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龙契
作品:《夜烬星眠,残月惊澜》 陆星眠是被周清岚半扶半拽着,一路御风赶到演武峰的。
人未至,声先闻。山呼海啸般的喧哗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掀翻。巨大的环形山峰被削平,化作层层叠叠的观礼台,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各色宗门服饰交织,如同打翻的调色盘。中央,十座巨大的玄黑擂台悬浮半空,符文流转,光晕隐隐,正是此次宗门大比的场地。
“第十七组,棕阳派陆星眠,对烈阳宗赵莽!”
执事长老浑厚的声音透过扩音法阵,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周清岚脸色一变,拉着陆星眠就要往签到处挤:“快,师妹,签到抽签!”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陆星眠身上。好奇、探究、鄙夷、幸灾乐祸……那些视线如有实质,黏在她皮肤上,让她呼吸困难。她听到了毫不掩饰的议论。
“还真来了?我还以为她吓得不敢露面了呢!”
“对手是烈阳宗的赵莽?那可是个下手没轻没重的狠角色……”
“啧,棕阳派这次脸要丢大了,掌门之女第一轮就要被抬下来?”
赵莽!那个在竹林里羞辱她,羞辱棕阳派的人!
陆星眠的心猛地一缩,那股在禁地边缘被强行压下的灼热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挣脱周清岚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签到处,在一片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按下了自己的灵力印记。
抽签结果毫无悬念——丙字三号台。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爬上那高耸的擂台台阶,站定在光洁冰冷的擂台表面时,腿肚子都在发软。对面,赵莽早已抱臂而立,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全身。
“陆大小姐,还真敢来啊?”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靠近擂台的人听见,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现在认输,滚下去,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裁判长老面无表情地看了两人一眼,沉声道:“比试规则,一方认输、跌落擂台或失去反抗能力即为败。不得故意伤人性命,违者严惩。准备——”
“开始”二字尚未出口,赵莽眼中凶光一闪,竟是不讲武德,抢先发动!
“烈焰掌!”
他周身灵力勃发,赤红色的火属性灵力汹涌而出,右掌瞬间变得通红,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浪,直拍陆星眠面门!这一掌若是拍实,以陆星眠那稀薄的护体灵力,恐怕瞬间就会被重创。
台下惊呼声四起。周清岚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高台主位之上,陆掌门放在扶手的手瞬间握紧,指节泛白。
陆星眠大脑一片空白。师兄师姐们教的应对招式、父亲叮嘱的闪避步法,在这一刻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燃烧着火焰的手掌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灼热的气浪炙烤着她的睫毛,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要输了吗?
又要给爹爹,给棕阳派丢脸了吗?
不——
就在那烈焰掌锋即将触及她额前碎发的刹那!
一股冰冷彻骨的气流,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炸开!那不是她自身孱弱的灵力,而是一种浩瀚、古老、带着无上威严的力量,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冰川骤然苏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看到赵莽志在必得的狞笑凝固在脸上,转为惊愕,再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玄奥无比的轨迹,没有灵力光华,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然而,赵莽那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的烈焰掌,在距离她指尖三寸之地,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无法逾越的壁垒!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响起。
赵莽掌上的烈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掐灭,瞬间消散。他整个人如遭重击,脸上血色尽褪,闷哼一声,像是被一座无形大山迎面撞上,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嘭”地一声重重砸在擂台边缘的防护光罩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直接昏死过去。
整个演武峰,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高台上的各派长老、掌门,纷纷挺直了身体,脸上写满了惊疑与凝重。烈阳宗带队长老猛地站起,死死盯着擂台上的陆星眠,眼神惊骇。
周清岚保持着起身的姿势,僵在原地。陆掌门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眼底深处却翻涌起更深的波澜,那里面有震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却唯独没有喜悦。
裁判长老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检查了一下赵莽的状况,确认他只是被震晕,灵力暂时被封,并未伤及根本。他深吸一口气,用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高声宣布:
“棕阳派,陆星眠,胜!”
“哗——!”
短暂的寂静后,是彻底爆发的哗然!
“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没看清!赵莽怎么就飞出去了?”
“她用了什么法宝?还是什么秘法?”
“不可能!她身上根本没有强大的灵力波动!”
“邪门!太邪门了!”
陆星眠呆呆地站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她比任何人都要茫然,都要震惊。
赢了?
她就那么……一抬手,就赢了?
那股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冰冷力量是什么?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看着自己的身体自行动作的诡异感觉……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她纤细白皙的右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镯子。
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凉,呈现出一种月华般皎洁的底色,内里却又隐隐流动着七彩的莹光,如同将一抹极光禁锢在了其中。镯子的造型是一条首尾相衔的龙,龙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鳞片纤毫毕现,龙首微昂,双目是两点极其细微却灵动非凡的暗金,带着一种沉睡般的威严。
这龙……和她在禁地泉底见到的那条,好像……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是梦吗?禁地的一切,真的不是梦?
“师妹!师妹你怎么样?”周清岚已经跃上擂台,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关切地问道,目光也落在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绝非凡品的镯子上,闪过一丝疑惑。
陆星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擂台下的喧哗、师兄关切的目光、还有手腕上那冰凉真实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道漩涡,将她拖向意识的深渊。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最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似乎又听到了那声极轻微的、响在魂魄深处的铃音。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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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在无尽的深水中沉浮,又仿佛被温暖的云絮包裹。
陆星眠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撬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熟悉的景象——她自己的房间,淡粉色的纱帐,窗外是熟悉的棕阳派山景,夕阳的余晖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动了动,浑身酸软无力,像是大病初愈。
然后,她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不是爹爹,不是师兄师姐,也不是照顾她的嬷嬷。
那人就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袍,衣料上隐有流云暗纹,随着光线的流动而变幻。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一部分,其余如瀑般披散在身后,发梢几乎垂落地面。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仿佛他不是坐在这个房间里,而是坐在时光的彼岸,静静凝视着万物的变迁。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苏醒,那人缓缓转过身。
刹那间,陆星眠忘记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如此……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容颜。五官完美得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精心雕琢,找不到一丝瑕疵。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的颜色很淡,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金色的竖瞳。
与她昏迷前,在禁地泉底看到的那双龙目,一模一样!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镶嵌在人类的面容上,少了几分兽类的威严,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深不见底的沉寂与淡漠。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是他!
那条龙!
他化形了!
巨大的震惊和莫名的恐惧让陆星眠猛地坐起身,缩到床角,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瞪得大大的、写满惊惶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凭空出现在她房间里的陌生……或者说,并不陌生的存在。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青珩(男主)看着她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反应,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亘古的冰凉:“碎心铃,为何在你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因为紧张而从衣领间滑出的那个银色小铃铛上。
陆星眠下意识地捂住脖子上的铃铛,这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是我娘留给我的。”
青珩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不再追问铃铛,转而问道:“擂台之上,感觉如何?”
提到擂台,陆星眠猛地想起那诡异的一幕,还有手腕上莫名多出的镯子。她低头看去,那条首尾相衔的莹白龙镯,正好好地戴在她的手腕上,流光溢彩。
“是你……是你做的?”她抬起带着镯子的手,声音带着指控和更多的困惑,“这个镯子……还有那股力量……”
“龙魂契。”青珩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暂借你力量,维系你生机。”
龙魂契?维系生机?
陆星眠完全听不懂。她只知道,是这个“人”,或者说这条龙,用莫名其妙的方式让她赢了比赛,又给了她这个奇怪的镯子。可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禁地?为什么说等了她好久?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房间外,隔着门板,传来了压低却清晰的对话声。是父亲陆掌门,和派内医术最高的木长老。
“……木长老,眠儿她到底怎么样了?只是灵力耗尽晕厥吗?”陆掌门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是木长老沉重无比的叹息:“掌门……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敢再隐瞒了。”
陆星眠屏住了呼吸,连窗边的青珩也微微侧首,似乎在聆听。
“十七年前,星眠降生那日,天现异象,魔气攻山……夫人她……力竭而逝。而星眠她……她出生时便先天不足,并非普通的体弱,而是……而是缺失了最为关键的‘元神’!”
“什么?!”陆掌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置信的惊骇,“缺失元神?!这怎么可能!人若无元神,与行尸走肉何异?她明明……”
“这就是最诡异之处。”木长老的声音更加低沉,“她并非没有元神,而是……她的元神,仿佛被人生生剥离了绝大部分,只残存了最核心、维系生命本能的一丝!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这也是她为何十七年来灵智懵懂,不通人情,修行艰难的根本原因!并非她痴傻,而是她的‘神’,不全!”
门内,陆星眠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缺失元神?
风中残烛?
随时可能熄灭?
原来……她不是傻,她是……残缺的?是一个连元神都不全的,随时会死掉的……怪物?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门外,木长老的话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这十七年来,全靠掌门您以自身精元灵力,以及宗门宝库的无数灵药奇珍,才勉强护住她那缕残神,让她如同常人般长大。但此法终非长久……残神会不断消散,如同沙漏,终有流尽之时。依老夫推断……若无奇迹,星眠她……恐怕寿元……不足三年了。”
三年……不足三年……
陆星眠蜷缩在床角,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寒冷,从心脏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爹爹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沉重。
为什么她总是学不会那些简单的法术。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别人口中的喜怒哀乐。
因为她连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神”,都没有。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大颗大颗,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消亡的恐惧,以及一种彻头彻尾的……虚无感。
就在这时,窗边一直沉默的青珩,缓缓站起身。
月白色的袍角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成一团、无声流泪的少女。
他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是用那双淡漠的金瞳凝视着她,仿佛透过她此刻的脆弱与绝望,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然后,他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盖过了门外那令人心碎的对话:
“我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