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等你很久了
作品:《夜烬星眠,残月惊澜》 卯时三刻,棕阳派的晨钟本该敲响,唤醒沉睡的群山与弟子。
可今日,没有钟声。
只有铅灰色的、厚重到令人窒息的天幕,沉沉压在整个宗门之上。那不是云,是翻涌的、粘稠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魔气,嘶吼着,不断撞击着护山大阵那层摇摇欲坠的金色光罩。光罩明灭不定,每一次撞击,都爆开一团污秽的黑紫电火,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灵脉节点处,弟子们盘膝而坐,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将最后一丝灵力拼命灌入阵眼,修补着那不断蔓延开的蛛网裂痕。可那裂痕,依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
倾盆的暴雨砸落,却不是清澈的雨滴,而是浑浊的、带着腥气的黑雨,冲刷着殿宇的琉璃瓦,在汉白玉的广场上积起一汪汪泥泞。
主殿后方,一处守卫森严的院落里,压抑的痛呼与稳婆焦急的安抚声,断断续续传来,又被更猛烈的魔气撞击声与雷鸣吞没。
陆掌门站在院中,任由冰冷的黑雨浸透了他的袍服,他紧握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猛地抬起,望向天穹上那不断撕扯着结界,试图涌入的魔气洪流。他的妻子在里面挣扎,他的孩子即将降临,而他的宗门,正在走向毁灭的边缘。
“掌门!东侧结界……快撑不住了!” 一名弟子浑身湿透,踉跄着扑入院内,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陆掌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猛地拔出佩剑,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百丈长的匹练,斩向一股尤其粗壮的魔气。剑光与魔气同归于尽,爆开的冲击波让他倒退半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可更多的魔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地涌来。
完了吗?
棕阳派千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
就在那护山大阵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金色光罩寸寸碎裂,最浓郁的、几乎化作实质的魔气如同巨蟒,张开獠牙,朝着那处产房猛扑而下的瞬间——
天地间,蓦然一静。
时间仿佛凝固。翻涌的魔气,砸落的黑雨,弟子们绝望的呼喊,产房里最后的痛吟……所有声音,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一道光。
不是闪电,不是烈日。那是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温润的白色光芒,不知从何处来,仿佛自亘古之初便已存在,就这样静谧地、不容置疑地降临。
它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厚重的魔气天幕,所过之处,那些张牙舞爪的污秽如同冰雪消融,瞬间化为虚无。它轻轻拂过棕阳派的山峦、殿宇、以及每一个惊愕抬头的弟子身上。
温暖,祥和,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至高无上的力量。
白光落在了那处院落上空,轻柔地笼罩住整个产房。那几条扑下的魔气巨蟒,在白光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彻底湮灭。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澄清。魔气如潮水般退去,不是被击退,而是被彻底净化、抹除。铅灰色的天幕被撕开,久违的、清澈的天光洒落下来。那令人作呕的腥气也被涤荡一空,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雨后山林般的清新,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异香。
劫后余生的棕阳派弟子们,茫然地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许多人腿一软,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陆掌门怔怔地看着那道开始收敛的白光,它似乎在产房上空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如流水般向着后山某处方向汇聚而去,最终彻底消失。
也就在白光彻底消失的同一刻——
“哇——!”
一声清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猛地从产房中传出,划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稳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脸上是狂喜与悲痛交织的扭曲表情:“掌门!掌门!夫人生了!是个小姐!可是……夫人她……她血崩……去了啊!”
陆掌门身体剧烈一晃,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推开稳婆,冲进房内。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妻子,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已然没有了呼吸。一个被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就躺在她身侧,兀自挥舞着小拳头,发出细弱的哭声。
他颤抖着手,抱起那个孩子。孩子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古朴的、非金非木的银色小铃铛,那是妻子家族的传承法器,碎心铃。此刻,铃铛无声。
他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有弟子来报,后山原本普通的灵梦泉,此刻被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灵雾笼罩,灵雾之外,还有一层坚不可摧的无形结界,无人能够靠近。那白光,最终沉入了泉中。
陆掌门沉默良久,看着怀中一无所知、眨巴着纯净眼眸的女儿,又望向妻子逝去的方向,最终,嘶哑地开口:“传令……灵梦泉方圆十里,设为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他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悲痛,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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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弹指而过。
棕阳派早已恢复了往日的仙家气象,山清水秀,云雾缭绕。那场几乎灭门的灾劫,以及后山那片被列为绝对禁地的灵梦泉,都渐渐成了年轻弟子口中模糊的传说。
只有一个人,始终是宗门内特殊的存在。
“快看,是陆星眠!”
“啧,又是她。听说昨天紫阳宗的人过来交流,她居然拉着人家首席弟子的袖子,问人家为什么眼睛长得和後山的灵猴不一样,把人家脸都气青了!”
“哈!这算什么?上个月她不是还偷偷把掌门珍藏的百年灵醮,当成果子酒喂了灵兽园的仙鹤吗?结果那群鹤醉得在广场上跳了三天三夜的舞,拦都拦不住!”
“真不知道掌门怎么想的,就这么个……痴傻的,还当宝贝似的。要不是看在掌门和诸位师兄师姐护着的份上,早不知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窃窃私语声从练功场的角落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讽。
场地中央,被议论的少女却浑然不觉。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衣裙,身形纤细,正有模有样地跟着前方的教习师兄比划着基础剑诀。她的动作算不上标准,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却异常专注,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不染丝毫尘埃。
阳光落在她脸上,肌肤白皙近乎透明,能看清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她生得极好,眉目如画,是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的美。只是那眼神太过干净,干净到空洞,仿佛永远无法理解周遭那些复杂的恶意与算计。
“星眠,手腕再下沉三分,对,就是这样。” 大师兄周清岚温和地纠正着她的动作,顺手帮她理了理有些歪掉的发带。他是掌门首徒,为人端方正直,对这个小师妹向来照顾有加。
旁边几个同样年长的弟子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指点。
“小师妹,气息要稳,别急。”
“对对,这招‘清风拂柳’重在意境,不是蛮力。”
陆星眠听着师兄师姐们的话,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大大的笑容,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知道啦!谢谢师兄师姐!”
那笑容太过纯粹,让周围一些原本带着看笑话心思的弟子,也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她确实不懂。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看她眼神奇怪,不懂为什么那些外宗的弟子总喜欢用一些她听不明白的话来逗她,看她茫然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她只觉得,练剑有点累,但是和大家在一起,很有趣。父亲虽然总是很忙,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沉重,但偶尔摸摸她的头,给她带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她很开心。还有脖子上的这个小铃铛,娘亲留下的碎心铃,她从小就戴着,摇晃时声音很好听,叮叮当当的,让她觉得心安。
情爱?憎恶?嫉妒?这些复杂的情感,于她而言,如同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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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三年一度的比拼大会临近,棕阳派作为东道主,逐渐热闹起来。各色服饰的其他宗门弟子穿梭其间,或好奇打量,或暗自比较。
这日午后,陆星眠揣着刚从厨房嬷嬷那里软磨硬泡来的、还热乎的桂花糕,想着去找后山那只总和她抢食吃的胖灵雀,却在经过一片竹林时,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是几个穿着玄色劲装、袖口绣着烈焰纹章的年轻弟子,来自以攻击道法闻名的烈阳宗。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壮,名叫赵莽,此刻正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星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哟,这不是棕阳派的‘宝贝’陆大小姐吗?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陆星眠停下脚步,眨了眨眼,老实回答:“我去喂灵雀。”
“喂灵雀?” 赵莽嗤笑一声,和他身后的同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陆大小姐真是好兴致。听说你也要参加这次宗门大比?”
“嗯!” 陆星眠用力点头,想起父亲和师兄们的叮嘱,认真道,“爹爹说,要尽力。”
“尽力?” 赵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就凭你?一个连基本御风诀都能把自己摔个跟头的傻子?你知不知道比试台上刀剑无眼?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上去还不是给我们其他宗门垫脚、看笑话的份儿?”
他身后的一个瘦高个弟子阴恻恻地接口:“就是,别到时候被打得哭鼻子,又去找你那个掌门爹爹哭诉,或是让你那些师兄师姐替你出头吧?棕阳派的脸,怕不是都要被你丢尽了!”
“我看啊,你们棕阳派也就这样了,掌门之女都是这等货色,难怪这些年越发不成气候。” 另一个弟子跟着帮腔,话语刻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尖锐的词汇像冰冷的石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陆星眠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听不懂所有的话,但“傻子”、“垫脚”、“丢尽脸面”、“不成气候”这些词,她隐约知道不是好话。尤其是,他们说棕阳派不好,说爹爹不好,说师兄师姐不好。
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而陌生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她的心头。那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愤怒,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冲动。她攥紧了手心,那块温热的桂花糕被捏得变了形。
“我不是!”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那双总是清澈无辜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明亮的火焰,“我不是傻子!我不会给爹爹和师兄师姐丢脸!我会赢!我一定会赢的!”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那句话,声音在竹林中回荡。
赵莽几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赢?就凭你?哈哈哈……好啊,那我们可就等着在比试台上,看陆大小姐大展神威了!可别第一轮就被人打下来哦!” 赵莽笑得前仰后合,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充满恶意的嘲讽在竹林间飘荡。
陆星眠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股灼烧感在她心口蔓延,让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赢!
一定要赢!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可是……怎么赢?
她知道自己很弱,连最简单的法术都常常掌握不好。爹爹给的功法她看不懂,师兄师姐教的剑招她也总是忘记。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可以立刻变强?
她茫然地在山间走着,不知不觉,越走越偏僻,周围的树木愈发高大苍翠,光线也暗淡下来。空气中,一种若有若无的、强大的禁制力量开始弥漫。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从未到过的山林边缘。前方,立着一块巨大的、饱经风霜的石碑,上面以朱砂刻着两个凌厉的大字——禁地!
石碑之后,是一片被浓郁白雾笼罩的区域,看不清内里情形,只能感觉到那里面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灵压。
这里是……后山禁地?父亲严令禁止任何人靠近的地方。
陆星眠脚步一顿,有些犹豫。父亲的话她记得很清楚。
可是,那个要“赢”的念头,像魔咒一样驱使着她。传说中,禁地里藏着宗门最大的秘密,是不是……也有能让人立刻变强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她向前迈出了一步。
穿过石碑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咬着牙,凭着那股倔强,一步步往白雾深处走去。
雾越来越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土地变得湿润,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清冽的、带着异香的泉水气息。
是泉水的味道。
她循着气味,摸索着前进。忽然,脚下一空!
“啊!”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栽去。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她仿佛跌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一股无法抗拒的、温和却强大的力量瞬间包裹了她,将她猛地向下拉去!
冰冷刺骨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慌乱地挣扎,却毫无用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四周是深邃的、泛着淡淡莹蓝光泽的泉水,寂静无声,只有水流拂过耳边的细微声响。
下沉,不断地下沉。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股拉扯她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她悬浮在了水中,仿佛被什么托住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
然后,她看到了。
在这片泉水的最深处,没有淤泥,没有水草,只有一片柔和而浩瀚的白色光晕。光晕的中心,盘踞着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生物。
它通体覆盖着月华般皎洁、又流转着淡淡七彩莹光的鳞片,每一片都如同最完美的艺术品。修长优美的身躯在水中缓缓起伏,带着一种亘古的韵律。威严的龙首微垂,闭着双目,两根玉色的、分叉的龙角散发着柔和的光。长长的龙须随着水波轻轻飘荡。
这是……龙?
陆星眠的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超越了她所有认知的存在。它美丽,威严,古老,周身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令她感到莫名熟悉和安心的气息。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那巨大的、闭合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龙目,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金色的竖瞳,如同熔化的太阳,深邃、古老,里面仿佛蕴藏着星辰生灭、时光流转。它静静地看向她,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审视,没有威压,只有一种……仿佛等待了千万年之久,终于得见的沉寂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巨大的神龙微微动了动,一根如玉般温润、带着冰凉触感的龙须,轻柔地、试探般地,拂过她因浸水而冰冷的脸颊。
一道低沉而古老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我等你好久了。”
陆星眠猛地睁大了眼睛。
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双亘古寂寞的金色眼眸,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中。
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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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眠?星眠!醒醒!”
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将她从一片深沉的黑暗中拉扯出来。
陆星眠艰难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她不适地眯了眯。映入眼帘的,是大师兄周清岚写满担忧的俊朗面庞。
“大师兄……?”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禁地边缘,那片白雾之外干燥的草地上,身上衣服不知何时已经干了,只有发梢还带着一点潮湿的水汽。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泉水的冰冷。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晕倒了?” 周清岚扶着她坐起来,语气严肃,“这里是禁地,师父严令禁止靠近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陆星眠茫然地环顾四周,石碑依旧矗立,白雾依旧浓郁。刚才的一切……坠泉,深水,白光,还有那条龙……是梦吗?
可那双金色的眼睛,那句“我等你好久了”,却清晰得如同刻印在脑海里。
“我……”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说她被欺负了,想变强,然后莫名其妙走到了这里,掉进了泉水里,见到了一条龙?
这听起来,比梦还要荒谬。
“好了,没事就好。” 周清岚见她一脸茫然,似乎吓坏了,也不忍再多责备,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里了,听到没有?宗门大比马上就要开始了,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星眠乖乖地点了点头,任由周清岚拉着她离开。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白雾笼罩的禁地。
雾气氤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颈上那个冰凉的古朴铃铛——碎心铃。
指尖触碰到铃身的那一刻,一声极轻微、极空灵的“叮”声,毫无征兆地,在她心间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
是直接响在……她的魂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