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契约为始
作品:《狐与商旅人》 雷蒙德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云笙轻盈的步伐。
那**的身影在堆积的货箱与废弃渔网间穿梭,如同暗夜里的幽灵,只有那条蓬松的狐尾在阴影与月光的交界处若隐若现,成为雷蒙德唯一的指引。
他手腕上被云笙尾巴扫过的地方,那股清凉感仍在持续,肿痛奇异般地消退了大半。
“我们…这是要去哪?”雷蒙德喘着气问道,港区复杂的地形和腹部的隐痛让他有些吃力。
“找个能说话,还能听听别人说话的地方。”云笙头也不回,声音飘过来,“你不想立刻知道下一个‘五十分马克’从哪里来吗?”
这句话比任何鞭子都有效,雷蒙德立刻闭上了嘴,紧跟不舍。
几分钟后,他们拐进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街道,空气里的臭味变成了更复杂的混合体——麦芽发酵的酸气、煮烂的卷心菜味、劣质烟草和汗臭。
一间挂着歪斜木牌、刻着模糊酒杯图案的酒馆出现在眼前,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云笙在门口停下,终于转过身,第一次正眼打量雷蒙德的狼狈模样——沾满污渍的旧绒布外套,磨破边的皮靴,以及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
“你就这样进去?”云笙挑了挑眉,碧绿的竖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雷蒙德有些窘迫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不然呢?”
云笙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极快地在雷蒙德的旧斗篷上虚划了几下。
雷蒙德低头一看,没什么变化,但感觉那斗篷似乎…挺括了一些?上面的污渍看起来也没那么刺眼了。
一种微弱的、难以言喻的“体面”感被加持了上来。
“一点心理暗示的小把戏,”云笙淡淡地说,“让里面那些醉鬼不会第一时间把你当成可以随便抢劫的流浪汉。走吧。”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率先走了进去。
酒馆里的空气浓稠得几乎能切开。
烟雾、汗味和食物馊气混合在一起。
几个水手围着桌子掷骰子,大声叫骂;角落里一个吟游诗人有气无力地拨弄着鲁特琴;大部分人都挤在吧台周围,喝着浑浊的麦酒,高谈阔论。
云笙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走向一个靠墙的、相对安静的角落空位。
雷蒙德紧跟其后,下意识地捂紧了怀里那仅有的几枚铜芬尼。
“两杯麦酒。”云笙对那个指甲缝里满是黑色污垢、正用一块油腻抹布擦杯子的酒保说道,语气自然得仿佛他是这里的常客。
酒保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雷蒙德那件“看起来还算体面”的斗篷上停留一瞬,没多问,倒了两大木杯泛着泡沫的酸黄色液体,“砰”地放在桌上。“四个铜芬尼。”
雷蒙德肉痛地摸出钱币付了账。
云笙已经端起杯子,毫不在意地喝了一口,随即微微蹙眉:“果然像醋。”
“你之前没喝过?”雷蒙德也喝了一口,那酸涩粗糙的口感让他龇牙咧嘴。
“我的嗅觉和味觉比你们灵敏得多。”云笙放下杯子,不再碰它,目光却像最精准的罗盘,开始扫视整个酒馆,“所以,弗斯特商人,听听看。财富的声音,往往藏在醉汉的牢骚里。”
雷蒙德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忽略环境的不适,竖起耳朵。
“…该死的领主,新盐税是要逼死我们…”
“…北边来的船说羊毛价格跌了…”
“…我那婆娘又生了个赔钱货,多一张嘴吃饭…”
碎片化的信息涌入耳中。
雷蒙德努力筛选着。
盐税…羊毛…他看向云笙,发现对方正专注地听着不远处一桌人的谈话。
那是几个穿着粗布衣服、像是小贩或者农夫模样的人,正愁眉苦脸地抱怨。
“…枫叶镇是待不下去了!领主老爷说每户每月吃盐超过三磅就得交重税,这不明摆着逼我们买他那掺了一半沙子的官盐吗?”
“唉,能怎么办?跑?跑到别处也一样…”
“听说税务官过几天还要来核查人口,这不是要命吗…”
云笙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转过头,看向雷蒙德,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狐狸般的微笑。
“听到了?”他轻声问。
雷蒙德点头,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盐税…包税制。
领主向上级承包了税额,多收的归自己。
他想方设法提高盐价,或者限制私盐,逼民众买他的官盐,从中牟取暴利。”
“所以?”云笙饶有兴致地引导。
“所以…这里有漏洞。”雷蒙德的眼神锐利起来,“征税官无法精准统计每户实际用盐量。而且,领主心里有鬼,他怕上级查账,怕民众暴动…”
云笙的笑意加深了:“一个心里有鬼,又贪得无厌的人,通常也很好骗。”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蘸了点酒杯里的麦酒,在油腻的木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像是一枚印章。“你父亲留下的那块玉佩,上面的雕刻,能模仿吗?稍微修改一下?”
雷蒙德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心脏猛地加速跳动:“你…你想伪造身份?!”
“不是伪造,”云笙纠正道,碧瞳里闪着光,“是‘扮演’。扮演一个从首都来的,专门调查地方税务是否合规的…‘税务稽查员’。”
雷蒙德倒吸一口凉气。
这太疯狂了!冒充税务官员,一旦被识破,绞刑架就是唯一归宿!
“你疯了!这怎么可能成功?我们连像样的衣服和文书都没有!”
“衣服?”云笙指了指雷蒙德那件被施加了“心理暗示”的斗篷,“在‘需要’它看起来像天鹅绒镶边官袍的人眼里,它就会是。文书?”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真正的稽查员,需要靠一纸文书证明身份吗?不,他们靠的是气势,是谈吐,是那种‘我知道你所有秘密’的压迫感。而你,雷蒙德·弗斯特,一个曾经也算见过点世面的商人,演得出这种气势。”
他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想想看,我们不需要长期伪装,只需要接触领主一次,唬住他,让他相信我们是来查他私藏盐税的。一个心虚的人,会怎么做?”
雷蒙德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他会…尽力讨好,平息事端。甚至可能…主动出让一部分利益,比如,低价‘处理’掉一批他急于出手平账的‘官盐’给我们?”
“然后,”云笙接上,笑容狡黠,“我们拿着这批低价盐,转手卖给邻镇正缺盐的商人。差价,就是我们的第一桶金。”
雷蒙德感到口干舌燥,不是因为麦酒,而是因为这个计划背后巨大的风险和同样巨大的利润。
他看着云笙那双非人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不确定。但没有,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和玩味。
“你的幻术…能确保万无一失?”雷蒙德最后确认道。
“对付一个被贪婪和恐惧蒙蔽心智的乡下领主,足够了。”云笙自信地说,“当然,细节需要完善。比如,我们得‘恰好’在他为盐税焦头烂额时出现。比如,你需要一套完美的说辞…”
就在这时,酒馆门被猛地推开,带着夜晚的寒气。
两个身影堵在门口,正是布鲁姆和他的同伙!
他们眼神恢复了清明,但充满了暴怒后的赤红,显然已经从幻术中挣脱,并且一路追踪了过来!
“找到你了!弗斯特!还有那个耍把戏的小怪物!”布鲁姆咆哮着,大步跨进来,酒馆里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聚集过来。
雷蒙德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有空荡荡的匕首鞘。
云笙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依旧悠闲地坐在那里,只是端起那杯他嫌弃无比的麦酒,对雷蒙德说:“低头,看桌子。”
雷蒙德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做。
就在布鲁姆气势汹汹地走到他们桌边,伸手要抓向雷蒙德衣领的瞬间——
云笙将杯中剩余的麦酒,看似随意地往桌上一泼。
“哗啦——”
酒液泼洒开来。
在布鲁姆和他的同伙眼中,那泼洒开的浑浊液体,在接触到肮脏木桌的瞬间,骤然变成了燃烧的、跳跃的金色火焰!
不仅如此,火焰还顺着桌腿蔓延,瞬间引燃了他们的裤脚!
“火!着火了!”同伙惊恐地大叫,疯狂拍打自己的腿。
布鲁姆也吓得后退一步,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那灼热的触感和逼真的视觉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而在这真实的混乱与虚幻的火焰中,云笙缓缓抬起头,那双碧绿的竖瞳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看向布鲁姆。
没有言语,但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布鲁姆。
布鲁姆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看还在拍打“火焰”的同伴,又看看眼前这个妖异少年,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这根本不是他能理解的力量!
云笙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同伴的怪叫:“你的钱,三天后,连本带利,在‘老码头’仓库区,第七个仓门前,会有人给你。现在,滚。”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布鲁姆脸色变幻,恐惧最终压过了贪婪。
他一把拉住还在“灭火”的同伙,几乎是拖着对方,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酒馆,连句狠话都没敢留下。
酒馆里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议论,显然都把布鲁姆两人当成了突然发疯的醉鬼。
雷蒙德抬起头,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又看向桌面——那里只有一滩正在流淌的酸臭麦酒,哪有什么火焰?
他背后沁出一层冷汗。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云笙力量的诡异与可怕。
这不是街头戏法,这是能直接扭曲感知的能力。
云笙就像没事人一样,拿起之前没吃完的一块黑面包(不知他何时弄来的),掰了一小块,优雅地送进嘴里,虽然立刻又皱了皱眉,显然对味道很不满意。
“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语气轻松地说,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两只苍蝇,“布鲁姆那种人,恐惧持续不了三天。我们最好明天一早就出发去枫叶镇。”
雷蒙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云笙,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刚才对布鲁姆说的…三天后老码头…”
“骗他的。”云笙干脆地说,用尾巴尖扫掉嘴角并不存在的面包屑,“三天后,我们早就在数盐贩子给我们的银马克了。或者…在某个地牢里等着被吊死。”他说后面那种可能时,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雷蒙德:“…”
他看着眼前这个能用最天真无辜的表情,说着最惊心动魄的话语,做着最匪夷所思之事的狐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踏上了一条何等疯狂的贼船。
但船已离岸,没有回头路了。
“好,”雷蒙德拿起自己那杯没怎么喝的麦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让那酸涩的液体刺激着自己的神经,“明天一早,去枫叶镇。”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而身边这个危险的“合伙人”,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云笙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放下了那块让他嫌弃的黑面包。
他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完美的身体曲线在昏暗光线下惊心动魄。
“走吧,找个能睡觉的地方。我希望至少有个干燥的草垛。”他率先向酒馆外走去,狐尾轻轻摆动,“对了,弗斯特,下次记得带点东方茶叶。你们西陆的饮料,简直是对舌头的酷刑。”
雷蒙德看着他的背影,苦笑着跟上。
酒馆外,夜还深。
布鲁姆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更大的冒险即将开始。
雷蒙德摸了摸怀里那几枚仅剩的铜芬尼,开始认真思考,如何用这点钱,在明天找到一辆愿意载他们去枫叶镇的便宜马车。
而走在前面的云笙,则仰头看着被城镇灯火映得有些昏红的夜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低语:
“玉州…又近了一步。”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肮脏的街道上,一前一后。
一个在计算着马车的费用和盐价的差价。
一个在遥望着看不见的东方。
他们被一条无形的契约捆绑在一起,走向未知的晨雾。
酒馆里,那滩泼洒的麦酒,正沿着桌腿,一滴一滴,渗进满是污垢的地板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