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仙侠古耽(叶邈)

作品:《存稿

    外门弟子难得乘内门弟子飞剑,一时欢喜,长云却察觉叶邈神色郁郁。


    叶邈盘腿坐在李淳剑气加持的鬼工剑上,背对愈来愈近的归一宗,俯视听道原万家灯火远去,彻底没辙。


    他初出秘林,在人界游历半年,何时像这样烦闷?说不上如鲠在喉,倒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心神不宁罢了!


    不过因明远兄所留书信,他回秘林的希望转移到了劳什子陆归清身上,否则,他早就化形离开了,这捆仙索比秘林先生的大麻绳弱得多,能捆叶邈,可捆不了玄猫。


    可话又说回来,不知为何,那陆归清,他也是打心底里不想见的!


    灯火退去,一条白玉砖所砌的万阶求仙道蜿蜒而上,如盘龙虬结在万仞嶂之间,鬼工剑猛地俯冲,叶邈后背发凉,便知归一宗要到了。


    这滋味,比秘林先生检查功课前的忐忑更挠人心肺。


    众弟子落地,叶邈仍盘腿而坐,双腕却被捆仙索提溜起来,他艰难起身,倒退着往仙门而去,趴着的晏知默悠悠转醒,见他一张又白又俊的脸皱成一团,黑如锅底,吐出口中塞的衣袖,惊道:“天杀的,他们对你用毒了!?”


    叶邈苦恼叹气:“毒死我也罢!”


    “小师兄,看来今日又抓获了魔修,收获颇丰呀!”仙门前,一道童声响起,声音清脆,不辨男女。


    李淳递上令牌给那人查看,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罢了。”


    其余弟子皆将令牌交与那人,那人一一查过归还,好奇:“哦?那功勋点用来打牙祭也不差。”


    叶邈被拽着后退,见说话那人有意无意凑近他,捆仙索轻轻一推,他转了个小圈,正巧避开那人视线,刚走两步,他趁李淳一个不注意,拧身看那人,两人视线相对。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头顶用红绳左右各扎一髻,圆脸圆眼,小鼻红唇,白色道袍套在身上,可爱得紧。


    那道童见他,抚了下巴,若有所思:“哦?是你?”


    这人认识他?叶邈不及深思,被捆仙索一推,一脚踏过归一宗护山大阵,怪异的触感惹得他浑身惊颤,仿佛神魂被细细搜过一遍,惹起阵阵颤栗。


    下一刻,比外界更加浓郁的仙气涌入五脏六腑,穿过四肢百骸,将肉身浊气步步逼出,魂体都巩固一二分。


    不愧贵为天下第一仙宗,放一条狗进来都能修成灵犬。


    李淳又召出剑,道:“朱洮,你们速速回知行院禀报树儿村之事。至于你二人,随我去一趟戒律殿!”


    “是!”


    众人应下,长云却迟迟不动,李淳心中叹气,知道徒儿感念叶邈对小弟子的救命之恩,上前一步,垂头低眉道:“小师兄,叶邈今日助我等杀邪尸,并无冒犯之意,也并未触犯门规,更非我宗弟子,戒律殿刑罚过重,还望……还望小师兄能网开一面。”


    长云拱手:“还望小师兄开恩!”


    叶家沟中其余几人虽不知叶邈真实身份,倒也早就见过面,也齐齐拱手。内门弟子喝到:“谁敢左右小师兄的决定?”


    李淳下巴微扬,倨傲俯视几个外门弟子:“我要将几人送往戒律殿,还容你等置喙?!”


    朱洮长云冷汗涔涔,一步未退,双方一时僵持,路过弟子频频侧目,宗门前那小道童叉腰看戏。


    叶邈突然从李淳身后探出头来,大受感动:“各位大恩大德,在下铭记在心!各位还是不要替我求情罢,毕竟小师兄是能左右戒律殿之人,连陆归清定的规矩都能随意更改!”


    晏知默哈哈抚掌:“妙啊!”


    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大惊失色,李淳的脸更是唰地一白,鬼工剑出鞘:“不、不知天高地厚!”


    “何人不知天高地厚。”


    一道低沉缥缈的男声自天边响起。


    “师叔!”


    “首座!”


    “见过首座!”


    “陆首座!”


    鬼工剑摔落在地,所有人单膝半跪在地,俯首行以大礼,屏息凝神。


    那捆仙索一时着急,没轻没重将叶邈向地面一扯,叶邈身手矫捷,顺势盘腿而坐,俯下腰身躲在李淳身后。


    不知为何,那冰天雪地似的声音笼罩下来,他一股寒凉便打脚底窜起,刺得他浑身炸毛,竟像那笼中鸟,掌中雀,左右瞎扑腾,横竖逃不掉。


    夜空中,一点浓墨先出,数片雪袍随后而至。


    一道黑袍悄然落地,威压磅礴,蔓延四周,压得在场之人难以呼吸。叶邈只瞥了一眼,那人身形高大挺拔,墨发披散,整个人覆盖着大雪荒原冷月当空的冷寂。


    这便是明远兄信中所说的陆归清?隐隐有熟悉之感,似是故人,可又实在违和,恍惚应是一位身着归一白色道袍,束发正冠,气息平和之人才是。


    可他叶邈何时识得这么一个高高在上之人?多是些秘林的飞禽走兽,难不成有谁也化形出来了?


    那方李淳冷汗涔涔,胸膛打鼓,喉中滞涩道:“是外出时遇到的一位……一位道友,他语出冒犯,损我宗名声。”


    一道温润之声响起:“淳儿啊,那你的捆仙索在何处呀?”


    叶邈只觉双腕上捆仙索一惊,散成几段,像虫子般贴着地面,鬼鬼祟祟爬回李淳腰间芥子袋中。


    那人笑着摇头:“淳儿,捆仙索可不是捆绑民间凡人用的,既然触犯门规,那便去你师叔殿中领罚吧。”


    李淳背部紧张弓起,咬牙辨道:“父亲,此人身手不凡,并非常人,我将他带至宗中,也是另有原因!”


    李砚书将扇子一折,笑意不变:“哦?”


    李淳欲将叶邈与墨寻有七八分相似之事说出,扭身卡住叶邈肩膀,勒令他抬头,没料到这人一时似玄铁般坚硬,愣是纹丝不动,李淳手上加重力道,手臂却兀地一软,竟是被卸去力道。


    只见叶邈被一道仙力轻飘飘地扶起身,被迫抬头。


    “他就是——”李淳回头望向父亲和陆师叔等长辈,登时像掐了脖子的大鹅,所有言语都咽进肚中。


    一群长辈之中已有人倒吸凉气,目光在叶邈与首座之间惶惶游移,气氛冷硬,无人表态,就连父亲也将扇子挡住脸,仍掩盖不住惊诧的双眼:“淳儿,你好心做了件坏事呀。”


    那张神似故人的脸,因烦闷无语而轻蹙的眉,双眼灵动而黑白分明,甚至是鼻梁弧度,无一不在撕扯着眼前众人深埋十八年的记忆。


    可那人被魔域领主碎了魂,魂灯已灭十八年之久,死得不能再死,遑论转世?


    若真有转世,他师兄陆归清何苦上天入地求之不得,徒劳在归一宗沉寂十余年?


    众人神色各异,叶邈心中好奇不断攀升,而那正对自己之人,戒律殿首座陆归清神色冰冷,只一言不发瞧着他,双眼如一口深潭,一种无法言说的未知情愫被飓风撕扯搅碎,封在神魂最深处发酵壮大,被表面的波澜不惊随意掩去。


    此人微妙的表情仿佛放大了十倍,让他看的真真切切。


    这些人为何如此反应?这人又为何这般看自己?


    电光火石间,叶邈忽然想到山门那道童的话,想到两个可能——他们认识他,或者,他长得与他们相识之人十分相似……待他试探一番。


    叶邈假装鲁莽,不顾众人目光,揉捏手腕缓解捆绑带来的不适感,又锤锤肩膀,李淳力道太大,捏得他骨头疼,这才盯准了陆归清,往前一个大踏步,清嗓,高声道:“我要告你们!”


    众人又是一惊。


    叶邈中气十足:“堂堂归一宗,竟然随意囚禁凡人,我要告到天罚阁!撤了你们戒律阁首座!!!”


    天罚阁乃一阁一门十二仙宗之首,由各大仙门与凡尘国家共同主持,平衡各仙家事务,处理仙家之间、仙家与凡人之事,岂容一个凡人随便登门?


    众人闻言,捧腹大笑、震惊疑惑、轻蔑不屑俱有,李砚书笑得不停摇扇,旁观许久的晏知默闻言,又抚掌:“妙啊!”


    叶邈哼道:“除非——”陆归清帮他做一件事。


    “那便告吧。”


    叶邈一愣。


    陆归清目光不移,语气冷淡,从袖中取出一册清律簿,又取出一支墨色毫毛笔,公事公办:“若要告至天罚阁,得先经过我戒律殿。按照章程,姓甚名谁,年龄,家住何处,家中几人,所告何事,都需一一登记,说吧。”


    他手中笔尖已悬在簿上,提醒道:“这清律簿可辨真假。”


    李砚书侧目。


    这是只能说真话了,叶邈骑虎难下,双眼微眯,如实告知:“叶邈,澜沧州榕城叶家沟之人,年龄已记不大清,家中无人,所告为——”


    陆归清手指轻点笔杆,打断他:“此地偏僻,你为何一人外出?又千里迢迢来到归一宗,居心为何?”


    陆归清慢条斯理审问,字字句句将他逼得哑口,他只得随口想了说辞:“只是为了游历九州。”竟是胡乱将明远兄的说辞道了出来。


    陆归清抬眸:“何人能证明?”


    叶邈见长云跃跃欲试,赶忙道:“我想出来就出来,还要谁证明?”


    陆归清敛眸,收了清律簿,冷声道:“便是无人可证了。此人心思不纯,未经我允许,不可擅自出山。”


    陆归清草草下了定论,山门前的道童不知何时站到了叶邈身侧,用又尖又细的声音领命:“好嘞陆首座,我一定加强戒备,连一只蚊虫也飞不出去!”


    叶邈万口难辨,一时又心生怪异,只觉陆归清这人身上违和颇多。


    晏知默惊道:“莫不是一群没脸没皮的地痞流氓!”


    李淳闻言手握佩剑,在长辈面前又不敢造次,只恶狠狠盯着晏知默。


    李砚书合扇,敲击手心,为难道:“师弟啊,这只是淳儿自作聪明引出的一场闹剧,世上相似者颇多,师弟还需宽心啊。”


    陆归清不以为然,并不去看叶邈,道:“此行是我突兀,还请各位回殿中继续商议邪尸一事。”


    陆归清身影一晃,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其他人也随之离开。


    李砚书倒是不急,拍拍叶邈肩膀,无奈道:“我师弟有意戏弄你,只是他下的令,我也不好左右,正巧最近听道原风波不平,宗内总归是安全的,就为难你在宗内呆上一段时日了。宗中之事,皆可询问犬子,若是他有办得不妥当的地方,你用此枚传声简向我告状便是。”


    李砚书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荧光流转的青玉传声简,交与叶邈,将李淳看得好生羡慕。


    叶邈这才从别扭感中回神,知道离开归一宗一事再无转圜之地,只能收下,好奇问起邪尸一事:“仙长,我不与那浑人一般见识,你是个明事理之人,今日在树儿村所见所闻吓得我够呛,你们宗弟子还受了伤,不会像咱们平凡百姓一般变成邪尸吧!那我们这些没有仙力的人难逃一死啊!”


    朱洮等人没料到他会趁此问起小师弟的情况,俱是着急看向李院长,李砚书安慰道:“各位放心,有三院各位长老控制,受伤之人并无大碍。”


    那看来是有事了。叶邈摇头,装呆卖傻:“我不信!都是幌子!”


    李砚书为人亲切,好说话极了,将折扇抵着下巴,笑道:“若是不信,各位自然可以随我前来一探,淳儿,你也跟来,领罚之事容后再议。”


    “是,父亲。”李淳垂头耷耳,在叶邈等人面前还是冷哼一声,骄矜地挺起胸膛。


    李砚书不愧是归一宗院长,两指一并,往地上画出一个阵法,众人站上去,眨眼之间,竟传送到了一处大殿,装潢肃穆压抑,整墙文书卷轴,半开书卷铺满沉木长桌。


    陆归清冷若寒铁,伫立在大殿中央对传送而来的几人视若不见,探出手朝前输送仙力,与周围几位仙风道骨之人共同托起两人。


    那二人生死不明,叶邈定睛一看,一人是长云的小师弟,另一人身量小,竟是叶家沟假仙人挑的那个八岁小子!


    长云急切地向前一步:“阿若!”


    朱洮按住他的肩膀:“不可急躁。”


    李砚书将扇子一收一合,加入阵中,流光从扇中流入两人身体,阿若小师弟四肢扭曲,被仙力强行压下,而八岁小童则是死气沉沉,胸口不见起伏。


    四周无人,晏知默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凑到叶邈身边,捂嘴冲他耳边说悄悄话:“叶邈兄弟,这些人诡异得很,咱找个机会逃了罢?”


    “啊!”


    “啪!”


    阿若一声嘶叫,双手双脚鲜血涌出,几条又长又细的血色虫子被仙力拽出来,收到一个透明瓶子中,一条漏网之虫竟滚落到晏知默脚边,将他骇得大惊失色。


    晏知默忙跳开,堪堪躲开虫子溅起的鲜血,哪想那虫子竟将身子一弹,扑向晏知默,将人追得朝李淳那处跑去:“叶邈兄弟!叶兄!叶兄救我!”


    “蠢货。”李淳冷哼一声,双手抱剑,三步当一步移开。


    “晏兄,我来也!”叶邈忙追上去,一脚踩住那虫子,鞋底不断挣扎蠕动,他只觉恶心,提剑将虫子展成两半,那虫子竟不死,变成两条虫子疯狂挣扎!


    叶邈皱眉,只好一边踩一条,看向始作俑者,陆归清置若罔闻,施法将阿若从头到脚检查一遍,颔首,才将人送出阵法。


    阿若一个趔趄,摔进长云怀中,捂住头道:“头好晕……长云师兄,我这是在何处?师父……”


    长云将人好生安慰一番,朱洮几人伏地跪拜,纷纷谢过各位院长长老。


    陆归清道:“傀儡丝会损害心智和神魂,祓除的一个月内不可劳神伤心,切记。”


    “傀儡丝!?”李淳惊道,“难道这些人不是邪气入体导致的神魂错乱?”


    李砚书等人撤了仙力,阵法失效,只在小童身上布下护元阵,防止外物侵入损伤身体。


    李砚书叹气:“非也,淳儿,你历练中还需多加细心才是。”


    李淳垂头:“是,父亲。”


    叶邈远远听了一耳朵,脚下的虫子一阵蠕动,被一道仙力控制收回瓶中,与瓶中另外几条虫子纠缠缠绕,惊恐得缩成一团。


    白日消灭邪尸之时,这些虫子可从未露过面,他也不知这些邪尸竟然由傀儡丝控制。


    不过这些傀儡丝又是何物?


    那边李砚书将此事细细道来。


    原来傀儡术只是如炼丹、炼器、画符一般普通的术法,只需制作傀儡,炼制出傀儡丝,再将傀儡丝植入傀儡中,使用法术便可操纵傀儡。


    这归一宗的弟子都会在格物院修习这一门术法,还有其他门派多多少少都会涉及到这一术法。未入门者可借法力直接控制傀儡,入门者可控制傀儡丝以操纵傀儡,精进者可在傀儡丝中储存仙力,让傀儡听命从事。这其中的区别,不过是考验操纵者控制仙力的多少以及精细度,并不是什么玄妙深奥的术法。


    这次邪尸潮的怪异之处,就在傀儡丝本是死物,而控制邪尸的傀儡丝是活物!它们不仅将活人当做宿主,残害神魂,还有自我本能,遇到会危险断尾潜伏,遇到活人还会大肆繁衍!


    叶邈望着那瓶中焦躁扭动的傀儡丝,倒吸一口冷气。他如李淳一般,只知其害,不知为何为患。


    不过殿中二人一起救治,他们为何没能逼出小童身中傀儡丝?其中或许还有蹊跷。


    叶邈手一抬,直指那生死不明的小童,指责道:“那小童为何不治!不是你们归一宗之人就放任不管吗?”


    晏知默接上:“就是!明知这傀儡丝厉害,还乱扔,是何居心!”


    叶邈瞥过去,他仗着这些人待他不同,才敢大放厥词,这位天衍门的“弟子”倒确实有一颗豹子胆,佩服,实在佩服。


    晏知默目光坚毅,低声道:“我与叶兄有难同当!”


    叶邈闷闷一笑,这人实在有趣。


    李淳气极,此二人的话无礼又冒犯,本就是好心施救,怎么就成他们归一宗应做之事?刚才又被父亲训过,心中更是不满,也不管叶邈到底是不是墨寻,只怒道:“治不治由师叔说了算,岂容你们在这指手画脚!”


    一颧骨颇高的瘦高老头也捋着胡子骂:“好你个无礼小贼,出言不逊,果真是个泼皮无赖!”


    李砚书和稀泥,笑呵呵道:“严院长万不可先入为主,对这小友有什么偏见才是。”


    严院长冷哼一声,直言:“陆首座,既然这小碎催不是他,便赶出归一宗,免得污了宗门名声!”


    陆归清神色如常,既未否认,也未维护,只看向叶邈时恍惚了几分,众人明了,心中叹气。


    致知院院长苏清让道:“那又如何,要是这叶邈天资高,归一宗照样能将这叶邈纳入门下!”


    严院长:“你!”


    叶邈闻言更加放肆:“你们少打岔,别管我像不像你们哪位故人,那小童是救还是不救了?”


    李砚书道:“小友,不瞒你说,此人由陆师弟六个月前带回宗里,若不是有陆师弟千里迢迢前去相救,这位小朋友可是早就被邪修残害了。”


    六个月前?不正是他离开叶家沟之后?叶邈心中一咯噔,看向陆归清,见他缄默如初,想破头也猜不出这人为什么会千里救人。


    叶邈压下心中怪异,高呼道:“原来如此,哎呀,刚才是我心急了,这个小童是我叶家沟的,还多谢陆首座相救啊!”


    晏知默:“你变脸竟如此之快!”


    李淳磨剑霍霍。


    李砚书恍然大悟,冲严院长道:“严院长,你看这小友也是情有可原。”


    “哼!你对他们倒是好得很!”


    叶邈道:“那为何你家弟子半日就能救好,而他六个月了却还是这般呢?”


    李砚书有问必答,说起最初陆归清将此人带回时,神情呆傻,像个提线木偶般。众人试图检查出小童身患何病,却一无所获,不过三日,小童便昏迷过去,他一探,那傀儡丝竟然早就啃食了小童半边神魂,装模作样补了上去,不料被他们仙力所伤,开始装死,也就导致小童昏迷不醒。


    “如果强行取出他体内的傀儡丝,这孩子必定丧失半魂,魂散而亡啊!”


    叶邈想到树儿村山洞中的几个半魂者,但此事只有自己查探得出,同行的李淳等人并不知晓,只好按下不表,只说:“邪修实在是太可恶了!”


    李砚书道:“此事我归一宗定当解决,只是还请小友和在场各位保密啊,若是引起了慌乱……”


    众人都应下,李砚书看向晏知默:“这位道友是……”


    晏知默道:“我乃——咳咳!晏知默,师父告知我归一宗有大机缘,便前来一看。此事在下定当保密!”


    李砚书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道:“若是无事,那今日已晚,各位便回去休息吧。淳儿。”


    李淳拱手:“是。”


    他正欲带叶邈离开,只听细碎的叮铛声,皮肉骤然一紧,头发丝惊得根根直立。


    一个白影鬼魅般地闪到二人中间,道:“首座吩咐,请你前去镇妄峰歇息。”


    “不可!”


    “归清,不可啊。”


    “师弟……”


    “这这这成何体统?”


    殿内一时炸开锅,李淳不可置信瞪大眼:“师叔,那是您的——”


    叶邈可不管镇妄峰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现在只要是与陆归清有关的,他都心中没底,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地难受,本能想离得远一些,赶紧道:“要不还是淳儿兄来吧。”


    几方争执不下,殿内一人弱弱自请:“叶兄若是不嫌弃,可住在我院中。”


    严院长看向叶邈朱洮等人:“哦?你们认识?”


    叶邈心道不好,竟忘了阿若刚醒,还什么都不知道,一笑:“哈啊,是啊,阿若啊,你身体虚弱,在下还是不叨扰你了,镇妄峰、镇妄峰也不是不可以。”


    严院长逼问,朱洮见事情败露,顶着压力,挑挑拣拣交代了叶家沟相识之事,请求由长云等人照顾叶邈,陆归清瞥了眼阿若,道:“青墟,将他送至息尘院。”


    也好,可前去见见叶石,也不知他现在状况如何。


    阿若满心满眼都是叶邈,闻言抿唇笑了笑。


    李淳被留下,青墟开阵,将叶邈与朱洮等人传送至息尘院。


    息尘院是归一宗外门弟子休息就寝之地,依山而建,多是院落木屋,此时已烛光微弱,大多数人已就寝。


    青墟横在叶邈与几人之间,沉声道:“定神钟已过三响,还请各位回屋休息,叶邈之事由我负责便可。”


    “是。”


    朱洮等人恭恭敬敬,拱手离开,阿若回望,正见叶邈依依不舍朝众人挥手。


    叶邈看着几人背影,等等,晏知默呢?


    叶邈定睛一看,夜色中哪有晏知默的身影?青墟还真把晏知默落在戒律殿了!但愿他不要指着陆首座的面大骂特骂。


    青墟看起来与他一般年纪,却不近人情,带着人瞬移到一处傍溪小院中,青石整齐,不见芜杂,他推开东厢门,


    “嗒。”


    一个响指,几处烛火亮起,只见靠墙用沉木筑了一面多宝格,一堆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窗边放一张花梨木软榻,铺着厚厚的雪狐绒,榻边的矮几上搁着几个精巧的小玩意儿,还有几碟小吃糕点。


    叶邈两眼放光,一心在软榻和小食上,一个是睡的一个是吃的,真难抉择!


    回过神发现青墟已在门口,不言不语的,只看他,叶邈见状,忙道:“这位……青墟道长?我方才瞥到其他人屋内也只有一床一柜,为何我的这么,额,奢华?”


    叶邈刚说完就想收回这句话,还为什么,难道不就是因为自己与陆归清旧识相似吗?


    青墟声音冷硬,道:“叫我青墟便可。陆首座下令,我不清楚。”


    叶邈指着屋内问:“那这些东西原本是在镇妄峰的?”


    “嗯,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休息,这些物品都可以带来。”


    “真真是神奇!”


    “这是一个阵法,如果你想,只要关上门,默念镇妄峰,再打开门便在镇妄峰上。”


    “嘶,好东西,不过这镇妄峰是什么地方?”


    “陆首座休息的地方。”


    此人看着油盐不进,像刀枪不入的铁桶,却比李淳他爹还和善,意外地好说话,问什么都答,叶邈将人请进屋,强按着他坐到软榻上,青墟别在腰间的两只小铃铛叮铃叮铃响了一会,被他蹙眉一按,才勉强停下。


    叶邈眨眨眼:“你的铃铛很精致,声音很好听啊。”


    “归一宗弟子倒是避之如洪水。”


    叶邈给他塞了一口桃花酥,自己也吃:“为何?”


    “我出现时便会将人逮捕至戒律殿。”


    叶邈状似不经意提起:“唔?好吃。那岂不是有很多弟子讨厌你们陆首座?”


    青墟未答,撇开眼。


    看来是的。


    叶邈道:“大抵是陆首座太强了,众人敬畏而不亲近,强者如斯啊!我虽见识浅薄,也听闻陆首座大名呢,听说他天下独绝,天文地理皆知,什么剑宗、天宝宗、天衍门的弟子都比不过。”


    青墟眼中浮起一丝笑意。


    看来拍马屁是拍对了,叶邈天花乱坠地夸了一番,完全不像在陆归清面前能躲就躲能避则避的模样:“你有所不知,我就是久闻你家陆首座大名,只敢远观,他一靠近我,我的手啊脚啊就不知道怎么放,所以陆首座要我去镇妄峰,我那是想去又不敢去,担忧亵渎我尊敬崇拜之人啊!”


    青墟道:“哦,是吗?”


    叶邈猛猛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猫眼诚挚无比:“所言非虚,陆首座大名名冠九州,我正游览九州,想找传闻中的秘林,与我同行的晏兄弟就是天衍门弟子,他不知秘林位置,却说陆首座知晓!”


    “天衍门弟子通常在夏季便入归一宗,你的这位晏兄弟是否为天衍门之人还有待商榷。”


    晏知默果真是个江湖骗子,看来他的话是信不得了。而明远兄信中所言天衍门已灭,看来也并非定论。


    “至于秘林,天下秘林众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秘林,陆首座倒是有一件仙器,叫万方镜,可映射心中所想,所思所念若为实景,万方镜便可指明位置。”


    “哦?唉,可惜在下实在不敢冒犯陆首座啊,这可怎么办?”


    青墟道:“归一宗不日举行仙门大比,陆首座将万方镜献了出来,作为彩头,你大可以以散修身份一试。”


    叶邈得了信息,不再追问,问:“青墟兄,你会参加吗?”


    青墟道:“不知,陆首座让我参加,我便参加。”


    两人聊了些其他事情,叶邈虽对那位众人三缄其口的神秘之人抱有十分之一百的好奇心,但只询问了一些归一宗洒扫应对进退之事。


    夜深,青墟离开。


    他前脚刚走,叶邈后脚便关了门,确认人离开后,心中默念镇妄峰镇妄峰镇妄峰,小心翼翼推门。


    咦,推不动?


    叶邈用力,才勉强推开一条缝,那漫天的风雪便灌满屋子,刺骨的寒意如从十八层地狱而来,浸入骨髓,玄猫赶忙后退,门被吹得砸回门框。


    他褪了满衣冰霜,光溜溜扑进软榻里,用雪狐绒死死裹进自己,颤抖个不停。


    好冷,好冷,好冷啊。


    门外伫立之人,仿佛能听见屋内痛苦的低喃。


    .


    戒律峰,戒律阁。


    众人并未散去,仍在僵持。


    陆归清负手而立,淡淡道:“既然你们说他不是墨寻,那我便收他为徒。”


    “不可啊师弟。”


    “归清啊…


    翌日。


    醒神钟三响已过,息尘院弟子多数已收拾好被褥,洒扫过早,前往各峰修习早课,筹备仙门大比一事。


    日出,日上一竿,二竿,三竿,四竿……,雪狐绒下缓缓滑出一条手臂,在满室日光下莹莹发光。


    那手随意捞过白软顺滑的雪狐绒蒙住头上,许久才拉下被子,露出睡得泛起几丝红晕的脸。


    叶邈半眯着眼,扫视屋内各色陈设,噗通一下又倒回软榻,舒服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不知为何,昨夜睡得格外地好,现在醒来,连魂体也稳固几分,若是在这归一宗多待上几日,他那随地昏死的病估计会缓和大半。


    他又眯了一会,想到要去寻叶石叙旧,捞过衣裳穿上,坐到铜镜前,想束一个与归一宗弟子类似的发型,哪想以前都是顺手往脑后一绑,一时眼不是眼,手不是手的。


    门外青墟叩门道:“叶公子,这里备有宗门服饰与早膳。”


    叶邈放弃与人作对的头发,散了发,将人请了进来,见一白袍,一流云纹归一带作束腰,一白玉令牌,心道不好,道:“青墟兄,难为你给我送这些糕点茶水,不过这归一宗衣裳……好吧。”


    青墟还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目光扫过叶邈散开的头发,叶邈忽然汗颜,不自在地将头发向后撩去。


    青墟将托盘置于小几上,忽道:“归一宗门规,无论内门外门抑或问道生,弟子仪容需整洁统一,以示道心清静与有教无类。近日各方筹备仙门大比之事,仪容仪表要求严格,更不得散发外出。”


    叶邈听得头大,看了眼青墟头顶,想到要将发冠顶在头上,便浑身不自在,却听一声“失礼”,青墟已然取过木梳,手指拂过他肩头散落的发丝,轻拢慢梳,不过几个呼吸,叶邈便见镜中的自己脑袋后绾了个微松的发髻。


    见状,叶邈晃晃脑袋,欣喜道:“我这辈子都没绑过这般舒适又妥帖的头发!”


    他还是玄猫时,爱护毛发,常常舔得锃亮,虎兄舌头大,舔起来事半功倍,可他舌头倒刺太多,几乎将皮给舔下来。当了人,这头发毛躁,舔一口舌头疼,只好学民间之人用木槿叶洗发,好不容易晾干,散着又容易吓坏人,又只好用布条绑起来,虽然绑得乱糟糟的也就是了。


    青墟却不知怎的,低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在下唐突。”


    叶邈倒是没听过这话,拿了点心,凑到他身边打趣道:“若我是女子,青墟兄可就犯下非礼之罪了!作为赔礼,一会你带我去找朱洮兄呗,我想向他寻一个人。”


    青墟允下。


    小半个时辰后,归一宗七十二峰之一,翠微峰,演武场外,一道半丈宽阵法亮起,叮铃一响,叶邈随青墟落地,听取四周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演武场弟子颇多,合力运巨石修缮武台者,除草洒扫者,腾飞挂绸挂灯笼者,都齐齐停下,战战兢兢,神色仓皇:“青墟师兄。”便不敢多言。


    “朱洮在何处?”


    “回禀师兄,一个时辰前,朱师兄带着长云等人巡峰去了,想必再有半炷香时间便能回来。”


    青墟颔首,携人往翠微峰峰前广场而去,叶邈回头,见那些人一惊,忙做起手中事。那七八名弟子合力运转功法,用仙力运起一人高的青黑“筑基石”,口中齐齐低喝,额角青筋暴起,缓缓将这巨石严丝合缝地嵌入武台破损的边缘。


    叶邈隔着一层薄薄面纱,道:“他们好生厉害,必能在大比中取得名次。”


    青墟不语。


    走远了,叶邈才听见演武场传来的窃窃私语。


    “朱洮师兄不知犯了什么错,青墟师兄居然来了!咱们要不要给朱洮师兄通信?”


    “戒律殿的人来,通信有何用?不过是罪加一等。”


    “不知青墟师兄身侧那人是哪个宗的高人,竟蒙着面纱。”


    叶邈无奈,要不是他的面容与别人相似,又不能从归一宗道袍上扯下一片布来,他临行前何必向青墟兄求一张可遮掩面容的面纱?


    不知为何,青墟兄似乎是不愿给他的。


    “青墟师兄。”不远处,朱洮带着长云几名弟子巡逻归来,纷纷拱手行礼。


    叶邈拱手道:“朱洮兄。”


    朱洮抬头,犹疑一会,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略带疑惑的眸子,恍然大悟:“原来是叶兄弟,才别一日,就该刮目相待了啊!”


    之前两次相见,叶邈只是从乞儿模样变为江湖沧桑浪子,相差不大,今日穿上白亮的道袍,腰身一束,青丝拢起,面上一面白纱飘飘,说是光风霁月,仙气飘飘也不为过。


    叶邈失笑,说起叶石一事,朱洮命其他弟子向峰主复命巡逻结果,带着长云与叶邈二人前往后山。


    “当时从叶家沟离开,我带着一众弟子又破了两起失踪之案,叶石倒是颇有力气,在围剿头目中立了功。将他带至归一宗时,已是宗内大比最后几日,他仙骨中下,孔武有力,虽为人憨厚,但心性上乘,峰主便将其收为外门弟子,做一些杂役。”


    “他与叶家沟外刘家嘴一人交好,二人资质相差无几,又投缘互补,常常是一同做事,很少出差错。”


    叶邈抚掌:“甚好。”


    朱洮笑道:“且从未生过事端,在峰中颇守本分。”


    叶邈道:“那是更好。”


    几人来到后山丛林小道,挑水砍柴的弟子通常在此条路通行,此时有一人上山,二人交谈,却只有一人脚步声。


    一人道:“哼,他算什么东西,我刘不凡才是能修得大道之人,我呸!你下次遇到了人,就应提前提醒我,将我放下来,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俩今晚的饼,连同明日的饭和卤肉可都没了!我的那半份,你更是想都不要想!”


    另一人粗粗道:“是!刘兄!”


    “还有,下次遇到那个朝你吐口水的灵猪,你别那么生气,反正最后还不是给我们杀了吃肉,知道了?”


    “知道!”


    那二人出现在几人面前。叶石虎背熊腰,脸庞黝黑,双肩挑着一条担,四桶水。另一人颈戴长命锁,将扁担当做长凳,坐在叶石脖子上,格外悠闲,正是叶家沟前被“仙人”哄来,放话要成仙光宗耀祖的刘家嘴刘不凡。


    朱洮见状,连忙谢罪,叶邈笑道:“朱洮兄有何过错?即使有错,也理应向你们家峰主说才是。不过我倒是知道为何叶石会本本分分的了。”


    叶邈跳至二人身前,叶石吓了一跳,忙弯腰将肩上盛满水的四桶水连带着一个人卸到地上,愣愣地站在原地,刘不凡忙用手肘杵他,拱手道:“翠微峰弟子刘不凡见过仙长!”


    叶石有样学样。


    叶邈试他,装腔作势:“哦?同为翠微峰弟子,你为何将他人当做坐骑啊?”


    刘不凡扑通一声跪下,抖如筛糠,将头垂得更低:“坐骑?这、这是弟子昨日崴了脚,叶石心善帮我。”


    “哦?原来如此。”叶邈看向叶石,“是吗,叶石?”


    叶石挺起背:“是,仙长!”


    叶邈一把扯下面巾,嘻嘻笑道:“叫我什么?”


    叶石两眼滴溜溜:“木……头?叶邈!”


    叶邈知道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正巧青墟来了,他便请青墟从芥子袋中取出食盒,给他展示了一番,将人弄得口水直流。


    青墟随手起阵,腰间铃铛微响,几人便被传至五谷堂,那几桶水也凭空运至了后厨大缸中。


    宗内规矩,除了寝室与五谷堂,其余地界不可进食,此时临近午时,五谷堂已饭菜香气飘飘。


    青墟等人早已辟谷,先行离开,叶石刘不凡二人仅引气入体,尚需饭食,此刻五脏庙已闹腾个不停。


    叶邈取出食盒陈列餐食,叶石吃得满嘴流油,刘不凡则一边吃,时不时探头探脑,望向大堂外柱边等候的青墟。


    叶邈向他询问近况,刘不凡答得详细,小心翼翼道:“叶石竟认识仙长这样厉害的人物,实在是令人惊讶!”


    叶石挺胸:“叶邈,从小认识!”


    叶邈颔首:“叶石与我同是叶家沟之人,半年前在叶家沟裂谷外,我们还见过。”


    刘不凡大惊,艳羡道:“原来都是榕城之人,实在是给榕城长脸了!”


    叶邈问:“你的脚如何了,我认识一位大能,能帮你医治,不到一呼吸就能好。”


    刘不凡惶恐:“已经好了许多,午后便能行走,不必劳烦仙人!”


    叶邈知道他扯谎,也不再多问,又与他说了些和叶石相处之事。


    刘不凡见着眼前仙长,满是艳羡之情,又听他受人颐指气使,布衣蔬食的过往,渐渐入迷,露出势在必得的表情。


    叶邈话挑着说得差不多,见其他未辟谷的弟子陆续来五谷堂,便辞别二人,与青墟一道离开,瞻仰归一宗那一宫一殿二阁三院三十六福地洞天七十二峰去了。


    刘不凡见二人离开,忙捡了叶邈落在桌上的面纱,塞到叶石怀中,叶石信他,只夹肉吃饭。


    .


    第三日,叶邈前去知行院,以散修身份报名参与仙门大比,倒是听到了不少事。


    譬如澜沧州榕城叶家沟有一个叫叶邈的,从小痴呆,被人欺侮,年少时被赶到村对岸的榕树上讨生活,不知为何变得无比高贵,连翠微峰朱洮、戒律殿弟子青墟都恭敬伺候。


    种种事情,全是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像是打小跟他一个榕树窝窝里长大似的,加上那青墟朱洮,更是令人信服。


    叶邈放下笔,旁人见他长相俊美,便伸着脑袋瞧他字迹,直道:“叶邈兄弟的字龙飞凤舞,筋骨奇峻,定是下过苦功的!……你就是叶家沟叶邈?!”


    叶邈此时并未佩戴面纱,冲他微笑:“是呀。”


    那刘不凡果然心术不正,倒是正中他下怀。


    转念又想,刘不凡人微言轻,造不起如此大的声势,又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人大笑道:“没想到叶兄弟如此丰神俊朗,风言风语果真是信不得,也难怪,大比在即,总有宵小不务正事,嘴子碎。”


    叶邈双眉一蹙:“恼啊,恼啊,我才到归一宗几日,竟不知是谁在捉弄我。”


    那人道:“不过我见叶兄弟独自来报名,想必并非流言中眼高于顶,娇贵之人,又见你甚是谦虚自重,只听在下一句劝,叶兄任他各路牛鬼蛇神,自岿然不动。你应不知,五十年前的那次仙门大比风雨更甚,那位凭空出世,一剑霜寒各大演武场,颇有如今陆首座之神,最后拔得头筹,得守拙宫宫主青眼……咳咳咳咳!失言失言。”


    那人连忙取下腰间身份令牌前去登记,避开那一声声越来越近的鬼催似的铃声。


    叶邈已从天榜上知道“那位”是谁,谢过那人,见当值弟子将纸上叶邈姓名录入天榜。


    千年前,归一宗一宫三院长老从周天星辰引出一缕先天清气,炼制一方虚悬道碑,是为天榜。


    天榜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底座四方,道碑高九丈九尺,暗合天数,黑底玄虚如宇宙,流光溢彩,矗立于知行殿广场之上,表录入之人修为进退、战绩胜负。


    那天榜几十上百万姓名,金光大盛者登顶,能见清晰姓名,暗沉发黑者落在底部,与底座融为一体,而灰败黯淡者,则是死伤退隐,近年没有再次录入姓名,至于隐士大能,不在意天榜排名者,榜上已无姓名。


    仙门大比五十年一次,此时榜上前十金光有,黯淡者有,第一名竟黯淡无光,几乎隐去,叶邈方才前来,看了半晌,勉强才认出“墨寻”二字,他往下看,戒律殿首座陆归清位居第二。


    当值弟子将叶邈墨痕刻入其中,天榜发出点点金光,那道墨痕汇入天榜几十万明灭姓名中,沉在底部不见踪影。


    当值弟子将一块空白的精铁令牌附在天榜上,待法则认证。


    “咦?奇怪,为何没有反应?”当值弟子暗自嘀咕,被叶邈身后的戒律殿弟子青墟轻轻一扫,头涔涔不止,忙取下令牌,再次覆了上去,竟还是没有反应。


    青墟负手,道:“何不换木质令牌?”


    当值弟子犹疑道:“禀告师兄,木质令牌质地脆弱,恐经不起天榜雕刻!”


    旁人本就听叶邈大名,又见青墟,此时听到木质令牌,一时挤眉弄眼。当值弟子找出一面木质令牌,看向叶邈,自知冒犯似的,犹疑不决。叶邈倒是颇为好奇,不知道木质与精铁有何门道,问起此事,当值弟子叹道:“这木质令牌合该无修为之人所用,在下担忧对客人不敬啊。”


    叶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木质令牌也可,好使就行。”


    当值弟子用仙力将木质令牌贴到天榜表面,免得那天榜法则穿透令牌,误伤自己。


    众人翘首以盼,一时金光大盛,闪得围观修士拂袖捂眼,叶邈只是竖了竖瞳孔,欢欢喜喜接过那自动飘来的木质令牌,一入手,令牌上烙印的姓名还暖和得紧。


    “这……”当值弟子落下袖,见状,仍是恭恭敬敬地将一纸修士参赛规则与注意事项、一只储物的芥子袋、一副丹药、一卷记载归一宗简易地图的卷轴一并交给他,“恭祝阁下在仙门大比中大放异彩!”


    “谢了!”


    叶邈面上不见赧然,高执木质令牌,冲青墟畅意笑道:“你瞧,榕城叶邈。”


    青墟颔首,视线略过天榜广场,见无人作乱,便随叶邈离开,不管身后哗然。


    叶邈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把玩令牌,十指纤纤,手背浮有淡色青筋,青墟收回目光,道:“不必伤心,你虽没有仙力,但实力不俗,万方镜并非不能取。”


    叶邈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处理刘不凡一事,回过神:“哦?我这三脚猫功夫未曾给青墟兄耍过,青墟兄何出此言?”


    青墟直言:“一瞧便知。”


    叶邈手肘搭在他肩上,向他全方位展现这令牌,揶揄道:“哈,倒不知是该信天榜,还是信青墟兄这一张嘴了。”


    青墟目不斜视,仍是冷傲道:“接下来是测仙骨。”


    “诶?”叶邈捞出那张附了规则的纸,仔细看了一番,“第二项应是赴仙门大比的开幕大典,为何要去测仙骨?”


    叶邈见他不答,心下了然,估计又是什么不方便说的事情,这几日青墟兄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只有一些不便应答之事才装死装木头,譬如晏知默何去何从,估计都是远在戒律峰的陆归清指使的。


    这几日思索下来,仍不知那陆归清将他囚在宗中是何意,若只凭容貌几分相似,便把他当做天榜之首,将过往诸多事与情放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那可真真是为人不齿,贻笑大方。幸好那夜见面后,陆归清不再出现,否则他得学晏知默,大骂陆归清无情无义,冷血淡薄。


    不过他手下的这位青墟是个顶好的人,叶邈将大比令牌和纸扔进腰间芥子袋中,道:“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青墟兄,好人,善人,你带我去找刘不凡呗?你给我的面纱似乎落在他那儿了,我得取回来。”


    话毕,青墟开阵,二人身形又是一闪,眨眼便到了翠微峰演武场外的鸣鼓楼上,只听演武场喧哗不止。


    叶邈望去,演武场中吵闹之人大抵分为两拨,皆是愤怒模样。


    一中年女子撸起袖袍:“刘不凡,你真当自己攀上枝头做凤凰了?只不过与仙长见上一面,便趋炎附势,自命不凡,连最基础的峰内任务都不做!”


    刘不凡在她面前娇小无比,却丝毫不惧,将手一挥,那小山似的叶石便站到他身前撑腰,刘不凡冷嘲热讽:“讲些什么话?狗都听不懂!你们资质差,一辈子都只能做做杂役,寿命不过一百年,说这些,只是眼红我与仙长有交情罢了!天大的机缘,你们得不到便要毁了去?休想!”


    他身侧一弟子将扫帚一扬:“这活儿还作甚!跟着刘哥自然吃香的喝辣的,还怕做错事被罚?你们也是没眼力劲儿,那仙人是叶哥好友,又将面纱留与刘哥,说明什么!要提携咱们刘哥啊!你们再这般装腔作势,等刘哥飞黄腾达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叶石呵呵傻笑,刘不凡高扬头颅,学着高人的模样拂袖,似乎已经是众人敬仰的大能,将腰间精铁令牌一亮,就差施威让对方跪下:“我已经报名仙门大比,你们就等着我一举夺魁!”


    中年女子后的一青年噗嗤一笑,骂道:“就你?平日学堂里不听讲,课后不修炼,就连简单的宗门任务,都要欺压着呆傻的叶兄弟帮你做,次次偷懒,连挑水的力气都拿不出来,枉论仙门大比!我看呐,第一场就被人淘汰咯!”


    “你!”


    双方剑拔弩张,青墟见状动身,腰侧铃铛只响一声,便被叶邈一爪子捂住,青墟腰身僵硬,抓开叶邈的手,沉声道:“叶公子何意?”


    叶邈原打算使一计阳谋,叶石既然已经信服刘不凡,那他便当众称赞刘不凡费尽心思照顾叶石,要此人以后继续照看叶石,他以后会回来查探,避免此人将他呆傻的兄弟欺压过甚,哪想看见当前一幕。若叶石再跟着他,耳濡目染,必然是非不分,为恶作乱。


    叶邈轻哼一声:“你看着便是。”


    话音刚落,叶邈翻身下鼓楼,像一道影子般出现在刘不凡身后,静静地盯着他瘦弱的脖颈。倒也是不能杀的。


    看见他的人无不目瞪口呆,哑口不言,刘不凡以为他们被深深折服,高傲道:“算你们识相,不然叶石的拳头可不是好说的!”


    话落,颈后传来一阴凉声音:“哦?是吗?”


    这声音……刘不凡全身浸入冰水中般,浑身发抖,忙转身跪下:“仙、仙长,叶仙长!”


    叶石惊喜道:“叶邈!”


    叶邈奇道:“我一介散修,非你师父,更非峰主,你跪我做甚?莫不是想另立门派?”


    刘不凡大惊,他历经千难万险才进入归一宗,叶邈这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犯门规,被逐出宗门了!他连滚带爬站起来,狡辩道:“不是的,仙长!方才小的只是在表达崇拜之意!”


    叶邈呵呵:“难道不是想狐假虎威?哦,我的面纱在何处?”


    刘不凡探入怀中,听到旁人传来嗤笑低语,面红耳赤,脑中轰鸣,半晌才扯出一张雪白的面纱,显然不是凡物,他双手呈上:“我替您收起来了。”


    叶邈也不否认,只一句尾音上扬的“是吗”,便让刘不凡握紧了拳头。那面纱本在叶石那里放了两日,只是今日被叶石弄砍柴时弄丢了,是他寻了许久才找回来。


    可那声轻飘飘的“是吗”在脑中尖啸,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信他!


    叶邈将面纱塞到叶石手中,郑重道:“叶石是我多年兄弟,他心思单纯,我自然要护着他。叶石,他让你干活,自己偷懒,是在欺负你。以后除了师父的命令,谁的话都别信,有事找我便是。”


    叶石似懂非懂,挠了挠脑袋,点头。


    “至于你,刘不凡,你欺压他已久,这笔账我现在跟你算,你不是报名了仙门大比,想一举夺魁吗?好,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缘。咱们来比试一场,半炷香内,只要你能碰到我的衣角,就算你赢,我请青墟兄帮你上青云,若你输,大比就不用去了。”


    他从芥子袋中取出木质令牌挂在腰间,引来一片哗然。刘不凡一瞥,攥住自己的精铁令牌,心中窃喜,脸上忍不住露出胜利的狂笑。


    木质令牌!哈哈哈竟然是木质令牌!这人看起来高高在上,竟然与凡人无异,怪不得要人陪同!一个绣花枕头罢了!


    刘不凡仿佛看见叶邈被自己踩在脚下痛苦求饶,涕泗横流。他满背冷汗都燥热起来,大声道:“那便上演武台!为了公平,你不准找人帮忙!”


    “何必?”


    二人上台,燃香一柱。


    这不过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戏耍。


    叶邈即使喜欢直接咬断猎物喉咙,此刻也像普通的猫玩弄猎物一般,在刘不凡拼尽全力即将碰到他时轻松闪开,偶尔示弱,也不过让刘不凡用力一扑,摔倒在地。


    仅仅半炷香,刘不凡便在众人面前丑态百出,在哄笑声中筋疲力尽,摔倒在地。


    叶邈转身下场。


    “仙长当心!”


    “一介凡人,你算什么东西!”


    一柄木剑从台下颤抖飞来,直刺叶邈后心!刘不凡趴在地上,因为羞愤,生平第一次使出仙力,决心杀了眼前之人。


    “去死吧!啊啊啊!!!”


    叶邈转身,随手抓住木剑剑身,用剑柄抵在刘不凡喉前,低头道:“还不认输?”


    “仙长当心!!!”


    又来?


    叶邈只觉后背寒意腾起,悄然间剑光已至,一声铮鸣,叶邈纵身跃下演武台,那柄鬼工剑被打偏,剑尖没入演武台青石半寸!


    “好啊叶邈,你不仅蛊惑我陆师叔,还仗着这张脸为非作歹,当众欺侮我归一宗弟子!”鬼工剑嗡鸣,飞回李淳手中,李淳怒发冲冠,执剑冲向叶邈。


    明远兄的剑放在了息尘院,叶邈身上无剑可用,边逃边劝:“别冲动别冲动!淳儿兄,你不会又想挨罚吧!”


    李淳手腕一翻,取出捆仙索扔向叶邈,怒道:“谁是你淳儿兄!看剑!”


    “当——”


    一柄长剑飞出,弹飞鬼工剑,青墟凌空而来,侧身挡在叶邈身前,探手抓住飞来的捆仙索,当做一条绳子般绕做四圈,系紧收入囊中。他从芥子袋中取出清律簿,笔杆悬而微动。


    青墟冷声宣布:“刘不凡欺压同门,演武场输而不认,妄图残害同门,共处五月月例。李淳暗中偷袭无修行散修,罚五月月例,捆仙索会交还与你父亲。有何异议?”


    李淳胸膛剧烈起伏,他刚从戒律峰出来,要好好找这坑了他的假货算算账,没想到又犯了错,不禁抛开颜面,阴阳怪气:“我哪敢有什么异议?是是是,陆师叔让你监管这西贝货,你却将人好生供起来,真真是——”


    叶邈凑到青墟耳边,小声问:“青墟兄,西贝货是什么意思?”


    青墟将清律簿向他移了几分,纸笔写道:西贝,贾,假货。


    叶邈恍然大悟:“哦!”


    李淳执剑:“青墟,你竟然在清律簿上乱写乱画!还随意给外人瞧,我要向陆师叔告状!”


    叶邈拿出李砚书赠的传声简,晃了晃,嘻笑:“那我也要向你爹告状~”


    李淳嗤笑:“没有仙力,你如何打开传声简?”


    青墟抬手,一缕月白仙力腾起,李淳当时气青了脸。


    演武场之人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齐声行礼,声音震天:“青墟师兄,李淳师兄!”


    演武场外,几人闻声驻足,双辫女子道:“咦,似乎是李世侄?还有一位大能?不知发生了何事,要不咱们绕个道,前去瞧瞧?”


    衣袍花哨松散,满身酒气者道:“嚯,你竟然记得李砚书儿子?那会儿见时,李淳不还刚出生吗?丑成一团,啧啧,不知如今长成什么模样。”


    剑修双子道:“哼,你还嫌弃世侄,你倒是忘了自己送上一坛桃花酿,说是给李世侄喝,被好一通骂!”“是的。”


    一身形清瘦,含胸驼背者突然惊醒,道:“那日的鬼工球甚是精巧,比小妹的仙器好上百分,是谁送——”


    一白袍淡雅者打断他:“还提他做什么?!此次来归一宗,只是找个机会好好聚上一次,休要提某些不该提的人,扰了心神!”


    双辫女子道:“好啦好啦,走,过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