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光下的债务人
作品:《狐与商旅人》 洛森堡的港区在夜晚散发出一种复杂的臭味。
咸腥的海风、腐烂的鱼虾、木头的霉斑,还有角落里人类排泄物混合的氨气,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气味。
雷蒙德·弗斯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墙,鼻腔里充斥着这一切,但他此刻无暇顾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两张充满戾气的脸,和抵在他喉咙处的冰冷刀锋。
“五十个银马克,连本带利,弗斯特。现在。”说话的是布鲁姆,一个前佣兵,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呼吸带着劣质啤酒的酸腐气。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讨债人,手段直接。
雷蒙德的后脑勺紧贴着粗粝的墙面,试图让自己显得镇定。“布鲁姆,听我说…我的货,那批葡萄酒,遇到了风暴…”
“风暴?”布鲁姆嗤笑一声,刀背拍了拍雷蒙德的脸颊,留下一条冰凉的湿痕,“每个人的钱没了都是因为风暴、海盗或者该死的税率。我的钱只认日期。今天,就是日期。”
“我有这个…”雷蒙德艰难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袋,动作因为恐惧而有些僵硬,“东方香料,真正的稀罕物,抵你的债绰绰…”
布鲁姆一把夺过,粗鲁地扯开绳口,倒了些许在掌心。
那是些暗红色的颗粒,在昏暗的月光下看不出成色。
他凑近闻了闻,随即啐了一口,将香料狠狠摔在雷蒙德脸上。
“狗屁!这是南边丘陵产的辣木籽磨的,掺了红土!一磅不值五个铜芬尼!你想用这个糊弄我?”布鲁姆的耐心彻底耗尽,眼中凶光毕露,“看来你是想要留下点纪念品了。”
他给旁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那个壮汉立刻上前,一脚狠狠踹在雷蒙德的肚子上。
剧痛让雷蒙德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差点窒息。
不等他缓过气,一只沾满泥污的靴子就死死踩住了他撑地的手腕,巨大的压力让他感觉骨头快要裂开。
布鲁姆蹲下身,小刀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寒芒,瞄准了雷蒙德被踩住的手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上,就用指头抵利息。很公平,对吧,商人先生?”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雷蒙德。他闭上眼,父亲破产后郁郁而终的模样、空荡荡的仓库、账本上刺眼的红色数字…还有眼前即将到来的残废未来。他完了。
就在冰冷的刀锋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
一缕风,毫无征兆地拂过这条死胡同。
这风不对劲。它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甜的香气,像是…桂花?在这污秽之地,这香气纯净得诡异。
紧接着,压在雷蒙德身上的力量消失了。
踩着他手腕的靴子松开了,头顶上布鲁姆粗重的呼吸声也变了调。
雷蒙德惊疑不定地睁开眼。
他看到布鲁姆和他的同伙僵在原地,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但眼神完全变了。
那是一种极度迷离、涣散的状态,瞳孔放大,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淌下浑浊的口水。
他们脸上浮现出痴傻而满足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世间极致的快乐。
“嘿嘿…金子…全是金子…”布鲁姆喃喃自语,松开雷蒙德,朝着空气伸出双手。
“天使…光屁股的天使在对我笑…”他的同伙更是手舞足蹈,朝着巷子深处一堆发臭的垃圾摇摇晃晃地走去。
雷蒙德完全懵了。
他捂着剧痛的腹部,挣扎着靠墙坐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那缕奇异的桂花香风的来源。
巷子尽头,连接着码头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木质瞭望台,年久失修,歪歪斜斜。而就在那瞭望台的顶端,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勾勒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
他仿佛刚从水中出来,浑身湿透,黑色的长发紧贴着脸颊和脖颈,水珠顺着苍白的肌肤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身体线条流畅而优美,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散发着一种非人的、精致的脆弱感。
但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月下裸身的突兀景象,而是他头顶那对毛茸茸的、随着他歪头动作轻轻抖动的黑色狐耳,以及从他身后悠然舒展、慵懒盘绕在脚边的——一条蓬松的、毛发丰盈的黑色狐尾。
他似乎刚完成某种仪式,或者只是单纯的沐浴,正旁若无人地伸展着肢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猫科动物般的优雅与柔韧。
月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银边,水珠仿佛变成了滚动的珍珠。
然后,他低下头,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绿光的、如同野兽般的竖瞳,精准地捕捉到了巷子里狼狈不堪的雷蒙德。
四目相对。
雷蒙德屏住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被那非人美貌猝然击中的恍惚,交织在一起。
那狐耳少年打量了他几秒钟,目光扫过他廉价的旅行斗篷,沾满污渍的皮靴,以及因为刚才殴打而凌乱不堪的衣着。
最后,视线落在他因为紧握而露出腰间的那块泛着温润光泽的、雕刻着奇异花纹的白色玉佩上。
一个清冽、带着些许奇异腔调,却又悦耳动听的声音,清晰地穿过夜空,落入雷蒙德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哦?一个身上沾着东方味道,却穷得叮当响的西陆人?真有趣。”
月光依旧冰冷,巷口的布鲁姆还在对着垃圾堆痴笑流涎。
雷蒙德靠着墙,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石缝,肚子的绞痛和手腕的肿痛提醒他刚才的真实。
但此刻,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瞭望台顶端那个存在身上。
狐耳,尾巴,月光下的**,还有那扭转局面的诡异香气……
少年——或者说,狐妖——轻盈地坐了下来,双腿悬空晃荡着,毫不在意自身的**。
他支着下巴,碧绿的竖瞳像两汪深潭,饶有兴致地盯着雷蒙德。
“看够了?”他歪着头,狐耳随之抖动,“还是说,西陆人都喜欢这样盯着别人的救命恩人发呆?”
雷蒙德猛地回神,喉咙发干。
他强迫自己运转起商人思维。
危险,但也是机会。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刚才,是你做的?”他指了指巷口那两个还在幻境中手舞足蹈的蠢货。
“一点小小的把戏。”狐妖漫不经心地用尾巴尖扫过脚边的木板,“让他们看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显然,他们的渴望……挺廉价的。”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为什么帮我?”雷蒙德直接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洛森堡的港区。
狐妖笑了,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真正的狐狸。“帮你?或许吧。更准确地说,是我对‘那个’很感兴趣。”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雷蒙德腰间的玉佩上。
雷蒙德下意识地用手捂住玉佩。
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据说是从一个东方商人那里换来的。
“你认识这个?”
“玉州岫玉,雕的是‘云海腾狐’,我家乡的护身符。”狐妖的语气平淡,但雷蒙德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刚才戏谑截然不同的情绪——某种深沉的、近乎渴望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家传的。”雷蒙德警惕地回答。他不想透露太多。
“家传……”狐妖轻轻重复,若有所思。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起来,“那么,身上带着玉州信物的西陆商人,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沦落到被这种货色逼债的地步?”他朝布鲁姆的方向努了努嘴。
“雷蒙德。雷蒙德·弗斯特。”雷蒙德深吸一口气,知道隐瞒无益,不如展现价值,“一个暂时遇到困难的商人。至于债务……是上一批货出了问题。”
“弗斯特……”狐妖品味着这个名字,随即摆了摆手,“我叫云笙。”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月光在他光滑的皮肤上流淌,“雷蒙德·弗斯特,你想不想真正摆脱这种困境?不是躲过今天,而是彻底还清债务,甚至……赚到足够你重建商队的财富?”
雷蒙德的心脏猛地一跳。
诱惑太大了。但他保持着冷静:“代价是什么?”他直视着云笙那双非人的眼睛,“你需要我做什么?或者说,你需要这块玉佩?”
云笙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哼笑的声音。“玉佩?它只是个引子。我感兴趣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代表的……方向。”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那是大海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的黑暗,“我来自玉州,遥远的东方。因为一些意外,流落至此。我想回去。”
他的视线转回雷蒙德身上,变得无比认真:“我需要一艘船,一艘能够穿越无尽之海,抵达东方的远洋船。那需要大量的金钱,以及一个熟悉西方航海规则和贸易的合伙人。”他指了指雷蒙德,“你,一个渴望翻身的商人,熟悉西陆。我,一个能解决‘麻烦’的异乡客,渴望归乡。我们各取所需。”
雷蒙德的大脑飞速计算。
一个狐妖?超自然的力量?听起来荒谬绝伦。
但刚才那扭转乾坤的幻术是真实的。
东方……传说中黄金流淌、香料堆积如山的国度。如果他能搭上这条线……
“你能怎么帮我?”雷蒙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紧绷,“像刚才那样,用幻术去偷去骗?”
云笙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那是下乘手段。我的‘能力’,可以用来获取信息,影响判断,规避风险,或者在谈判中……增加一点筹码。真正的财富,需要靠商业的智慧去获取。我听说,你们西陆人最擅长这个,不是吗?”他的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
他轻轻跳下瞭望台,动作悄无声息,像一片羽毛落在雷蒙德面前不远处。
月光下,他**的身体仿佛散发着微光,与周围肮脏的环境形成骇人的对比。
他毫不避讳雷蒙德的目光,仿佛这具皮囊与草木无异。
“我们可以订立一个契约。”云笙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在空中虚点,“我助你积累财富,解决旅途中的各种‘麻烦’。而你,在拥有足够的财力后,负责找到并租用(或购买)一艘能远航东方的船,带我回家。如何?”
雷蒙德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一个**的、非人的、拥有神秘力量的生物,在和他这个穷困潦倒的商人谈一笔合作生意。荒谬,但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我如何相信你?”雷蒙德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又如何保证,在得到你想要的之后,不会……反过来对我不利?”他见识了幻术的可怕,如果云笙愿意,或许能轻易掏空他的心智。
云笙笑了,这次是真正带着愉悦的笑。“聪明的问题。但很简单:我的力量,在此地受到压制。离家越远,我越虚弱。我需要一个‘向导’,一个‘合伙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傀儡。伤害你,对我归乡无益。至于信任……”
他忽然凑近,雷蒙德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甜的桂花香,混合着一种野性的、如同森林般的气息。
云笙的竖瞳紧盯着雷蒙德的双眼,低语道:“你可以选择不相信,然后继续被你的‘债主’追杀,或者今晚就冻死在某条臭水沟里。也可以选择赌一把,赌我能带你摆脱泥潭,走向你父亲可能都未曾想象的财富之路。选择权在你,雷蒙德·弗斯特。”
雷蒙德的呼吸一滞。
他看向巷口,布鲁姆和同伙还在幻境中沉醉。
他摸了摸怀里那袋一文不值的假冒香料,又感受着腰间玉佩温润的触感。
破产、债务、父亲的遗志、东方的传说……以及眼前这个月下狐妖提出的、疯狂而诱人的交易。
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港区夜晚污浊但真实的空气,下定了决心。
“契约成立,云笙。”雷蒙德的声音恢复了商人的沉稳,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云笙看了看他伸出的手,没有去握,只是用尾巴尖轻轻扫过他的手腕,那肿胀疼痛的地方传来一丝奇异的清凉感,痛楚似乎减轻了不少。
“合作愉快,雷蒙德。”云笙的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的光芒,“现在,我们先离开这个臭烘烘的地方。我知道不远处有家酒馆,麦酒虽然酸得像醋,但至少能听到些有用的消息。”
他转身,**的身体毫不在意地融入巷子的阴影中,只有那条蓬松的黑色狐尾在月光下留下一抹摇曳的轨迹。
雷蒙德站在原地,愣了一秒钟,随即立刻跟上。手腕的疼痛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痴傻状态的布鲁姆,心头没有庆幸,反而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名叫云笙的狐妖,能如此轻易地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东方的财富,归乡的船票……
雷蒙德加快脚步,跟上前面那个模糊的身影。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晚的债,似乎暂时躲过了。
但一场更大、更危险的“交易”,才刚刚开始。
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肮脏的巷道,照着那两个仍在幻梦中痴笑流涎的讨债人。
雷蒙德跟着那非人的身影,消失在港区的迷雾与黑暗里。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