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追风去》 吃过早饭,姥姥对姥爷说:“今天带妞儿上县城转转吧。” 姥爷在一旁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他那个磨得发亮的黑色真皮钱包,轻轻拍了拍:“是该给孩子添置些开学用的物件了。”
县城很小,格局正如当地老人常说的“横三道,竖三道”。三条主街交错着三条大路,勾勒出这座小城全部的繁华。百货商场里人头攒动,空气里混杂着新布料、橡胶底和花露水的气味。姥姥在成衣柜台前驻足,拿起一条碎花连衣裙在苏念安身上比了比,最终还是轻轻放下。
“小姑娘家,穿裙子跑跳不方便,”姥姥说着,转向旁边挂着一排短裤的架子,指着一条海军蓝的让店主拿下来,在苏念安身上量了量长短,“我看村里女孩穿的短裤就挺好,刚到膝盖下面,又利索又凉快。”
从商场出来,门口的空地上摆着不少卖小玩意的摊位。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小心翼翼地将亮黄色的蝴蝶发卡贴着头皮别在发辫旁边。阳光照在水钻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姥爷停下脚步,看了看那女孩,又望向身旁的外孙女,轻轻拉着苏念安走到摊前。“妞儿,挑个喜欢的。”他指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发卡。最终,姥爷为她选了一对缀着小蝴蝶的淡粉色发卡,又买了一对红绸头花。
姥姥看着姥爷给孙女打扮,脸上带着笑,却像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你俩在这树荫下等我,早起还想着,现在竟然差点忘了。”她说完,便转身又挤回了商场里。
没过多久,姥姥就回来了,手里举着一盘崭新的松紧绳,笑容里带着点得意的神色:“这个给你跳皮筋儿用的。女孩子们都喜欢玩儿!”
苏念安接过来,看着表面细密的纹理红白小格子,又抬头望望姥姥姥爷,两位老人眼中满是慈爱,笑得眯起了眼睛。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漏下来,苏念安的嘴角弯成月牙的形状,露出刚换牙期还有些参差不齐的小白牙。“谢谢姥姥!谢谢姥爷!”
忽听得有人热络地招呼:“王局长,出来遛弯呐?”
“带孩子出来转转。”姥爷含笑点头。
那人目光落到苏念安身上,眼睛一亮:“哎呀!这是外孙女儿吧?长得可真俊!人家城里的孩子就是水灵。”
姥爷温和地说:“以后就是咱们这的孩子了。过两天给她办入学手续。”
又寒暄几句后,那人方才离去。苏念安的姥爷曾任县教育局局长,如今虽临近退休,在这座小城里,人们依然恭敬地称他"王局长"。
走过村里小巷时,三个妇女正坐在门口的洋槐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闲聊。昨天的女孩依旧坐在老地方搓麻绳。两个年纪尚小的男娃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推着几辆塑料小汽车。
他们看见苏念安手里那个还没吃完的蛋卷冰淇淋——那是姥爷刚才在村口花五毛钱买的,都用亮晶晶的目光望着她。苏念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把蛋卷捏的更紧了,化了的冰淇凌液淌在手上,粘腻得有些难受。
那个蛋卷冰淇淋对苏念安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在扬州时,父亲常买那种要用木勺舀着吃的脆皮巧克力冰糕。可在这儿,五毛钱的蛋卷冰淇淋,已是巷子里孩子们眼中稀罕的物件。
妇女们纳鞋底的手没停,笑着打招呼:“妞来啦。”“长得真齐整。”“跟她,姥姥长得真像。”苏念安听得出那一句停顿分明是被咽下去的“妈”的声音。姥姥笑着应和,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搓麻绳的女孩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细长的眉眼如水般清澈。她很快低下头,手中的麻绳越搓越长,仿佛永远也搓不完的时光。
晌午的日头正毒,蝉鸣一阵紧似一阵。姥姥还未坐下来休息就往厨房走去:“这一上午走得还真乏,你俩把这几穗玉米扒了皮等会煮了吃,我先去焖上大米饭。”
姥爷将竹篮一倾,几穗裹着青绿苞衣的玉米便滚在地上。苏念安蹲下身用力扯开玉米的外皮,露出一排排珍珠般莹润的籽粒。她仔细拈去穗尖的银须,那些绒毛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铁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不多时,甜丝丝的香气便从锅盖的缝隙里悄悄钻了出来。煮熟的玉米呈在一个竹筐里。姥爷用筷子扎着半截金黄的玉米递到苏念安手里:“慢点吃,仔细烫着。这是今年特意买的甜玉米种子,吃了好些回了。地里晚种的还能收两茬,比普通的玉米甜。”
虽已立秋,秋老虎却依然厉害。八月的午后,连蝉鸣都透着几分慵懒,街上的说笑声渐渐歇了,各家各户传来关门闭户的声响,整个村子都沉进午睡的静谧里。
苏念安在凉席上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额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她趿着鞋走到院里,日头已经西斜,东墙投下长长的影子。
姥姥在一个旧铁盆里搅拌着什么,一股刺鼻的气味随风飘来。见苏念安探头张望,她解释道:“给白菜苗撒点药,不然蟋蟀该把菜叶啃光了。”你在家,或者在门口玩,不要走远。姥爷在屋里呢。
苏念安听到门外又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出门看原来是隔壁那个搓麻绳的女孩和弟弟在门外玩耍。苏念安笑着问:“我能跟你一起玩吗?”
“好呀!”女孩眼睛一亮,随即指了指弟弟,“可我还得看着他,咱俩只能在门口这块儿玩。”
“你叫什么名字?”
“苏念安。苏州的苏,思念的念,平安的安。你呢?”
“郑升弟。上升的升,弟弟的弟。”女孩的声音轻了些,随即又扬起,“你的名字真好听,你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你。”
苏念安弯了弯嘴角,没有接话。妈妈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提起了。郑升弟像是意识到什么,急忙指着树荫下的空地:“咱们跳格子吧?”
“我不会跳格子。”苏念安说“我有皮筋,你会跳皮筋吗?”
“可咱就两个人咋跳呀?”
苏念安眼睛一亮,指着墙角的石磙子:“把皮筋拴在这头上不就行了?”
“行呀,咱俩轮流跳。谁跳错了谁负责搭架。”
苏念安回家取了那盘崭新的松紧绳,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她们将皮筋的一端套在斑驳的石磙子上,另一端由苏念安用脚踝绷直。郑升弟利落地给她示范起来,口里念着轻快的童谣,脚尖灵巧地勾挑翻转。
“你慢点儿,”苏念安忍不住叫道,“你慢点跳。这个我没有学过。”
郑升弟笑着停下,把正在玩泥巴的弟弟唤过来,让他坐在小板凳上。“弟,你给我们念口诀,看姐跳皮筋好不好?”
小男孩拍手坐好,奶声奶气地念起:“小皮球,下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玩了没多一会儿,两个小女孩从巷子里钻出来。“果然是在跳皮筋。能让我们一起玩吗?”其中一个大大咧咧地问。郑升弟没有言语,只是望向苏念安。苏念安爽快地点点头:“好呀,正好人不够呢!"
“我叫曹文静!”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抢先说道,又指了指身旁腼腆的同伴,“她叫李林芳。”
“咱们怎么玩儿呢?”郑升弟拍拍手上的灰,“要不分成两组吧。”
“谁和谁一组呢?”李林芳小声问。
“石头剪刀布来决定!”曹文静已经跃跃欲试地举起手。
经过几轮猜拳,最终苏念安和曹文静一组,郑升弟和李林芳一组。郑升弟把弟弟牵到小板凳上坐好:“弟,你就在这儿看姐姐跳皮筋好不好?”
游戏开始了。第一级皮筋还松松地挂在脚踝处,曹文静轻巧地跃过,口里念着童谣:“小皮球,下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
这里的跳法和苏念安平时玩的不一样,苏念安没跳几下就错了。郑升弟善解人意地说:“安安不会条咱们这里的,就给她两次机会,让她多练习一下吧。”
李林芳本能地想表示抗议,可是还没等她说出口,郑升弟又说:“咱们可是沾了安安的光才有皮筋玩。”
苏念安心里泛起一丝得意。郑升弟明目张胆的偏袒,李林芳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在告诉她:在这世上,拥有资源的人有绝对话语权。
是呀。平时女孩们只能玩旧衣服拆下来的弹性较差的皮筋,普通线绳加上一段旧皮筋,偶尔得到两段新皮筋接上就已经是众女生羡慕的对象,何况现在这可是崭新的完整的皮筋,玩起来真是太舒适了。如果惹恼了皮筋的主人那就玩不成了。
苏念安笑着说:“也不需要这么多,前三级我要是跳错了就跳两次,后面跳一次就行。”
苏念安这话一出,几个女孩面面相觑。郑升弟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苏念安已经站到了皮筋前。
说来也怪,方才看郑升弟跳时还觉得眼花缭乱的动作,此刻在苏念安眼中忽然清晰起来。她细细回忆着每个动作的衔接——脚尖该在哪一拍勾起皮筋,转身时重心要如何转换,那些看似繁复的步法,在她看来竟暗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第一次试跳时,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可到了第二次,身姿已然轻巧了许多。待跳到第三级,她竟能跟着童谣的节拍,顺利地完成整套动作。红白格子的皮筋在她脚踝间灵活穿梭,仿佛有了生命。
“你这学的也太快了!”曹文静惊叹道。
郑升弟也忍不住称赞:“安安真是个跳皮筋的天才。”
苏念安只是浅浅一笑。其实哪里是什么天才,不过是她从小看母亲裁剪衣裳时练就的眼力——再复杂的衣样,只要多看几眼,就能在心里拆解出每一道缝线的走向。这跳皮筋的步法,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另一种需要拆解的图案罢了。
“安安,你们那里是怎么跳皮筋的,教我们几个新花样吧。”郑升弟说。
苏念安仰头自信一笑,随即站到皮筋中央。“那我跳一个给你们看看。我们那边最爱跳‘小莲花''。”她边说边轻盈地跃起,脚尖在皮筋间勾出别样的韵律,“要先这样绕一圈,再转身,就像荷花在转。”
她轻声哼起江南的童谣,调子软糯婉转,与北方童谣的明快节奏截然不同。几个女孩看得入神,连在旁边玩耍的小男孩也停止了嬉闹,睁大眼睛望着苏念安翩跹的身影。
“这个好看!”曹文静第一个拍手,“就学这个,等开学了羡慕死她们。”
曹文静试着模仿,却总也把握不住那个转身的力道:“这比我们这的跳法难多了。”
“不难的,”苏念安耐心地分解动作,“你们看,转身时要像柳枝被风吹过那样,自然而然地就转过去了。”
李林芳也很想跳,试探着说:“要不我们三个人轮流搭架,让安安挨着教我们?”
郑升弟说:“那就一个人学习两遍,不管学会没有都换下一个人。让芳芳先跳,我最后跳。”
李林芳学着苏念安小声哼着江南的调子,脸上露出新奇的神色。这一刻,皮筋仿佛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纽带,在起落之间,悄悄消融着地域的隔阂。
“就知道你自己玩,不知道跟你弟弟玩吗?”这声突如其来的呵斥像鞭子般抽在空气中,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郑升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松开了皮筋,慌忙转身去找弟弟。这时她才看见,弟弟不知何时尿湿了裤子,又在地上滚成了个小泥人,裤腿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黄土。
那妇人见状,扬手就给了郑升弟一巴掌:”我叫你玩,你这个死丫头!”话音未落,又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留下几道红痕。曹文静悄悄扯了扯李林芳的衣角,两个女孩低着头快步溜走了。
苏念安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阿姨,别打升弟了,是我想和她一起玩的。”
妇人猛地转过头,刀子似的目光对着苏念安狠狠地剜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对局长的外孙女说什么。她一把拽过小儿子,对着呆立原地的郑升弟喝道:“还杵着当木头?赶紧给你弟换衣服,再把盆里的衣服都洗了!”
郑升弟低着头,像片被霜打蔫的叶子,一把抱过弟弟往家里去。临进门时,她悄悄回头望了苏念安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羞愧、委屈,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羡慕。
苏念安独自站在原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盘崭新的皮筋还摊在地上,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她忽然明白,在这个村子里,有些孩子的童年,就像郑升弟的名字一样,她们的出生就是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