这雪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三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话外音,就快了。”
沈嫽心中一紧,面上露出喜色道:“可太好了!出去了我一定好好孝敬您,这一个多月来我算是看明白了,您才是实干的,这矿山压根离不开您,出去跟您混,我定能干出一番名堂!”
老三啐道:“你嘴上抹了油,今晚就别吃饭了。叫五个人跟我出去砍柴,挑老实的人。”
“哎!”沈嫽痛快答道。
她上前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停下,三当家让我们进城一趟。”
她余光注意到落延的欲言又止。
勒风年轻,比其他人更有活力,闻言连忙丢下手中的撬棍,“去城,是不是……?”
沈嫽压低声音道:“去林子砍柴,别想着逃,被抓住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勒风撇嘴道:“你怎么那么怂。”
沈嫽笑了笑,“会出去的。”
落延始终离他们远远的,却总忍不住打量他们。
昨夜沈嫽和卫谏商议了番,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人还没救出来都冻死光了。
身上的药粉药丸也都救济人去了,他们将自己的后路给赌进去了。
现在唯一的入手点就是落延。
林子里的积雪到了小腿肚子,沈嫽每走一步,牙关都颤了颤。
好冷。
等出去了她一定洗个热水澡,在房间里烤上两个火炉,盖上三层厚毡被,捧着热茶。
想着想着,冷意减轻不少。
卫谏伸出手让她借力,沈嫽不着痕迹摇了摇头。
林子很深,深到不知往哪里逃才能出去。老三一直盯着他们,只允许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砍。
砍了许久老三斜靠在树干上打着哈欠。
勒风丢下手中的斧头,蹑手蹑脚地走,起先还是走,紧接着变成小跑。
沈嫽是最先发现他逃跑的,心中紧张不已。一方面盼着他能逃出去,一方面又担心他被抓到。她眼睫颤了颤,卖力挥起斧头向树干抡去。
积雪深厚,跑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几乎是在他开始跑的瞬间,老三就睁开了眼,他低声呵骂了句,大步跑去去追。
勒风跑得虽快,林子他是没来过,很快就被老三抓住。
他扬起手中鞭子向勒风抽去,鞭子从他背后落了上去,衣裳当即被抽破,勒风踉跄几步,栽倒在雪中。
他手嵌入雪中,试图撑起身子,又被鞭子抽倒,脊背鞭痕累累,“小贼羔子,还敢跑,老子抽死你!”
老三下了死手,勒风“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红白刺目。
沈嫽急骂道:“你长本事了,还敢逃,回去我定饶不了你!”
她对老三道:“三当家,他平日干活挺卖力,打死了他又少了一个劳力,我回去定好好责罚他……”
一声鞭子声打断沈嫽的话,鞭子落到了她身上,火辣辣的痛感从她臂膀延伸到腰腹。“你瞎眼了!挑的什么人,他要是逃了,老子当场打死你!”
沈嫽连声称是,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痛,上前搀扶勒风。
勒风昏了过去,背后的衣裳粘黏着皮肉,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卫谏上前背起他,望向沈嫽的唇张了又合。沈嫽轻轻摇头,“衣裳挡着呢。”
出了勒风这事,剩下的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歇了出逃的心思。
暮色渐深,几人来回好多趟将柴背了回去,老三望着那些只够烧三五次山的柴道:“明天要是砍得比这少,哼……我让你们长久地歇在林中。”
他不允许卫谏将勒风送回,冷声冷气道:“能活下来是他命硬,活不下来也是他自找的。你们谁要是动了逃跑的心思,掂量着能受得了多少抽鞭子!”
他们回去时快到亥时,勒风起了高热,雪来了兴致,下个没完,沈嫽咬咬牙脱了外衣盖在勒风后背,替他挡着风雪。
卫谏眉头紧锁,最终没作声,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回到棚中,卫谏小心翼翼将勒风放到榻上。众人围了上来,这间棚子都是些心智不全之人,说话也颠三倒四。
“他是跌倒了吗?”
“笨死了,他是被‘鬼’给咬了”
还有人咿咿呀呀的,只能辨认出一些音节。
沈嫽轻咳一声,她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龟兹王病重没了,王储继位要迎娶王妃,巡街见民。勒风听闻王储是个贤君,动了出逃找王储做主的心思,这才被三当家罚了。”
沈嫽言语太过冷漠,可这些人心智不全,只知道沈嫽会给他们住的地方,给他们吃的,对她很是亲近。
她话一出,落延生生呕出一口血,身形踉跄,扶着榻瘫坐在地上。
卫谏正一点点扯去勒风身上的布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从前不知怎么形容沈嫽比较恰当,如今想来,用“水”作比再合适不过了。
勒风被抽打,她挺身相护,回到棚中又能快速从这件事中抽离,按照他们所商议的进行。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于道。如今不可不谓是“动善时”(1)
沈嫽上前搀扶起落延。
落延一把攀住她的胳膊,按在了她的痛处,沈嫽没忍住,闷哼了声。
他几近绝望问道:“新王继位?”
沈嫽“嗯”了声。
落延咳了两声,摇头道:“你们怎么知道毗礼这个名字的,你们在诓骗我。”
沈嫽笑了笑,“您这是承认了?”
落延抬眸,胡人多是粗犷的,可他是异数,举手投足间像是长安的贵公子,他失了力气,撑地起身又再次跌坐在地,“你们是谁派来的?”
沈嫽附在他耳边道:“我们自愿来的。”
落延闭上眼,向后仰去,“动手吧。”
沈嫽道:“天太冷,有些事再拖下去真要‘一语成谶’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没空说了。”
说罢,沈嫽转身离开。
落延望着沈嫽的背影,咬了咬舌尖撑地起身。
卫谏将粘在勒风肉里的布条一点点清理干净,沈嫽探向他的额头,比来时还要烫上不少。
“没了药,只能靠他自己撑着。”
沈嫽有些懊恼自己将药全给别人使了,可如果那时不让她使,也是不能的。
“大兄……”勒风迷迷糊糊地唤了声,气息奄奄。
沈嫽上前握住他手,她不该让他去的,这么机灵的一个人,有了出逃的机会,又怎会不逃?
她该想到这一层的。
“我在。”
“我好……疼”
沈嫽轻声道:“你想听两军交战的场景吗?”
勒风闭上眼,“嗯。”
沈嫽讲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讲到精彩处问起勒风的想法。
勒风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沈嫽就在他旁边一直讲着,她太怕勒风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卫谏撩开席帘,冒着风雪出去,最后一株能镇痛的草药被他采摘了,他心里清楚多半没有了,又不愿在棚内袖手旁观。
远处滚滚车轮声,矿石碰撞声、士兵呵骂声在空旷寂寥的夜中清晰非常。
天地间白茫茫、雾蒙蒙、灰沉沉。身体上冻到发颤,心中却有一池烈火,混着浊油,灼灼燃烧。
(1)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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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未逃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