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威
作品:《香刃下的囚徒》 晨光熹微,透过锦墨堂精致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昭宁醒得极早,或者说,她几乎未曾深眠。陌生的床榻,陌生的环境,以及昨夜那场不欢而散的交谈,都让她的神经保持着惯有的警觉。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自行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那支色泽已恢复淡青的玳瑁簪,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
门外侍立的侍女听得动静,轻声询问是否需入内伺候,被她温声回绝。
偌大的锦墨堂,虽陈设华贵,却透着一股无人常住的清冷。她推开窗户,微凉的晨风涌入,带着庭院中积雪初融的湿润气息,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个未被点燃的冷香炉上,昨夜撒入的安神香粉静静躺在炉底。她没有动它,只从随身带来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小截色泽沉黯的柏子香,置于案头。此香气息极淡,有清心之效,却不算熏香,更像是一种自然的草木气息,不会过分触怒那位厌香的王爷。
“王妃,王爷院里的执事来了。”侍女青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稳无波。
谢昭宁转身:“请进。”
一名身着玄色管事服、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躬身而入,目不斜视,行礼后道:“卑职周淮,乃王爷外院执事,奉王爷之命,将此物交予王妃。”他双手奉上一串铜钥匙和一份清单。“此乃王府内库及药库钥匙,库内药材名录亦在此。王爷吩咐,王妃需用何物,可直接命人支取,无需再行禀报。”
谢昭宁接过,触手是钥匙冰凉的质感。她翻开那本厚厚的药材名录,一眼便知并非敷衍之物,记录详尽,分类清晰。裴寂之虽厌她,但在正事上,倒是言出必行,效率极高。
“有劳周执事。”她语气平和,“请转告王爷,妾身需即刻前往药库遴选药材,若王爷得闲,重制避瘴香的初步方略,妾身愿当面陈禀。”
周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新王妃如此雷厉风行,但他很快垂首:“是,卑职定当转达。”
王府药库位于外院东南角,独立成院,守卫森严。青鸾持王府对牌,一路畅通无阻。
库门开启,一股浓郁复杂的药气扑面而来。谢昭宁深深吸了一口气,眸中闪过一抹亮光。这药库规模之大,药材品类之全,远超她的预期。许多在谢家都需费心搜罗的稀有药材,在这里竟有不少库存。
她无暇他顾,径直走向存放香料药材的区域。南疆瘴气湿热毒浊,避瘴香需以清泻湿热、辟秽化浊的药材为主。她目标明确,素手轻点:“苍术、雄黄、艾叶、柏子、菖蒲、青木香……这些都要。”
库吏忙不迭地按照她指示的分量称取。
然而,当她看到库中储备的几味关键香料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品质尚可,但存量远不足以支撑大批量配制,供应南疆军需。
“府中库藏,仅止于此?”她问道,声音依旧平静。
库吏躬身回道:“回王妃,往年避瘴香皆由谢家供奉,王府自身储备本就不多,加之昨日……”他顿了顿,没敢说下去。
谢昭宁了然。昨日大婚,南疆那边的军香就被焚毁,这王府库里的存货,只怕也被人算计在内,成了杯水车薪。
正在此时,药库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锐的嗓音:“哟,这不是新王妃吗?这么早就来查点王府家底了?真是……勤勉啊。”
谢昭宁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婆子领着两个小丫鬟站在门口,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带着打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看其衣着气度,应是府中有头有脸的嬷嬷。
青鸾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妃,这位是负责王爷院内杂事的赖嬷嬷。”
谢昭宁神色未变,只淡淡颔首:“赖嬷嬷有事?”
赖嬷嬷假意行礼,目光却扫过库吏正在打包的药材,笑道:“不敢。只是听闻王妃要用药库,特来瞧瞧。王妃有所不知,这药库虽归外院所管,但其中不少珍稀药材,都是王爷特意吩咐留给……呃,是王府多年积存。王妃初来乍到,用量还是谨慎些为好,免得糟蹋了东西,王爷怪罪下来,老奴们可担待不起。”
这话语带机锋,明着是提醒,暗里却是质疑她滥用库藏,甚至隐隐点出这府中另有需要王爷特别关照之人,暗示她这王妃地位不稳。
库吏闻言,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有些迟疑地看向谢昭宁。
青鸾面色一冷,正要开口,却见谢昭宁轻轻抬手制止。
她并未动怒,反而唇角微扬,梨涡浅现,目光落在赖嬷嬷腰间悬挂的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上,语气温和:“嬷嬷这香囊倒是别致,用的是苏合香配零陵香吧?香气浓郁,提神醒脑,确是佳品。”
赖嬷嬷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香囊,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王妃好眼力,这是老奴……”
她话未说完,谢昭宁已继续道,声音不疾不徐,却清晰无比:“只可惜,苏合香性温,零陵香性燥。嬷嬷眼下乌青,舌苔想必厚腻,近日是否常感心烦气躁,夜寐不安?此二香合用,于嬷嬷眼下肝郁化火之症,无异于火上浇油。长此以往,恐非幸事。”
赖嬷嬷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不定。她近日确实睡眠不佳,心烦意乱,只当是劳累所致,未曾想……
谢昭宁不再看她,转向库吏,语气平稳却自带威严:“继续称取。药材之用,在于治病救人,而非束之高阁。王爷既将钥匙交予本妃,如何使用,本妃自有分寸。若有人问起,只管推到本妃身上便是。”
库吏被她目光一扫,心头一凛,连忙躬身称是,手下动作再无迟疑。
赖嬷嬷脸色一阵青白,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谢昭宁精准点出她的病症,更让她心底发虚,那点刁难的心思顿时消散大半,只得讪讪地行了个礼,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午后,谢昭宁正在锦墨堂偏厅内,对着挑选出来的药材凝神思索,门外传来通传:“王爷到。”
裴寂之迈步而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他目光扫过案几上分门别类摆放的药材,最后落在谢昭宁身上。
“听说你一早便去了药库,还打发了赖嬷嬷?”他开门见山,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昭宁放下手中一株菖蒲,起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妾身确去了药库。至于赖嬷嬷,只是与她探讨了一下香药之理,谈不上打发。”
裴寂之冷哼一声,未再深究,走到案前,拿起她刚刚写就的一张草拟香方看了看:“这便是你重制避瘴香的法子?”
“只是初步构想。”谢昭宁走近一步,指尖轻点香方上的几味药材,“府库所存主料不足,难以完全复刻原方。妾身以为,或可调整配伍,以苍术、艾叶为君,重在燥湿辟秽;佐以柏子、菖蒲安神开窍,应对瘴气致幻之症;再加大青木香用量,行气止痛,缓解将士们因瘴气引发的肢体痛楚。”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裴寂之:“然,此方药性稍烈,恐不适体质虚弱者。且缺一味能引诸药深入经络的引香,效用恐不及原方七成。”
裴寂之放下香方,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所以?”
“所以,需寻替代之物,或找到稳定供应原材的渠道。”谢昭宁迎着他的目光,“王爷可知,往年谢家制作避瘴香,其中几味关键香料,源自何处?”
裴寂之眼神微动:“南越贡品,及西南几处皇庄。”
“如今这些渠道……”
“大半在东宫掌控之下。”裴寂之语气冰冷地接上。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这便是问题的核心所在,不仅仅是这一次的焚毁,更是日后持续不断的卡脖子。
谢昭宁沉吟片刻,忽然道:“王爷,妾身需一间独立的香室,以及查阅王府所有与南疆风物、地理相关的藏书、札记。”
裴寂之皱眉:“你要作甚?”
“既无米,便找米,甚至种米。”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南疆多奇花异草,未必没有可替代的本土香料。妾身需要了解当地水土气候,植被特性,或可从中寻得契机。即便远水难解近渴,若能找到替代品,亦是长远之计。”
裴寂之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明明身形纤弱,站在一堆药材之后,却仿佛有着洞察局势、扭转乾坤的自信。她不是在空谈,而是在提出一条切实可行,异常艰难的道路。
他想起昨夜她面对军香被焚的镇定,想起今晨周淮回报她接钥匙、用药库的干脆利落,以及方才青鸾低声禀报的她与赖嬷嬷交锋的细节……
这个女人,比他预想的更不简单。
“准。”他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府中东南角有一处闲置院落,明日便可拨给你用作香室。所需器物,列单予周淮。藏书楼在王府西苑,持本王手令,你可自行前往。”
“谢王爷。”谢昭宁微微福身。
裴寂之不再多言,转身欲走。行至门口,他脚步顿住,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冷硬:“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月之内,本王要看到第一批可用的避瘴香,送至南疆。”
“妾身,尽力而为。”
他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
谢昭宁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庭院中,积雪正在阳光下慢慢消融,露出底下青石的本来面目。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药库立威,初步获得了独立行动的空间,但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寻找替代香料谈何容易,东宫的阻挠,裴寂之的审视,王府下人潜在的观望与刁难……
一切都如同这积雪下的暗冰,潜流涌动。
她抬手,轻轻触碰发间的玳瑁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微定。
香道之途,本就是于万千气息中寻觅那一线玄机。
于这王府,于这困局,亦是如此。