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春月柳
作品:《持节》 沈嫽提前在城西埋了金银,本计划从矿山中出逃,应急用的,如今也能勉强算是用到了她身上。
老三他们不住在矿山,亥时一到便不准许矿役们出来,别人不知道缘由,沈嫽却是猜出来了。
老三不光夜间轮流安排人守在这看着他们,还从他们之中选人去管人,自己躲清闲。
罗什一死,众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都想顶替罗什的位置,既能够少干活,又能够有单独的通铺。
有人大着胆子对老三溜须拍马,有人一边咬牙唾弃,一边卖力干活,希望这活计落到他身上。
当老三从城西空房拿到了金银,宣布沈嫽接罗什活时,虽有人不满,却没有太大的异议。
只是纳闷一个新来的,怎么就能够讨好老三呢?
老三也算说话算话,给她拿来毡被,厚衣,不过破了洞,脏臭些,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他们总睡在地上也不是长久之计,有总比没有的好。
沈嫽去罗什的住处看了看,他一个人住了整个大通铺,光毡被就有三四条,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无铺可住。
酷似王储的人还在昏迷,也幸好沈嫽承了罗什的活计,才能替他遮掩着,否则他早就被草草一裹扔在如同木塔亚一般扔在林子里任其自生自灭。
她和卫谏商议一番,决定先把酷似王储的人背到罗什的棚子来,看在他们眼皮底下。
安顿好他后又将没抢到床铺的人聚集起来,让他们随自己走。
称她为提婆的少年从铺上跳下来,亮着眼睛问道:“你带他们去哪?我也要去。”
沈嫽笑问道:“我把他们卖了你也去?”
“去!”
沈嫽指了指那些智商只有三五岁的人道:“你带好他们行吗?”
“行。”他爽快答道。
“我叫勒风,我可以认你当我兄长吗?”
“随你。”她心里想着龟兹王城的事情,心不在焉,随口一答。
勒风的眼睛更亮了几分,阿兄就连说话都有豪杰风范!
卫谏低声对沈嫽道:“你歇在最里面。”
她也是这般想,将众人安顿好后,和衣躺在通铺上。
勒风兴冲冲地爬上榻,“我要和阿兄一起睡!”
卫谏扯过他道:“她是我外弟,亲的。”
勒风上下打量了卫谏道:“不像,你没有我阿兄的英雄气概!亲的又如何,我想挨着阿兄睡。”
卫谏不和他争执,脱了外衣放在他与沈嫽中间,闭眼装睡。
勒风没了法子,叫嚷道:“阿兄!”
沈嫽道:“睡吧,困了。”轻轻闭上眼,侧身面向干草席子。
勒风没法,气鼓鼓地脱了衣服,赌气般对卫谏道:“她现在是我阿兄了,你还隔了一层。”
又干了两日的活,酷似王储的人才醒来。
彼时,沈嫽正在给人放饭,这几日伙食越来越差,连馕饼都没有,只有一桶发粘的稀粥,里面混着麦麸,豆子,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眼望去,说是泔水也不为过。
他扶着棚杆向这望来,卫谏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抬眼示意了沈嫽,她心领神会,放快了分饭的动作。
分完饭她与卫谏一同向棚子走去,那人见沈嫽向他走来,往棚侧躲了躲。
沈嫽将稀粥递给他,“你病了,我们照顾了你几日,喝完粥躲好点,别让老三发现。”
他怔了怔,视线在沈嫽卫谏二人身上来回转换。
“别看了,我们被抓来没多久。”沈嫽道。
她这两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就等着这人开口。
“多谢。”
“你来这多久了?”卫谏问道。
“几个月了。”他模糊答道。
沈嫽卫谏二人对望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的意思。
无需卫谏,连沈嫽都看出了这人与王储的不同。王储周身冷寂,像是寒地中独傲的一株白梅,混在雪色里。
眼前的人虽然与他面相相似,却比王储要柔和许多,若说王储是白梅,那么他就像是晒了太阳的毡毯,没有锐气。
“不知怎么称呼?”
他摇了摇头道:“我记不得名字了。”
卫谏上前两步,对上他的眸子道:“我见你面善,赠你一个名字怎样?”
眼前的人默不作声。
卫谏自顾自说道:“毗礼。”他顿了顿,“毗礼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好名字。”他笑道,“你们照顾我几日已不胜感激,哪敢再令二位费神赐名,我想了一个,就叫我落延……”
他高热了几日,将将醒来,说话气若游丝,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他身子晃了晃,手伸出去撑着棚杆借力,脚下连连踉跄几步,顺着杆子倒下。
卫谏眼疾手快护住他的头,将他放到了榻上。
老三挥鞭扯着嗓子叫骂声传来,沈嫽回头再次望了一眼落延。
卫谏边走边道:“他是装晕的。真正昏倒的人脖颈没有那么紧绷。”
沈嫽道:“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下午凿山的时候,沈嫽将勒风安排在自己身旁。
勒风手拿撬棍敲打铁矿石,喋喋不休道:“你是不是看我根骨奇佳,要教我绝世武功?”
“绝世武功?”沈嫽笑道:“我不会。”
“你前几日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和我阿翁讲的绝世武功简直一模一样!”说着勒风拿起手中的撬棍舞了起来。
“落水狗?”沈嫽想这个比喻挺有趣的,光头被老三交给了首领,首领当场将光头射杀。
光头被射杀的消息传来,受他欺凌已久的人反倒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大都是一种兔死狐悲的麻木。
兔死狐悲,悲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沈嫽清了清嗓子,“我可以教你,但是你得给我解闷。”
“好啊好啊!我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河里游的我都能说出个一二来。”
“那你就说说像你这么机灵的人怎么被抓进来的?”
“我……”勒风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闯进来的。他们说城西有鬼,我不怕鬼,想把鬼抓了给玩伴们炫耀,结果被“鬼”给抓了。”
“你被抓来多久了?”
“比你早上半个月。阿兄,你那么厉害怎么被抓来的?”
沈嫽一本正经道:“和你一样来抓鬼。”
勒风兴奋地砸向碎石,没收住力气,碎石溅到了他的头上,“我就知道我们投缘!连被抓的原因都一样!”
沈嫽笑了笑,“你知道那个昏迷的人叫什么吗?他又被抓来多久了?”
勒风撇嘴道:“你不认识他啊,那你还救他?”
“顺手的事罢了。”
勒风心说:他日后也要像阿兄英勇救人后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
“我来到这他就在了,他干活不麻利,挨的打可不少。他这人很怪,不喜欢说话,只跟那群傻子混在一块。”
沈嫽点头,指向东边道:“那边管事的可是二首领?”
勒风看向那边指挥人干活的大胡子,“他跟我们一样是被抓来的。我听说二首领被大首领杀了。”
“杀了?”沈嫽不可置信道:“你莫不是在胡诌?”
“我没骗你!他们都这样说,说是二首领不同意采矿还是不同意别的事,当众被大首领射杀了。”
“那三首领还对大首领俯首帖耳的,他不怕么?”
勒风冷嗤,“他啊,有奶就是娘。”
*
天色渐晚,沈嫽掀开草扎席帘,走到棚外张望。
她思忖了一下午王储的事情,越想越心惊,心惊过后,一种难言的、抑制不住的兴奋感在她心头萦绕。她盼着和卫谏说出自己的猜测,可等了许久未见他人影,于是索性出来等着。
棚子外,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这样亮的天,这样空旷的地,沈嫽心生恍惚。
塞外,长安,彭城,乌孙又到如今的龟兹。她从未安稳过,是注定要飘零一生么?
棚内的微光摇曳,隔着席子透出来照在地上,将她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
“怎么在外面待着?”卫谏手捧着碾碎的草向她走来,即便一身破旧布衣,仍濯濯如春月柳。
若他未曾来此,有师长相佑,此时应在朝廷之上执笏而立,想必又是一番别样光景。
“落延在里面。”沈嫽想了想,还是用了“落延”这个名字称呼他。
“没想到这草药还能在矿山中生长,将其研碎敷在伤处能消肿止痛。”卫谏手捧着草药给她看,眉眼也跟着手上的动作弯了弯。
沈嫽问道:“不是有药粉么?”
“没这个有效。”
沈嫽偏头看向卫谏的脸,长长的鞭痕已经结痂了,像一只狰狞可怖的蜈蚣趴在上面。她招了招手道:“别进去,就在这我给你敷上。”
卫谏怔了怔,笑道:“我不用。”
他走到沈嫽面前,轻声道:“伸出手。”
沈嫽不解,却还是将手伸出。
这是卫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她的手,明明正值桃李,手上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粗糙的茧子,新起的水泡,层层叠叠。
他轻轻将草药敷在沈嫽掌心,冰凉的触感弄得她痒痒的,“敷上半个时辰就行,水泡破了不要去碰它。”
沈嫽低头看着卫谏小心翼翼地将一层层草药铺开,推拒道:“我皮糙肉厚,好得快,以后不需要去采了,被巡夜的看到,免不了一顿打。”
“我会多留意。”他道。
沈嫽席地而坐,将手搁在腿上。她压住心底的兴奋,尽量放平声音道:“关于落延,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卫谏看向远处,“我能想到的,你都已经猜测出来了。一种可能,他就是毗礼,不愿与我们相认,另一种可能是……”他偏头看向沈嫽。
沈嫽接道:“另一种可能他才是真正的毗礼,你还记得龟兹王对我说的话吗?”未等卫谏回答,沈嫽又道:“当时不甚明白,现在想来他说的是‘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