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追风去》 总有那样一些夜晚,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段极轻柔的旋律,从记忆的最深处浮起。是那首《兰花草》,音调模糊得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却又分明能感受到母亲哼唱时,那带着体温的、温柔的气息拂过耳畔。
她不敢睁眼,生怕一丝动静就会惊散这脆弱的幻影。只是静静地躺着,任那虚幻的歌声与眼前真实的清辉交织。清冷的月光,如多年前一样,无声地漫过窗台,流淌在枕边。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期待春花开,能将宿愿偿。”
歌词在心底荡开涟漪,氤氲着苦涩的凉意。月仍是那轮月,曲还是那首曲,世间的一切,却早已在无声中彻底颠倒、更换了模样。
1997年的初夏,温热的风裹挟着茉莉的香气漫过扬州的旧街巷。那是苏念安关于“圆满”最后的记忆。
身上是妈妈亲手缝制的公主裙,白色纱摆拂过膝盖,像一朵柔软的云。生日蛋糕的甜腻还萦绕在舌尖。夜晚,妈妈温柔哼唱着“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歌声渐弱,融进夏夜的梦境里。
翌日清晨,阳光过于明亮地铺满了窗台。苏念安揉着惺忪睡眼,趿着拖鞋走向客厅。家里安静得异样——厨房没有传来熟悉的煎蛋声,餐桌上空荡荡的,只剩下那只白瓷花瓶独自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爸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妈妈到国外出差了,夜里的飞机,怕吵醒你就没告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快会回来的。”苏念安虽有些失落,却没有哭闹,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短暂的分别。
起初,苏念安对"妈妈很快会回来"这句话深信不疑。毕竟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妈妈出差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每一次,她都会被暂时送到爷爷奶奶家,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两周。
只是这一次,苏念安等得树叶都黄了,也没见妈妈回来。当她忍不住又一次问“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时,奶奶的回答从“快了,快了”变成了“在奶奶家不好吗?”
苏念安开始以为是妈妈故意不来接她。直到某天她借口回家取东西,那双属于孩子的、却异常敏感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家中秩序细微的崩坏——梳妆台上几瓶熟悉的化妆品不见了踪影,衣柜里属于妈妈的那一侧,空出了大片令人心慌的留白。那些消失的物件,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空洞,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变迁。
“出差”这个词,在她生命里慢慢生根,长成一个悬而未决的谜。
等待在爷爷奶奶家日复一日地继续着。那是一座豪华的独栋别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总是冰凉,即便在盛夏也透着几分清冷。客厅里摆着整套红木家具。博古架上陈列着景德镇瓷器,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山水画。
两位老人待她始终客气周到,虽然物质上从未亏待过她分毫,新衣裳、进口零食,她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那是连血缘都未能穿透的的疏离。水晶吊灯投下璀璨倒影,却照不亮小女孩眼里的寂寞。
餐桌上常常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偌大的房子里,最响亮的是那座德国座钟整点报时的声音。
她把喝剩的牛奶轻轻倒进金毛犬的食盆,看着它欢快地摇着尾巴。这个毛茸茸的朋友,是她在这座精致却空旷的大房子里唯一可以安心对话的伙伴。
爸爸来的次数越来越稀少,与苏念安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每当夜幕降临,苏念安独自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总觉得这华丽的房间像个精致的笼子。月光透过蕾丝窗帘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那些无法拼凑的过往。
两年光阴,在父亲愈发长久的沉默和那位“沈阿姨”的来访中,悄然流走。沈阿姨衣着素净又不失优雅,笑起来时眼尾有细细的纹路,像被江南烟雨浸润过的绢布。她言语婉转,看父亲时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苏念安那时还不懂的、成年人之间的默契。
直到某个傍晚,父亲蹲下来,视线与她平行,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脸颊的细绒,声音温和得像在念一句台词:“安安,我们去外婆家住一阵,好不好。”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哭闹。空气里有细小的灰尘在斜阳里飞舞。父亲温热的手掌松开时,她听见了某种维系之物断裂的轻响——像是童年最后一只气球脱手而去,飘向再也够不着的高空。
父亲一路将她送到外婆家所在的城市。八月份北方的天空,烈日炙烤着大地。站台上,爸爸帮她背上书包,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嘱咐了一句:“要听外公外婆的话。”
苏念安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出站口的外公外婆,踮起脚挥手喊道:“外婆!”姥姥快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仔细端详:“妞儿长高了,就是瘦了些。”姥爷默默接过行李,眼睛微微泛红,轻轻拍她的头发:“往后要叫‘姥姥’‘姥爷’,咱们这里都这么叫。不要让别人笑话你。走,回家让你姥姥给你做好吃的。”
破旧的中巴车颠簸在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姥姥一直攥着她的小手。“往后啊,这儿就是你家。”姥姥指着远处绵延的太行山,“咱林州有红旗渠,有太行大峡谷,以后妞儿就不走了。”
苏念安靠在窗边,悄悄打量着姥爷挺直的背影。他始终沉默地望着窗外,只是每到转弯时,都会伸手扶稳她的行李箱。
姥姥家坐落在县城北边的村里,与县城林立的新楼房只隔着一条马路、一个街心公园。清一色的红砖水泥顶平房整齐排列,家家户户靠墙根都种着丝瓜、葫芦,翠绿的叶片在午后的阳光下绿得发亮。
推开刷了蓝漆的街门,台阶下那个小花池里的月季开得正喧。姥姥掀开印着喜鹊登梅的碎花门帘,露出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里屋。水泥地扫得发亮,靠窗的书桌上台灯静静地立着,床上是新拆洗的被褥,窗台上放着一排红陶釉面盆全部种着仙人球,这些仙人球长得一样,只是大小不一,其中一盆仙人球已经含苞待放。
站在这个北方小院里,苏念安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物是人非。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干净的水泥地上,邻家厨房飘来蒜放入热油时的特有香味,还传来别家母亲唤孩子快来吃饭的声响——这些鲜活的日常,都在提醒她,那个有妈妈哼着《兰花草》、有公主裙和茉莉花香的扬州夏天,已经永远定格在了七岁。
她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暂时,有些家再也回不去。这里,有姥爷打理月季的背影,有姥姥擀面条的身影,却再也不会有母亲从门后走出来,笑着唤她“安安”。
这个飘着瓜果清香和煤球气味的小院,从此成了她生命里新的起点。
暮色四合,八月的暑气却不减分毫,院子里那盏白炽灯周围飞舞着蛾子,玻璃窗上壁虎悄无声息地爬行。姥爷把那张有些褪漆的小方桌支在院子里,姥姥端上丝瓜炒鸡蛋和小米绿豆粥。
"这天儿闷得跟蒸笼似的。"说着,夹到苏念安碗里几片丝瓜,"妞儿,快尝尝这个丝瓜,咱家墙头上摘的,这么新鲜的在城里吃不上呢。"
姥爷从屋里搬出落地电扇,一遍把插头接上长长的接线板,一边说“吹着电扇就没有蚊子了”。
桌上的凉拌黄瓜还沁着井水的凉意,盛小米粥的瓷碗摸上去已不再烫手。姥姥轻声说:“给你碗里放了点冰糖,喝着清甜,解暑。你小时候,粥里不放糖还不肯喝呢。”
姥爷眉头微蹙:“小孩子吃糖多了对牙不好,下回别放了。咱这儿不兴这么惯着孩子。”
苏念安舀起一勺粥,就着黄瓜细细咽下:“这样吃就很好,不用放糖的。我年纪小不懂事,肯定给姥姥添麻烦了吧。”她没有任何波澜,其实甜粥是她们的日常。
饭毕,苏念安站起身,小手利落地收拾起碗筷:“姥姥,我帮您洗碗。”
姥姥却轻轻挡开她的手,接过那摞碗碟:“不用不用,这点活儿哪用得着你。你坐了一天火车,多休息一会吧。”
苏念安还欲坚持,姥姥已经端着碗筷利索地转身,水流声哗哗响起。姥姥用丝瓜瓤刷子开始刷洗锅碗。
姥爷把仙人球搬到餐桌上,花苞才微微张开,形如高脚酒杯。姥爷似自言自语,苏念安听不清楚,只听到“昙花一现”几个字。收拾完毕的姥姥也坐过来,摇着蒲扇给苏念安赶蚊子。
仙人球花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缓缓舒展着纯白的花瓣,在闷热的夜风中轻轻颤动,像夜色里突然绽放的星光。
苏念安凝视那洁白的花瓣,恍惚间像是看到母亲当年为她做的连衣裙摆的蕾丝。这仙人球不会是母亲留下的吧?苏念安心里想着。
邻居家传来女人大声训斥孩子的声音,夹杂着女孩的啜泣,和着树上的蝉鸣,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刺耳。
姥姥叹了口气:“天天打骂孩子,这女孩真是受罪。”
苏念安想起下午刚进院时,在邻居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孩子,把一条腿搭在一块青石上,一边搓一边甩,一看就是个伶俐的女孩子。
苏念安问:“不是亲生的吧?”同样是有后妈的孩子,她自然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
姥爷说:“这个女儿是抱养的,但是后来又有亲儿子,就不待见这女孩了。”
蝉鸣渐疏,苏念安的眼皮开始发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姥姥见状,忙放下蒲扇:"困了就去睡吧。"
姥姥早用艾草熏过蚊子,空气中还留着淡淡的草药香。新浆洗的床单透着肥皂的清香,枕头里装着新晒的秕谷,崭新的毛巾被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月光透过窗纱,照到那一排仙人球上。那朵白花在夜色中依然绽放,像是守护着她的小小卫兵。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夏夜里,苏念安渐渐沉入梦乡。这是她在姥姥家的第一夜,枕着月光与花香,带着几分忐忑,却也有一丝莫名的安心。
天光未亮,远处传来第一声公鸡的打鸣,悠长得像把利刃划破了夜的沉寂。紧接着,整个村子的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此起彼伏。
苏念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窗纱看见东方有红霞映照天空。她推开房门,晨风带着些许凉意。
院子里,姥爷正拿起一把镰刀,提着小荆条篮子。看到苏念安笑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吵醒你了吧?"
苏念安说:“我听见公鸡打鸣就醒来了。”
姥爷一边往外走一遍说:“你和姥姥在家。我去掰几个玉米,晌午煮了吃。”
厨房里,姥姥正在把一张擀得圆圆的饼翻面,饼皮渐渐泛起焦黄的斑点,葱花的香味混着面香在晨雾里格外诱人。姥姥拿了一个大瓷盘把饼盛进去,对苏念安说:你饿了就先吃吧。”
苏念安端过来摆在饭桌上,又端来三个凳子摆好,并没有吃饼。她走向窗前看这那盆仙人球,两朵花已经完全绽放,花瓣在微风里轻颤,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苏念安忽然想起扬州家里阳台上的茉莉,妈妈会采摘新鲜的茉莉,加上几片雨前龙井和一勺蜂蜜,给父亲沏他最爱喝的茉莉花茶。茶香氤氲里,父亲会摸着她的头说:“还是你妈妈泡的茶最香。”那些温存的时光,如今想来竟遥远得如同前尘往事。
“妞儿,看啥呢?”姥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念安转身看到篮子里碧绿的玉米皮。姥姥端着刚出锅的葱油饼,“快来吃,饼凉了就不酥了。等会收拾那些玉米。”
苏念安走到桌边坐下,碗里金黄的蛋花裹着红润的番茄,翠绿的葱花浮在汤面上。她拿起葱油饼咬下去,饼皮的酥脆在齿间绽开,葱油的香气弥漫开来。她想起扬州的早点铺子——那里的阳春面很细,浇头很精致,却从没有这样豪迈的葱香,没有这样滚烫贴心的暖意。
有些记忆会像茉莉茶香般渐渐飘散,而有些日子,却会化作眼前这碗西红柿鸡蛋汤,这张葱油饼,用最朴实的温暖,悄悄熨帖了她漂泊的童年。
朝阳已越过东墙,把整个小院照得亮堂堂的。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丝瓜架下的光影细碎摇曳。姥爷一边剥着玉米外衣,一边和姥姥说着等下去县里转转。
这是苏念安在姥姥家的第一个清晨,在公鸡的啼鸣声中醒来,看着这个小院从沉睡中苏醒。昨夜的忐忑已被晨光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她早已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久到能听懂每一声鸡鸣里的乡音,能读懂每一缕炊烟里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